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唐千年,京都繁華自不必說,邊境的小村莊卻需為這繁華付出代價。
時值秋末,小谷村忙碌的收獲時刻差不多過去了,可對于軍戶來說,現在不過是一個開始。
小谷村桃樹不少,此時桃花盡凋零,枯黃的葉子飄飄揚揚落在地上,淺淺的一層,腳踩上去偶爾還會有咯嚓聲,那是踩到了落在地上的桃樹枝。
“咯嚓。”細微的聲音讓沉止戈的動作頓了頓,不過片刻她又了然,繼續揮劍。
俏麗的少女尚以為眼前的少年郎不知自己的存在,蹑手蹑腳地從破舊門板後鑽進來,借着桃樹的遮掩企圖繞到少年郎背後。
剛到沉止戈背後,少年清越的聲音就響起了,“來了,我渴了。”
柳惜一驚,頓在當場,轉瞬就明白自己這是被發現了。
到底是心疼,柳惜乖巧地為沉止戈接了杯水,這才抱怨道:“你早發現我了!故意吓我!”
“我還以為你要來給我擦汗。”沉止戈一臉無辜地回望,清俊稚嫩的臉龐還帶着絲茫然。
柳惜微微側頭,不敢直視少年郎,嘴裏嘟嘟囔囔的,卻沒有再說什麽,只是白皙的臉龐泛着些許緋紅。
沉止戈确實渴了,連喝了好幾口水,将杯子遞給柳惜又舉劍練習。
柳惜也不打擾了,站在旁邊,沉止戈渴了就給她遞水,流汗了就為她擦汗,一如之前的十幾年。
就這樣,一人練一人看,正午的太陽就落到了西山邊。
到了要走的時候,沉止戈也沒有什麽動靜,柳惜有些失望,躊躇了半天,捏緊手裏擦汗用的帕子,“今年我也十六了,爹爹說,要給我許個可靠的人呢。”
可靠嗎?沉止戈微微愣神,像是累了一般停下動作,拿過柳惜手裏的帕子擦汗,“嗯,那很好啊。”
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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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惜瞪大眼睛看着沉止戈,氣呼呼地鼓起還有些嬰兒肥的臉頰,可帶着些豆蔻年華特有的嬌憨,只能讓人感覺格外可愛。
面對少女無聲的指控,沉止戈只是斂了斂眉,好像什麽都沒看見一樣,将帕子還給少女。
氣呼呼地奪回帕子,少女再次瞪了眼沉止戈,扭身從來時的小路跑了,只留下一句報複般的話,“那我就嫁給王二哥好了!”
看着少女離開的背影,沉止戈也沒有什麽太大的反應,只是捏緊了手裏的劍柄。
大唐有令:凡參軍者需滿十六,身體無疾,且已婚一月以上。
民間關于參軍需已婚這條衆說紛纭,有人認為已婚者更有責任心,為了妻子家人寧死也不會做逃兵叛徒,也有人認為是怕戰争頻繁,年輕男子都戰死去了,後繼無人。
但法令既下,就得服從!
小谷村是在大唐北部邊境的一個小村莊,距離邊境防線不遠,是北部士兵的重要輸出口之一,故而小谷村軍戶不少,沉家便是。
秋末了,冬天就要來了,冬天來了,北方的孤狼也不遠了。
征兵在兩個月後,冬季,正是為了抵禦北方狄族的掠奪。
沉父有些焦慮,沉止戈是肯定得參軍的,可她得先娶親!
娶親,娶誰呢?
按理說,在這一屆軍戶子弟裏,沉止戈是最不怕沒人嫁的,她長得清俊秀氣,是村裏一頂一的好看,她文武雙全,曾保護村莊免受山賊的侵擾,如果說這村裏誰不是去戰場送死而是立軍功當将軍的,那一定就是沉止戈了。
但也只是按理說,誰讓沉止戈其實是個女子呢。
當年沉父參軍,多年不回,只餘年輕的妻子和婆婆王氏一起生活。
那時候家裏還有些薄田,沉母和婆婆一起竭力耕種,幸而軍戶雜稅全免賦稅減半,日子也勉強能過。
沉父參軍不久,沉母就發現自己懷孕了,婆婆也很高興,雖然要多一口飯,可孫子是不能不要的啊!
