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等待的時間其實并不怎麽難捱,陣法滋養活屍,除了需要抵禦因為太過舒适而随時席卷而來的困頓睡意,沒什麽痛苦。若非情況不明,對活屍的他們來講,稱得上享受了。仿若置身三月春日的暖陽下,骨子裏透着輕松憊懶。
從午間日光灼灼等候到夜裏星舒月朗,雜物間的門,終是被人推開。
黑衣人視線落在陣法中間一陣兒,在白毅身上停留的時間尤其久。兩具活屍的位置和他出去時沒有變化,言禮側躺在邊緣,白毅在陣法中央。
白毅閉着眼睛,盡量放輕放緩呼吸,他是個粗神經的人,若不是言禮的話,他可能直到現在都還無所覺察。一旦察覺到,那落在身上熾熱的視線就讓他渾身不自在。
想到之後還要進行的計劃,白毅骨子裏陣陣發麻。那黑衣人就站在半尺的距離注視着他。言禮的話在耳邊響起。
“對那人來說,你是特別的。”
白毅眼皮抖動着,在這段躺着的時間裏,他回憶自己的半生,若是人,不是自己和言禮這般作為活屍存在,早就泯滅在歷史中化為塵埃。若是成為活屍後行走間認識的人,和他們的聯系都是基于主人為紐帶建立起來的。這般厲害人物,主人一定比他更早察覺防範。
沒理出個頭緒。究竟是誰?
他微動着手指,做出一副即将從沉睡中清醒的模樣。白毅睜開眼,帶着故意為之,“剛剛蘇醒”的朦胧。
一張妖異俊美,眼尾上挑的臉孔,瞳孔中驚喜萬分又夾着不安,顫抖着唇,與他對視。
這張臉如此出色,但又如此陌生。
白毅不認識這個人。
黑衣人見他醒了,有些手足無措,來來回回在房間裏像無頭蒼蠅般轉悠好幾轉。
“你餓了嗎,要吃點什麽嗎?嫩豆腐炖鯉魚怎麽樣,我叫人去燒。”又想起活屍不需要進食,黑衣人吶吶了半晌,又道:“陣法,是我專程煉制的,對活屍有好處,你呆在裏面,好好休息。”
見白毅不接他的話頭,黑衣人也不介意,說着“你等等”出了房間,隔了會抱着個木箱子返回來,他抱在懷裏的木箱子呈四四方方狀,有麻編制的肩帶,箱子木質邊角磨得起了包漿,是上了年頭的老物件兒了,陳舊是陳舊了些,不妨礙白毅認出,這是一個入殓箱。這黑衣男人,是個入殓師。且道行不淺。
黑人在入殓箱內翻翻找找,掏出好些個瓶瓶罐罐,一遍翻找一遍在打量白毅,似乎是在衡量手中的瓶子罐子是否适合白毅。他唇角上揚,點綴着妖異俊美的臉熠熠生輝。
“你是誰?”白毅突兀出聲。他認真的視線在黑衣人臉上巡視,确信這張臉重未出現在他的記憶裏。嫩豆腐炖鲫魚,是他府邸內大廚最擅長的一道炖菜,也是他少時最愛的一道菜,每次回府管家都會讓廚房備上,征戰塞外,奔波勞形歸府後,喝上一碗熱氣騰騰的奶白色汁子,五髒六腑都能得到熨帖。
“你,到底是誰?”質問,帶着驚疑暗火。除了昔年府邸內的人已逝的舊人,還有誰會記得他這背着背城而逃罵名的戰敗将軍,微不足道的口腹之欲。
言禮側躺在地上聽的心驚,暗道不好,看這情形,此人很可能與白毅是舊識。這意外的發現,是一把雙刃劍,用得好了,逃出有望,用得不好,白毅仗着和此人匪淺的關系不會有三長兩短,他言禮可就說不上了。此人能潛藏在主人身邊多時未被發現,有在這古怪的宅子內來去自如,恐怕絕非良善之輩。只求白毅那呆子記得他的囑托,萬萬不可沖動行事。
好在,混跡過朝堂數載,又跟了沈深幾年,白毅的性子打磨的稍微圓潤了些。
黑衣人面對這白毅的重複質問,僵住了翻找東西的手,他低着頭,笑容淡了,視線移開,落在地面上,出神,不知道在想寫什麽。屋內尴尬氣氛濃稠憋悶,片刻後,黑衣人似乎整理了情緒,啞着嗓子:“你不用知道我是誰,白将軍,你需要知道,我不會傷害你,便可以了。”
說完梗着脖子,把拿出去的瓶瓶罐罐重新裝回入殓箱,手接觸到青花瓷軟木塞的精致小瓷瓶時滞了會,沒有收回去,反倒遞給陣法中半坐着的白毅。
“給,這東西,活屍用了有好處。”給完東西,那人單手把入殓箱往肩膀上一背,三步并做兩步邁出房間,原本挺拔的背影,頗有幾分落荒而逃的狼狽。
等人一走,言禮翻身而起。
“看吧,我就說你們肯定認識的,此人果然待你不同。”
白毅冤枉道:“我哪兒知道他是誰,我發誓,我從未見過此人。”
言禮輕啧一聲:“白将軍貴人多忘事,欽慕者能從內城排到外城繞幾個大圈,說不準,是你哪位求而不得的追求者。瞧人家,多長情,還記得你愛吃嫩豆腐炖鲫魚呢。”
白毅瞪大眼睛,說不出話,從內城排到外城的話兒,是他年輕時候吹牛時候慣常用的口花花。發沒想到被這人記住了,此時被言禮抓着一擠兌,白毅就反駁不出來了。梗了好一會,才一拳頭錘自己胸膛一聲悶響,不滿道:“言禮,我是男的,帶把兒的!”
又指着黑衣人出去的大門,“他也是個男的!”
擡起衣袖嫌棄半遮住口鼻,言禮無視白毅的大驚小怪:“哦,我知道啊。”
“就勞煩白将軍犧牲犧牲色相,助我等盡快脫困。”言禮說話慢條斯理,聲音如絲竹優雅悅耳,話音內涵驚人。
那人看白毅的眼神,可不是簡單的相識二字能闡述清楚的,看向白毅的眼神,有痛苦,有歡喜,有隐藏極深的沉迷欽慕,也有怕人發現的忐忑不安。言禮心知肚明。
因為言禮,在一個人身上,看到過同樣的眼神。那個人啊,和他談不上熟,話都沒說過幾句。人人畏懼稱他為人魔,是他的處刑者,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在他死後,在他墓穴前,堅守了數個輪回。言禮忽然沒了逗弄白毅的興致。他聽到自己的略顯煩躁的聲音對着白毅說。
“計劃不變,這陣法,該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