第49章 夢境

水鏡畫面已經消失, 西辭卻還是盯着看了許久。也不知為何, 她突然便想起那一年“禮樂射書會”上,珺林藍田箭沒入九幽河時,明明是河水白霧明光激起,腦子裏卻驀然出現叢極淵的畫面。

叢極淵上原該是血海白骨, 可是那一刻,她眼前浮現的卻是漫天青光。

這樣一想, 她心下一緊,那青光玉澤頓時又從她腦中閃現出來。她只覺一陣暈眩, 堪堪扶住了案幾方回過神來。

案幾之上, 珺林書信猶在,西辭的手移過一些, “魔界”二字赫然出現在眼前。此刻, 她已經定下心來, 想着方才估摸不過是昨夜之故,疲乏了些。

想起昨夜, 她咬了咬唇口, 自己學習了那麽久, 居然還是讓他占了上風,簡直太沒天理了。從小到大, 她想學得便沒有輸過。

這般想着,她不禁懷疑珺林是不是偷偷練過,不然也太天賦異禀了,居然第一次便有這般好的技術!

挑了挑眉, 她便攜着書信去尋師尊與姑母,想來“征魔”之戰要提上日程了。只是渾身仍覺酸痛,便轉了個彎先去了煉丹房。

結果甫一踏進,便發現父君正在裏頭。西辭扶額,她原是來尋一味藥的,如今父君在此便有些不好意思。但她就不是那種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便還是施施然踏了進去。

淩迦立在鼎爐旁,正往裏添藥材。西辭于醫藥之上不太精通,只覺馨香馥郁的一股味道彌散開來,只往前趕了兩步,探上去瞧了瞧,方道,“父君,您許久不練丹了,這是什麽丹藥,給何人練的?”

西辭進來的一瞬,淩迦持藥材的手頓了頓。但他一貫冷靜,此刻只自然地将她拎開些,“給你母後煉的。”

“母後不是一直用着羹藥嗎,何時開始用丹藥了?”西辭又往上湊去,只瞧着裏頭即将成形的白色小丸,忍不住鼻尖輕嗅,“好甜的氣味!母後最愛甜食,果然是給母後的。”

淩迦嘴角揚了揚,又添進一味藥材。

“可是尋父君有事?”淩迦看着西辭踮着腳探過一個個藥鬥,暗自笑了笑。想着到底是長大了,知道害羞不願輕易說出口。

“我疼得厲害,想來尋點藥吃,或者敷一敷。而且身上也乏力得很。”這般撞上了,西辭也懶得避開,反正是自己父君,沒什麽不好意思的。只邊說邊繼續尋着,“父君,你肯定有這藥,就是治夫妻同房……”

“在那裏!”淩迦捏了捏眉心,本還想逗一逗她,想看看她難得的嬌羞模樣。結果她竟是半分羞澀皆無,如此直白讨要那藥,估計壓根沒把他當父君看,只當他是現成的藥典百科全書。

“父君果然是一本會移動的百草藥典!”西辭看着淩迦手指處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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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迦聞言苦笑,捏着眉心的手力道重了些。

“現熬得?”西辭一聲驚呼,頓時有些不滿。

父君自不會這麽快知曉自己同珺林昨夜圓房之事,故而這藥當是給母後熬制的。又煉丹藥,又煨湯藥,西辭看着那精神爍爍,神澤仙氣缭繞的黑袍神尊,瞬間母後怏怏躺在昭煦臺中的虛弱模樣便在腦海中浮現開來。

這都生了三個孩子了,竟還這般能折騰。

西辭想着自己身上如今絲絲縷縷的皮肉疼痛,又覺腰酸乏力,頓時隐含薄怒沖着淩迦道,“母後身子本來就弱,父君您也且溫柔些……”

淩迦聞言一愣,轉瞬連眉心都懶得捏,只想一把将她扔出煉丹房,然廣袖一拂卻只是關了鼎爐,“是你夫君半夜三更熬得,又三更半夜傳了水鏡于我,讓我一定看顧着,喂你喝下。”

淩迦神尊當真是沉着臉,咬牙切齒蹦出這麽些話,只是腳下卻仍舊十分實誠。話音還未落徹底,人已經到了女兒身畔,給她細細篦出湯藥,遞給她時還不望扔入一顆冰清晶。

“父君加這個作甚?這般,子钰加的蜜糖便白費了。”

西辭識得那冰清晶,乃是去甜解膩的佳品。方才她甫一聞藥,便知裏頭融了熬制水蜜酸杏的蜜糖水。原是當日離開青丘時,珺林特地給她帶了一甕酸杏過來解饞。那浸泡酸杏的蜜糖水清馨酸甜,她再熟悉不過。如今融在了湯藥裏,她自是歡喜,卻不想被父君投進這麽顆冰清晶,便算是半點滋味皆無了。

“我不喝了!”她将藥推給淩迦,一張臉瞬間垮下,杏眼中更是水霧迷蒙,隐隐落下淚來。

“他沒控好那糖水的量,甜的發膩,你咽不下去的。”淩迦見不得女兒掉眼淚,只哄着她坐下,“父君就放了半顆冰清晶,去膩還甜,讓你爽口些。”

“真的?”西辭伸着脖子掃了一眼那藥。

“假的!”淩迦白了她一眼,“不喝,父君去給你姑母喝,她應該也用得上。”

西辭奪過藥盞,沖淩迦眨了眨眼,一勺一勺喝下,谄媚道,“甜的,的确剛剛好……”

淩迦一聲輕哼,将女兒從頭到腳掃了一遍,“到底年輕,心思是好的,奈何尚且火候!”