十月懷胎,沉母誕下一女,正是沉止戈,而此時沉父依舊沒能從戰場上下來。
王氏害怕了,害怕自己的兒子再也回不來,沉父若是戰死,沉止戈就是沉家唯一的子嗣,而沉止戈,不過是個女孩,女孩是不能參軍的,這也就意味着沉家将不再是軍戶,自然軍戶雜稅全免賦稅減半的福利她們也享受不到了,那時僅苛捐雜稅就足以壓彎她們的脊背。
思慮再三,王氏當機立斷給了穩婆錢財,讓她對外說生下的是男孩。
沉止戈就這樣成了“男孩”。
後來沉父在戰場上受傷,腿部重創,成了瘸子,被迫回了家。
這對于平常人來說可是好事,活着從戰場上回來,那是一般人多麽渴望的。
可沉父不是這樣想的,他上過戰場,被軍官欺辱過,也去過繁華的大城市,看到過那些高位軍官奢侈的生活,他不甘心!
心心念念想成為将軍的沉父回到家也不高興,每天不工作就想喝酒,喝醉了就打人,每天都在抱怨老天對他殘忍,如果這腿不斷他定能當上将軍,成為人上人。
兒子活着回來了,王氏本是高興的,可他也變了,當年那個說要活着回來孝敬自己的兒子變成了現在這個只會做白日夢的醉鬼。
王氏病倒了,她本就年老體弱常年勞累,兒子還天天白吃白喝,要她出酒錢,氣也要氣死了!
病來如山倒,王氏這一病就再也沒能起來,縱使沉母日夜照看,她還是不甘心地閉上了眼睛。
王氏這一病再加上沉父日日酗酒,家裏僅有的積蓄也沒了,沉母安葬了王氏,沉父還在酗酒,甚至将母親的離世歸結為沉母的照看不周。
就這樣,不過幾個月,沉母便去世了,她要照看家裏的田地,還要照顧自己酗酒的夫君和年幼的女兒,她太累了。
妻子的離世總算讓沉父清醒過來,沒有人給他做飯了,沒有人讓他任打任罵了,只有陌生的女兒遠遠看着他。
賣了家裏的田地,沉父安葬了自己的妻子,借着軍戶的便利他用僅剩的財産成了個打鐵匠,平時給村裏人打兩把菜刀,修一修什麽的,他也就只會這個了。
對于家中的慘劇,沉父卻沒有悔改之心,他只覺得都是因為自己沒能當上将軍,若是成了将軍,妻子老母怎麽會勞累而死。
看着小小的一身男裝的沉止戈,沉父重新燃起了希望。
柳惜一回家就氣哼哼地直撲閨房,把床下木箱裏沉止戈用過的劍都搬出來,缺口的斷了的,木制的鐵質的,各種各樣堆在一起像是個小山包。
瞪着棄劍,柳惜又想起了沉止戈的無動于衷,他就真的不在乎自己嫁給別人嗎?
柳惜還能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見沉止戈的模樣,那時候沉止戈還是小小的一團,舉着比自己還高的木劍一下一下砍木樁。
無意間發現自己家和沉家之間有小門板的柳惜就這樣對沉止戈好奇了。
村裏的男生一個個虎頭虎腦的不說,力氣有一把子卻喜歡欺負女孩,柳惜這樣一看就柔柔弱弱的更是他們欺負的重點對象之一,因此柳惜其實不太喜歡男生,可沉止戈不一樣,她比那些男孩好看,還從來不欺負人!只是特別無聊,每天砍樹樁。
從一開始的偶爾打擾沉止戈,到後來柳惜幾乎每天都會跑到沉家後院。這些別人是不知道的,除了兩人,沒人知道那爬滿綠色爬山虎的牆後會有一個連通兩家的小門。
柳惜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對沉止戈動心是在大概兩年前,兩人都十四五歲,年輕懵懂。
那時,附近來了山賊,他們大多是生活不下去的貧民,領頭的不像,倒像是逃兵。
大唐對逃兵是很嚴的,抓到的輕則被貶為奴,重則絞死,至于親人,直系親屬也都會被貶為奴。
領頭的人高馬大,第一次沒能攻下小谷村,之後就日日騷擾,毫不放棄。
雖然小谷村民風彪悍,又多的是年輕未成年男子,讓山賊久不能攻下,甚至第一次領頭人還被沉止戈射中了臂膀,但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沉止戈決定要主動出擊。
可主動出擊總免不了有人受傷,而且還可能會死!
沉止戈拍了拍自己的軍書,定下計策,請君入甕,擒賊擒王。
那是沉止戈第一次殺人,平時練習用的劍橫在山賊領頭人脖子上,鈍劍并不鋒利,但揮下的那一刻血還是濺到了她臉上,映得漆黑的眼眸更加冷凝。
村民并沒有因此害怕沉止戈,他們也見慣了生死,親人的,朋友的,死亡不降臨到自己身上,其實并不可怕。
柳惜也是如此,不是不珍惜生命,在這個時代他們也只能珍惜自己還有在乎的人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