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這次交談, 發生在“邪神”被帶走之後。
地點還是星塔。
“說實話,我不太理解您的用意, 科斯莫斯陛下。”
拉尼亞斯坐到了某個少年曾坐過的位置, 就像尋常交流一般,語氣平和。
對面坐着光明聖殿的現任教皇。
在現世的權利與聲望, 他都超過任何一位國君,甚至在聖殿內部,教皇的地位都比聖子高上一籌。
更何況, 所有人都應該知道, 現任教皇科斯莫斯, 是光明聖子拉尼亞斯的老師。
兩人的高低階級理應劃分明确, 然而,事情的真相,竟和外人的想象不同。
光明聖殿如今和未來的兩位掌權者,在私下見面時,不像上下級,也不像師徒。
他們的關系,過于“平等”了。
不。
或者其中之一, 高到了近乎恐怖的地步。
沉默半晌的教皇開口, 打破黑暗裏的沉寂:“還請見諒, 本來只要按照計劃進行, 就不需要額外解釋。沒想到會出差錯, 是我沒有準備完全。”
“我非常相信您的能力。”拉尼亞斯說:“對方不是能預測的存在, 這一點, 我也已經有所察覺了。”
“您原本的計劃是什麽?顧忌到您的準備,事先我沒有多問,但現在,這算是失敗的計劃了。或許您會願意,将我不知情的那一部分信息分享出來。”
“嗯,畢竟您已經失敗了一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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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嗓音柔和不改的話,讓對面神色淡漠的銀發精靈微微擡眼。
金發的聖子坐得端正,姿态優雅。
夾在溫和有禮的話語間,他直視過來,宛如解凍後的蔚藍大海的眼眸中,卻浮現出一絲,比大海底端還要幽深漆黑的情緒:
“長久保持着無法完全知曉重要訊息的狀态,會讓我的心無法安穩。衷心希望您能為我解惑,尊敬的老師。”
科斯莫斯:“……”
到底是教皇。
仿佛什麽異常都未出現,銀發精靈勾起唇:“當然了,我們也有不少時間,沒有像這樣親切地促膝長談過了。”
科斯莫斯:“那麽,相信您的記憶,還能回到我們上一次談話的內容上。”
聖子也微笑起來:“啊,是的,您向我揭露了如今的世界蘊藏的秘密……關于萬年前不幸堕落的唯一神,對嗎?”
科斯莫斯說:“緊接着上次的部分,我将告訴您更深的秘密。”
從此刻起,才是這番談話的真正重點。
多年來,教皇親自将初時年僅六歲的聖子帶大,對他悉心指導之餘,總是會或多或少地加入不在魔法課程內的知識。
世界範圍內,可稱“珍貴”的書籍,不在王公貴族的典藏中,皆被收入位于光明聖殿中心的星塔。
不為人知的是,其中,甚至藏有記載了遺失歷史的古老典籍。
漫長的歲月中,人類歷史曾出現過一次可怕的斷代,直接導致現在的人們對那之前的世界渾然不知。
然而,雖說不知道用了什麽手段,但的确有斷代前的記載,極為可貴地流傳了下來。
這些記載只有極少數人能夠看見,且不被允許外傳。
一個時代往往只有一個掌握真相的人,那就是歷代光明聖殿的教皇。
當年幼的拉尼亞斯來到光明聖殿,沒過多久,教皇就在隐秘的星塔中,将某些本該隐藏的信息透露給了少年。
即使他已經篤定是未來的教皇,現在就知曉這些秘聞,也是絕對不被允許的。
但教皇科斯莫斯并未有任何表态,課程無比順利地進行,仿若自己沒有觸犯“晉級”。
年輕的聖子自然更不會有所表示了。
師徒二人之間的談話,也沒有外傳的可能性。
因此,這些年來,拉尼亞斯提前知曉了不少所謂的“歷史”。
科斯莫斯最先告訴他,萬年前的世界,也是被唯一的一位神明護佑。
與今日的區別在于,那位唯一神行事無常,風流多情,仗着神的身份做出無數荒謬之事,在某一日在于激起衆怒。
