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心魔

相安少主生辰的第一輪宴會已經結束, 各族族長散席歸去, 自是對這個雷霆鐵腕的少年女君由衷敬畏,便是至親對西辭亦是十分滿意。

唯有一人,卻一直壓着怒氣,便是珺林。

初時, 西辭未覺出什麽。珺林從白爾族歸來,她雖連日操伏琵琶, 又是各種極傷神的曲音,卻還是出海去迎他。

算起來這是他們新婚後第三次離別, 前兩次她尚且有功夫學一學如何像個內心充滿愛的妻子, 迎接小別的夫君。許是她天縱奇才,效果甚好。然這一次, 委實沒有時間, 她還想着按往常珺林對她的态度, 只要她往那一站,他便該上來抱一抱她。

結果海岸相見的那一刻, 他只是極淡地問了一句“可是都結束了”, 待她剛一額首, 他便只丢下一句“走吧”,便往劈開的水路走去。

西辭自是以為他清繳三族累了, 便也沒多說什麽,只挑眉跟上。後回了擺月殿,他亦未再言語,只合衣躺下。

第一次, 夜色昏沉,西辭借着夜明珠看着床榻上一襲身影,心中有些發怵。卻到底沒放心上,她自己都累得不行,不想費勁說話,估摸他也是如此。

翌日,待她醒來,珺林已不再身側。她有些意外,以往他都是被珺林鬧醒的。因為珺林每次都比她醒得早,确切地說他并沒有如她一般按着凡人的時辰睡覺,不過是入定調息。待到了時辰,便出定喚醒她。喚人的方式極其讨厭,不是捏她耳垂便是啃她額角臉龐。為此,不知被她踢下床去多少次。

結果,這一日竟破天荒沒鬧她。于是,西辭翻了個身,又睡了一覺。

當然,她也不會知道,在她睡第二覺的時候,珺林原是進來看過她一回的,只是見她睡得酣甜,他便更怒了。

他閉門而去,一轉身便差點與人來撞個滿懷。蹙眉擡眸時,方發現來者竟是淩迦神尊,遂而拱手見過,“父君!”

淩迦心細如發,見他一貫溫潤清朗的面容上,匆忙隐去眉宇間難得的一分怒氣,只道,“和阿辭鬧脾氣了?”

“怎會!父君多慮了?”珺林已經定下心來,當真同往日一般笑意淺淺,“父君來此可是尋阿辭,她尚未醒來!”

“無妨,我給她把個脈!她連日操伏繞鐘,又是極費神的曲子,且不要亂了內息才好。你知道的,她沒有原生逆鱗,雖道法已是至頂,但到底……”

淩迦嘆了口氣,沒再說下去,只推門入殿。

床榻上,西辭睡得正憨,面容尚好,長睫輕覆,兩頰暈出一點粉色,嘴角微微翹起,左右各噙了一個淺淺的酒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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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淩迦和珺林見到她的一瞬,還是被吓了一跳,她的下半身化出了龍尾。腰腹之上淡淡白光流轉,正在層層彌散開去。

是她體內靈力正在流失,維持不了人形,方化出的龍尾。

淩迦搭上她腕脈側過,珺林亦推掌輕覆在她胸口丹田處,渡過靈力給她。不多時,西辭自身靈力被收攏回來,龍尾亦化成了雙足。

她皺眉伸出一只手,揉了揉太陽穴,似是有些疲憊,只側身又睡了過去。

淩迦将她雙手攏在錦被中,示意珺林收了掌力,兩人亦無聲出了殿。

“父君,阿辭可要緊?”已經走出很長一段路,回首亦看不見擺月殿,珺林到底沒有忍住,開口問道。

“昨夜,你已經渡過靈力給她了?”淩迦在一簇珊瑚旁的矮凳坐下,向珺林招了招手。

珺林額首,片刻方道,“阿辭夜半驚夢,體內虛浮得厲害。我原以為是多日勞累所致,不想白日還會這般,竟連人形都維持不了”

“父君,阿辭她要緊嗎?”珺林又問了一遍。

淩迦看着珺林,複而想起方才見到他時眉間的怒色,隧道,“能先告訴我,你因何生氣嗎?”