“父君說什麽,我司戰之上早已爐火純青……”

“沒說你!”淩迦見她喝完了藥正欲起身,只攔了下來,“且坐着歇歇。”

“不行!”西辭搖了搖頭,“我得去尋師尊和姑母商量司戰之事。”

“父君去把他們叫來,好好待着。”淩迦接過空盞,揮手招來司藥使,吩咐她往後一日兩次給西辭按摩解乏。

司藥使諾諾應下,立時便給西辭先從頭部穴道按揉起來。

司藥使是個同西辭差不多年紀的少女,想來天資尚好,随在她母後身側侍奉,又得她父君親傳。

“你手藝不錯,學多久了?”

“小神不才,随淩迦神尊學藥理推拿,已有三千餘年。”司藥使的聲音柔柔糯糯,加之手法高超,竟讓西辭有了些睡意。

“三千年……也算有天分了!”

“先前小神确實覺得自己天資尚可,便是尊上也贊過一回。”司藥使話中帶着歡喜,轉瞬又是一番贊嘆之情。

“可是自遇了珺林神君,小神便實在不敢自诩天資佳妙了。”

“珺林神君?”本已經有些睡意的西辭,重新複了點精神,只側頭問道,“你如何和他碰上了?”

司藥使原本按在西辭頭上的手有輕微的滞頓,只慌忙繞過,“原是小神聽尊上說的。”

西辭一貫警覺,此番是她父君的人近了身,她本沒有設防。只是來人覆指她頭顱命脈,稍有不對她便覺察了出來。

“好好回話!”她仍舊合着眼,只是言語中帶着莫名的威壓,周身仿若一股淩冽之氣散發出來,激的司藥使渾身一顫。

“君上恕罪!”少女倉皇垂首而跪。

西辭嘆了口氣,只得自己按壓着太陽穴,掀起一點眼皮望着伏在腳畔的臣子,皺眉道,“說吧!”

司藥使絮絮半晌,西辭終于“噗嗤”一聲笑出聲來,只擡了擡手,讓她近身繼續侍奉。

原是那幾日撸着開明神獸不欲理他的日子,他倒委實會排遣,竟同父君學了将湯藥熬成羹藥的法子,又和這司藥使一起學習推拿按揉之法。

許是他之前有些底子,上手便十分快速,不過月餘,竟舉一反三參悟了那些手法技巧,手藝直追學了三千餘年的司藥使。只是至頂的幾項技藝還未學通,便讓司藥使保密着,想學個頂尖再給她露一手,故而方才司藥使躊躇不敢言語。

西辭漸漸進入夢鄉,她是記得的,珺林在北荒的那段時間裏,曾隔着水鏡哄她喝藥,說定會尋個機會同父君學習,将湯藥熬得如同甜羹點心般,再不叫她怕苦嫌味。她其實并未放在心上,原只當不過是他一時哄自己的話,竟不想他這般當真。

還有那按摩推拿的手藝,讓她想起更久之前的事,那時她剛入八荒,為修補鲛人燈拔了尾上鱗扯出病根,兩腿時時抽搐,便是他一刻不曾忘記,給自己按揉……

“子钰……”不過才分開半日,她竟有些想他了。雙眼沉沉合上的瞬間,她仿若看見了他。

夢中的他,同如今自是一般容貌風儀,皎皎玉樹,華姿特秀。

只是,唯一不同的是,彼時的他,眉宇間盡是風發的意氣和肆意的逍遙,比不得如今雖一樣溫潤如玉,似水脈脈,可是眼眸間總是若有若無與閃過一抹憂色與哀戚。

西辭看得清晰,他匆匆入了殿閣,将一個正嚎啕大哭的嬰孩抱起,不過撫拍了三五下,那孩子便止住了哭聲。如此,他方委身坐下,騰出一只手,從侍女手中接過碗盞,持着玉匙試過溫度,一點一點微入嬰孩口中。那孩子倒也聽話,吃得甚是愉快,時不時便朝着他“咯咯”發笑。

一旁抱着另一個嬰孩的侍女開口道,“君上原比我們哄的都好,且也哄哄二帝姬吧。”

珺林抱着懷中的孩子,點了點她額角,“我去抱一抱你妹妹可好?”