生在地面的五大種族經過密謀,派出五名英雄迷惑風流的神,成為神最寵愛的五個情人。
他們與那無能的神明糾纏,以感情破碎尋求補償為借口,相繼分走神的權能,神明竟然真的答應了。
最終,趁着權能分散的神明虛弱不堪,由最後一人出手,将無能的神明封印。
“您之前說到,今日破開封印的邪神,就是昔日堕落的唯一神。”拉尼亞斯道。
“确實如此,不過我目前想補充的地方,并不在這裏。”
教皇輕笑,聲音變得幽遠:“傳說中,為封印堕落神明出力的那五名英雄……哈哈,利用感情作為暗算的手段,的确不太光彩,但在當時的情況下,自然是最好的辦法了,看來您也認同我的說辭。”
“他們來自不同的種族,有的長相極其俊美,有的能言善辯,極會花言巧語,深得堕落唯一神的喜愛,在頗長一段時間裏,都把神明哄得對他們死心塌地。”
“就是因為這份死心塌地,當第一個人看清神明的‘本性’,對他産生厭惡,要憤然離他而去時,神明不舍得懲罰他,還主動将自己掌握的權柄分給了他,作為所謂的‘補償’。”
“是啊,親愛的拉尼亞斯。在古老的時代,唯一神将各種各樣的能力賜予各種族,那只是單純的分賞,真正的主導權還掌握在他手中,只有他自願讓出去,才能徹底被他人擁有。”
“最先離開的精靈,分走了知曉萬事萬物的權柄,于是神明失去了看穿過去與未來的雙眼。”
“第二個離開的塞壬,用哭泣迷惑了失明的神,分走了撫平一切傷痛、讓衆生得到幸福安寧的能力,于是神明彈琴的手指折斷,喉嚨喑啞,失去了語言的能力。”
“第三個離開的魔族最為狡猾,魔族想要永生不滅,他便帶走了神自熾熱高溫中迎來新生的權能,于是神明體內最為炙熱的血液流幹,也由此失去了死後重生的機會。”
“第四個離開的龍族是個蠢貨,他憤恨神的堕落,即使神主動給了他自由翺翔天空的權柄,也拒絕接受。”
“愚蠢的龍族把神送給他的羽翼狠狠地丢棄,任由自地面裂開的縫隙吞沒了它們。于是神明無法再停留在天邊,他只能來到地上。”
“第五個離開的人族來了,此時,神明已經非常虛弱,搖搖欲墜,距離封印他,也只差最後一步了。”
“人族對神明說,他不想要強大的能力,不想要永久的生命,不想要崇高的地位,不想治愈他人,不想翺翔天際。除了一件東西,他什麽都不想要。”
“神明看着自己最後的情人,心情大概既挫敗又悔恨。他問人族,自己怎麽做,他才能留下,不要再離開。只要是他有的,他都願意送給他。”
“人族很高興,因為他想要的那件東西,神明剛好擁有。所以,他對神明說——”
“‘我只想要你的心。’,他這麽說。”
最後這句話,并非出自科斯莫斯之口。
說話的人是拉尼亞斯。
聖子原本一直保持着沉默。
他是一個很好的聽衆,即使是為了禮貌,也不會随意開口插話,更何況科斯莫斯正在給他講述十分重要的隐秘。
說出那幾個字,是情不自禁。
拉尼亞斯回過神後,自己也微微愣怔。
他略微調整了一下坐姿,被手套隔了一層的食指輕觸嘴唇,思緒朝着遠方蕩開。
“十分抱歉,下意識就接上了您的話。”金發聖子垂下眼睑:“奇怪的想象畫面,來得比我的理智更快。唔……這個疑問,應該不需要您為我解答了。”
不用提醒,他自己就找到了答案。
對于教皇所說的這一切,拉尼亞斯有種強烈的熟悉感。
過去就是這樣,只不過是明顯或模糊的區別。今日顯然屬于前者,就像已然撥開重重迷霧,真相已然完整地送到眼前。
對面的精靈不緊不慢講述的同時,拉尼亞斯跟随着他的嗓音,仿佛真的“看”到了過去……
更像是,親身經歷過一般:
【狼狽地落到地面的神明,終于不像昔日那般高高在上,難以接近。】
【他海藻般的美麗紅發淩亂了,被冷汗打濕,緊貼着蒼白的臉頰。被衆生贊美的動人眼眸消失了,被空洞取而代之,從眼眶淌下的鮮血也是紅色。】
【他看不見東西,說不出話來,顫抖着抱住慢步走近他的人類時,是多麽脆弱不堪,比琉璃還要易碎。再“恨”他的人,見到神明此刻的模樣,都會為他而心碎。】
【人類為此感到無比欣喜。】