珺林仿若被戳到了痛處,原本搭在石桌上的手緩緩握緊。只是很快他意識到淩迦尚在此間,還是松了開來,唯有眸光黯了黯。

淩迦猜到幾分,但見他到底不欲多說,便也沒有再追問,只言其西辭确是勞累所致,只因沒有逆鱗調伏,散了的靈力便回籠得慢些,放才會如此……

淩迦看着珺林越聽臉色越難看,便已經徹底明白過來,只安撫道:“如今尚在七海,諸事有我,給她煉了丹藥養上一段時間便可,你不用擔心。”

起身時,還不忘拍了拍珺林肩膀,想了想終究還是囑咐道,“阿辭無論逆鱗還是內息左右由我看顧,虛弱難受一段時間便也好了。倒是你,該放下便放下吧,千萬別生出心魔,便委實不好了了!”

珺林亦起身相送,默默額首。

之後一段時日,西辭吃着淩迦的丹藥,又因根基尚好,靈力便也慢慢恢複。只是她覺得珺林委實有問題。

但凡自己散功虛弱些,他定是放溫了藥喂來,連同水蜜酸杏都事先備好,可是他看自己的眼神總是赤紅一片。那樣的紅色,同之前紅了眼眶是完全不同的,仿佛要吃了自己一般。

夜半自己內息滌蕩,喘息艱難,每每還未睜開眼,便已經被他攬至懷中,貼掌背脊渡過靈力調伏。只是自己将将好些,他便松開側身躺去,再無動作。

而白日裏,珺林幫助淩迦布置十月裏的第二輪宴席,同北顧詠笙逗弄孩子,或者偶爾與桑澤談論一些八荒如今的風物人情,也看不出有何異樣。

唯有兩人同處時,西辭便覺珺林越來越不對勁。尤其是自己但凡哪裏不适,他便如同變了個人一般。

躁氣彌漫,怒氣橫生。

最主要的是,自白爾族歸來,珺林便從未主動開口同她說過話。

西辭有些反應過來,這便開始嫌棄自己了嗎?

然,她尚且不是一個魯莽的人,念及珺林往昔對她尚好。她亦不想輕易抹殺了他。

這一日,是她散功退鱗的最後時候。待這一次結束,她先前因操伏繞鐘疲乏導致的反噬亦算結束,身體也就徹底恢複了。

自然,向來這種最後的關頭,總比一般要艱辛難熬一點。

西辭是在清早寅時一刻覺察到的不适,尚未回過神來,雙足便已經化成了龍尾,從腰腹往下,片片龍鱗逆轉張開。這樣的痛,她已經受過多次,即便這最後一遭要比尋常更厲害些,但左右剛發作,按她的忍性,尚且是熬得住的。

只是她看了眼與自己同塌而眠的男子,想起他之前種種,便心下生寒。于是索性心一橫,待鱗片翻轉,扯動皮肉,便撕心裂肺地喊了起來。

然而,待第一聲痛呼竄出嗓子,她便有些後悔了。此刻不過一點皮肉磋磨,待一會蔓延至四肢百骸,她又該怎麽叫喚呢?這樣一想,她又習慣性地将逐漸加重的痛感如往常一般咬牙咽了下去。

卻不料,珺林在她第一聲痛喊聲中便瞬間醒了過來。此刻,落入他眼簾的自是西辭辛苦忍耐,卻死命不願吭聲的模樣。從前,他便是最見不得她這幅樣子,便不論不久前,她已經一聲痛呼,便讓他覺得此番她更是疼痛難忍。

如此,只剎那間,他便雙目赤紅。

他看着床榻之上的她的妻子,她原該是神族仙界是最嬌憨明朗的女子,她出身至貴,受衆人寵愛,便該如同她的胞妹一般,無憂歡愉,肆意逍遙。

可是,如今她是何模樣?