襁褓的嬰孩懂得什麽,自然不會有何作答,只仍舊沖他咧着嘴“咯咯”地笑。

“我去了,你可別哭!”說着,珺林将她放在床榻,然還未轉身,便聽到那嬰孩撕心裂肺地哭喊起來。

珺林含笑俯身握住她胡亂揮舞的小手,“我不抱別人,就抱你……”

嬰孩卻依舊拼着命哭着,直到珺林重新将她抱起,千般哄着,方才漸漸熄了聲響。

“我再也不抱別人了,就是你妹妹,我也不抱她。”珺林輕輕吻過她額頭,卻不料那嬰孩仿佛長了脾氣,只瞥頭讓過,十分矜傲地扁了扁嘴……

“阿辭!”

“阿辭!”

西辭是被桑澤喚醒的,她醒來時,桑澤正拿着扇柄流蘇撓她耳鬓面頰。她雖在睡夢中,卻沒有失了警惕。

甫一被人這般侵擾,雙眼還未睜開,掌中靈力已經聚起,随着氣澤傳來的方向直劈而去。待她從榻上躍起,懷中現出繞鐘琵琶,十指撚弦撥轉,雙目輕擡的時候,似是不過轉眼時辰,卻已經同桑澤交手過了十餘招。

“我就說不用試!”桑澤搖開扇子,沖西辭滿意得笑了笑,“本尊一萬年便教了這麽一個徒弟,必是白璧無瑕。”

“那是本尊血脈傳承的好。若是沒有底子根基,饒你本事再大,也覺不可能教出阿辭這般的孩兒。”淩迦在比妻子和比女兒上,從來是半步不肯讓。

禦遙一貫懶得理會兩人,只拂袖于虛空中揮出洪莽源各族分布圖,和神族仙界邊防軍事圖,又向西辭問道,“可需要沙盤模拟圖?”

“不必!”西辭搖頭,原是連這些圖也不需要的,早在她接掌司戰一職開始,所有與作戰有關的地圖風貌便完完整整印入她腦海,刻進骨髓。

邊防圖上标的清清楚楚,魔族嬰梁谷當是同八荒最為接近,而嬰梁谷則在整個洪莽源的邊緣盡頭處,也就是嬰梁谷往前一步是八荒,退後一步為凡塵。

辛伏魔君若是野心不死,要麽吞八荒開疆拓土,要麽入凡塵重新修來再劈天地。

是個人都知道,縱然八荒亦是神界君主聖地,但與入輪回染凡塵氣澤重修功德以此得更廣闊之天地相比,自是侵占八荒要容易得多。

只是按着陸岐的回禀,蒼梧之野現了魔魇之氣,如今九幽河亦是如此,而大宇雙穹上相闕少主的魔魇之氣亦是至今沒有消除,如此推想,怕是辛伏魔君動了人間九州的念頭。

“姑母,辛伏當沒有這般能耐,操控如此之多的魔魇之氣。”

“的确,蒼梧之野和相闕少主,許是道心不見堅之故,尚有可能被操控。”桑澤搖着扇子道,“可九幽河在青丘君殿處,神澤繁盛,莫說被其操控,只怕那辛伏自己都過不了九幽河。”

一時間,殿中四人皆寂寂無聲,

西辭看着洪莽源各族分布圖,最後目光落在同嬰梁谷隔了不知多少山水的羁崖山,出聲問道,“若是魔界結盟了鬼界呢?”

鬼界多行不軌之道,最善操控九州凡塵枉死的生魂,若是這兩界結盟,自是有所可能。只是魔、鬼兩界地勢距了半個洪莽源修道場這般大,如此暗通款曲,代價委實大了些。

桑澤攏了扇子道,“如今左右兩個局面,一則魔界獨行,只為要開疆拓土。二則這兩界結盟,意圖化四界為二界……”

“哪一種都不行!”西辭目光如冰,“破八荒,傷凡塵,吞四界,辛伏純粹做夢!”

“那便等珺林那邊消息,且看九幽河上的魔魇之氣從何而來,我們再做打算!”桑澤笑道,“左右相安少主生辰将近,且把那些釘子拔了再說。伐外且先安內!”

西辭額首,亦未再說什麽!

倒是桑澤又想起一事,只湊到自己徒弟身側,“方才進來,你睡得香甜,面上更是笑得歡愉,可是夢到了什麽開心的事?”

“我夢見我生了兩個孩子。”西辭向來直爽坦率,只一挑眉,“不過子钰偏心,只願意抱大女兒,居然還說只抱她一人,便是她妹妹也不抱!”

“我去同他傳水鏡,看看九幽河的事。順便教訓他一番,不得偏心。”她沖此間三人笑了笑,拂袖出了煉丹房。

然一瞬間,煉丹房內三位至親,面色皆沉了下來。

那兩個女孩是誰,珺林抱得又是誰,他們自是再清楚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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