于千萬人眼中,她站在萬人之巅,榮寵加身。可是卻沒有多少人知曉,她護盡蒼生,卻早已痛疾纏綿,連着記憶都殘缺不全。

這一切,皆因她失了逆鱗之故。

她的逆鱗,她生之根基,被人生生拔下。

是魔界,是辛伏。

他忍了整整一萬九千年,就為有一天親手手刃仇人。可是如今,他卻什麽都不能再做。

只因她的一句話。

她說,為天下公義,甘願退卻私仇。

思至此處,珺林原本伸向西辭要給她渡去靈力的手,終究握緊成拳頭,在指尖缭繞的靈力瞬間湮滅。

西辭恍惚間只覺身側霞光暗去,心下一沉,待她睜開眼睛确定身側之人真的沒有渡來絲毫靈力,一時間,原本就生寒的心便有冷了幾分。

腰腹至小腿的鱗片已經逐漸退去,剩下的皮肉上留着點點血跡。

她擡起霧氣彌漫的杏眼,含着兩汪盈盈水澤,看了眼珺林片刻,猛地側過身子朝裏翻去,徹徹底底叫喚起來。

那一聲聲喊叫聲沉沉砸在珺林心口,珺林晃了晃,仿若回過神來,只匆忙将她撈過,施法渡過靈力襄助調息。

“滾!”西辭從喉間牙縫中蹦出一個字,掙紮着想要擺脫他,卻因為疼痛和虛弱,被他禁锢住。

“疼……”西辭到底沒有多少力氣,只推了推便無力地随他臂膀靠過去。

又值尾上最後一重鱗片剝落,西辭渾身一顫,撕心裂肺地叫了起來。

這樣的疼痛煎熬裏,珺林伸出的手,渡過的靈力,懷中的溫度,讓她已經幾乎忘了珺林先前的種種。此番疾呼也不是為了再試探他反應,是否真得厭煩了自己,嫌棄自己一直病痛纏身,而是實實在在熬不住了。

然而也是真的因為西辭此刻痛徹心扉的喊叫聲,珺林原本攬着她渡過靈力的手驟然縮回,由着她跌在床榻上。

西辭跌下去的一瞬,退盡鱗片血肉模糊的龍尾垂在榻下玉石地上,晃了兩下,便再沒有任何亂擺甩動。

她仰面躺在冰床上,一滴淚從眼角落下來,然後扯着錦被背過身去,想着人間有那麽一句話,叫“久病床頭無孝子”,雖用在她和珺林身上,不是太貼切,但就是這麽個意思。

尾上鱗片破肉鑽皮長出來,她咬着唇口再也咽不下痛去,只得一聲高過一聲的嚎叫。然後,她便徹底哭了起來,嫁人有什麽用,若是此刻她還是一個人,受了這般重的傷,父君母後如何會放心讓她獨自待着,早過來看顧着她。如今倒好,他們自是以為将她托給了一個可靠的人,卻渾然不知分明是個涼薄寡情的。

鱗片一層層長出,西辭渾身上下的冷汗便一片片冒出。她抖着身子,心下暗道,待複了功法,便同他和離。不,和離真是便宜他了,她要一掌将他拍死在七海。

她生來倔強,但凡示弱亦只得一回,若無回應便不可能再委屈求全。

只是若她回頭看一眼,便能看見珺林原本赤紅的雙目,已經變成九尾狐族未化人形時的琥珀色。

未化人形便是無有人性,珺林原是伸出了手的,可是兩個聲音在他耳畔交相響起。

“你看看,她心中可有幾分在意你!遇事可同你有過半分商量?”

“她是你疼了愛了等了千萬年的小師妹嗎?不是啊,她不過是神界的司戰之神罷了!”

“她有為君為神的好模樣,又有幾分為妻的模樣?”

“不,無論她做什麽,她都是我的阿辭!”珺林雙眼之中琥珀色澤慢慢退去,指尖靈力流轉覆上西辭背脊。

“她輕易舍下仇怨,為的是天下蒼生,諸神萬仙,可有為你半分?”

“你心中所恨,如今再不得洩去,亦是拜她所賜。這個神界的司戰神女,朱唇談吐間便掐斷了你為小師妹報仇的道路。你心心念念、隐忍萬年的全部意義,不就是要殺了那個拔了她逆鱗的人嗎?”

“不是,我的意義,我一生全部的意義,只是為了等阿辭。”

珺林猛地收回自己的手,勉勵壓制又蔓延上來的眸中琥珀,只倉皇沖出殿外。如今,他不僅渡不了西辭,而且原以為已經壓制的心魔也徹底滋生出來。

毓澤晶殿內,父君和叔父皆能過來幫助他們。他扶着門框,勉勵打開水鏡傳出訊息。然,訊息甫一傳出,水鏡尚未閉合,他便覺磅礴靈力呼嘯而來。

一條血跡未幹的月白龍尾從他身上掃過,勒住前胸重擊後背,直接将他扔出殿外,掀翻在地。

珺林捂着胸口噴出一口血,撐着幾次都沒有站起身來,只見得一襲身影出現在他眼前。

“都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我看着父君與母後,師尊與姑母,還有詠笙和北顧,總覺得這話是錯的,明明都是極恩愛的夫妻啊。我又想着,他們都是我的骨肉至親,我總該與他們一般幸運,能有個好的姻緣。縱然我至今都沒能對你生出情意,可是我自問我恪盡了一個妻子的職責,我盡我最大的努力去學着愛你,學着讓你歡喜,我甚至想着待如今諸事稍定,我們可以要個孩子……”

“我又想,若是此番是你遭了反噬,虛弱至此,我是不會同你這樣,百般挑剔無視我,連說句話都不願主動。我是沒有情,可是我有心……你呢?你口口聲聲愛我,就是這樣待我的嗎?”

珺林突挨一掌,初時還覺莫名,如今聽她冷言卻委屈的一襲話,便知她誤會了。然那樣的一番話,說者痛恨,聽者卻難過又感動。

她說,我沒有情,卻有心。

她說,我盡着我最大的努力去學着愛你。

她說,我們可以要個孩子……

“阿辭……不是你想的那樣,是我……”珺林本被西辭一掌恢複了一點神智,眼眸中恢複了色澤,只是此刻體內真氣滌蕩,一時竟連言語都不甚利索,只扯着她衣袖掙紮。

“放開,這一掌祭你滿嘴謊言,言不由衷。亦了斷你我夫妻情分,你不再欠我什麽。我們從此一別兩寬。!”西辭經了獨自散功退鱗,又聚靈生鱗的痛,已然連看都不想再看珺林一眼。廣袖一甩便背過身去。

“阿辭……”

“早同你說了,她不是你魂牽夢萦的小師妹。你的小師妹,能說出這麽絕情的話嗎,一別兩寬,這是要同你和離啊……”珺林的耳畔又響起那個聲音,一雙眼睛驟然現出琥珀色,他看着背對着他的女子,竟開始恍惚覺得她當真是那般絕情、無義,又逐漸相信他的小師妹,他摯愛的女子,真的已在多年前便已死去……如此,他不自覺地擡起手,凝起殘餘的靈力,往那襲背影劈去。

千鈞一發之際,一把折扇淩空劈來,阻斷了掌力的攻勢,亦有數根金針直射入珺林胸腔五髒。

一白一黑兩個身影從虛空落下,是桑澤和淩迦。

西辭聞得動靜早已轉過身來,眉間怒氣缭繞,看着已經暈在桑澤懷中的人,也懶得顧及自己師尊尚是八荒九尾狐一脈,只冷聲道:“師尊,您且看看,我不過同他一拍兩散,打他一掌出個氣。他倒好,連着殺心都起了。如此,也無需這般麻煩,還要修書和離。且了結了七海與八荒的盟約,就此割袍斷義吧。”

“祖宗,他生了心魔,你沒看出來嗎?”桑澤折扇一揮,白光斂過,帶着珺林消失在此地。

“心魔!”西辭眉頭蹙了蹙,望向淩迦。

淩迦一點頭,揉了揉眉心,“有父君在,你且安心。定會幫珺林消了心魔。你才康複,且在殿中歇着。”

空曠的擺月殿內,只剩了西辭一人。她還是沒反應過來,只愣愣站了片刻,目光落在不遠處那一方玉石上。

她鬼使神差地走近,只見兩個環形交錯相連,中間是一塊指甲大小的碧清石頭。

是浮塗珏!因失了珺林靈力操伏,如今縮成巴掌大小的一塊。西辭将它撿起,想着待他好了還給他。只是那青石盈盈閃光,引着她不自覺地看着。

突然,一道青光射出,直入她眼眸。一時間,西辭只覺頭痛欲裂,腦海中萬千片段閃過,她看不清晰,卻唯有珏上“珺林”二字尤為清晰。

九天之上風雲湧動,一道天雷劈裂天空,在即将落入海底時陡然消失。

西辭回過神來,也不再頭疼,只是掌中浮塗珏已經消失不見。她只覺仿若做了一個夢,然想起被她打得昏迷不醒的人,一時也來不及多想,只匆匆趕往煉丹房。

怎麽就生出了這莫名其妙的心魔?她站在丈地之外,看着父君與師尊聯手給那人渡化消魔。

只覺不是那人腦子被門砸了,便是自己被門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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