【就是這樣,終于看不出愚昧與膚淺了,那股子自以為是的狂妄,也引起恐懼而淡去。抱着他瑟瑟發抖的柔軟模樣,是從未看過的新奇畫面。】
【“更像了,雖然本質還差得太遠,但對只是垃圾的你來說,已經非常努力了,值得誇獎。”人類說出的這句話,是不可能被第三個人知曉的。】
【他向哭泣的神明索取自己最想要的東西。】
【他把喊叫不出聲、虛弱得動彈不了的神緊抱在懷中。】
【他的劍刺穿神明脆弱的胸膛,挖出神明的心髒,在逐漸失去溫度、不再跳動的心的表面,虔誠地落下一吻。】
——別的什麽都無所謂,我只想要你的心。
——嗯,只要這個就夠了。畢竟你,并不是那位大人啊……
“……”
“為惡的神,最終被人所弑。科斯莫斯殿下所述的這番舊聞,的确,非常地,值得深思。”
拉尼亞斯微笑着說,讓旁人完全尋找不到心靈的破綻。
科斯莫斯也沒想過能發現什麽,這位教皇殿下權當做什麽都不知道,自顧自地繼續道:“如果事情只到這裏,應當算是格外圓滿的結局。但可惜,神終歸是神,策劃了這一反叛的五種族沒有料到,反噬會來得這麽快。”
“神明剛被封印,神罰就降臨了。天災毀滅了地面所有的生靈,包括得到神明之力的那五個英雄。”
“他們身死之後,靈魂在萬年後得以轉世。前唯一神的神力融入了他們的靈魂,也跟随他們一同來到如今。”
“只不過,這之中還是出現了意外。”科斯莫斯道:“本應成為英雄轉世之身的神力,并沒有完全融入他們的靈魂,有一部分神力脫離了出去,變成獨立的神器,不再受主人的控制。”
“沉睡在聖湖中的那件聖物,就是前唯一神的雙眼變化而成的權杖。拿起它的人能窺見過去與未來,邪惡的力量正在複蘇,想要對抗即将襲來的黑暗,這件聖物必不可少。”
拉尼亞斯若有所思:“那個解開封印的邪神,在逃脫過程中失去了力量,我們本可以利用他取得聖物……在別的地方,他也派得上用場。”
一個單純的邪神,和一個失去力量、毫無威脅的邪神,是有極大差別的。
前者是不定因素,非常危險,必須在第一時間排除。
而後者完全可以掌控在手中,就算只有軀殼是神,也有相當大的利用價值。聽教皇的意思,脫離掌控的獨立神器,并不止聖湖中的那一個。
光明聖殿對邪教異端的态度,向來嚴苛至極,更何況是一個徹底堕落的邪神。
留他一命,就已是最大的寬恕了。
即使要額外對他做什麽,也是理所應當,任誰都不會覺得殘酷,拉尼亞斯顯然也是這麽認為。
但現在看來,這個邪神似乎并沒有多少實用的價值。
不是說他沒用,而是說,此人無法掌控,留着就很容易滋生不必要的麻煩。
不能用,那麽直接清除掉,就是最好的處理方式。
“黑暗蘇醒的地點,就是邪神停留過的那座城市。”科斯莫斯接着道:“拉菲爾城今年的采集工作無法進行下去了,當地的冰髓晶幾乎全部破碎,來自幽冥的黑暗蔓延開來,不久之後就會向我們的神宣戰。”
拉尼亞斯:“我想,黑暗馬上就會來到這裏。”
教皇等待他的後文。
“因為邪神就在這裏。當然,只是我的直覺。”拉尼亞斯:“既然戰争即将開始,您為何要允許費爾閣下這樣重要的戰力離開呢?”
科斯莫斯:“他并非真心信仰光明神,約好的事情已經達成,那我自然要遵守約定。”
他和拉尼亞斯都默契地沒有提起,巨龍騎士身負嚴重的內傷,并由于某個原因,始終沒有痊愈。
費爾有一件非常重要的“東西”,之前一直在科斯莫斯手中。
以它作為交換,費爾将蘇醒的邪神,從只有他能去的冰原帶回。
現在他拿回了那件“東西”,并獲得了——自由。
“我還沒有來得及恭喜費爾閣下得償所願,實在有些失禮了。”
拉尼亞斯又變了姿勢。他站起,擺出了要離去的姿勢。
坐着未動的銀發精靈颔首,他的半張面孔都被漆黑所籠罩,只有一雙眼睛露在有淡光的位置。
似是不經意地,他開口:“殿下,您的記憶恢複了嗎?”
拉尼亞斯:“您說什麽?”
依然仿若一無所知。
金發的聖子在離開前,特意向他的老師表示了關心:“我找到了隐世的魔藥大師,請求他為您制作了魔藥,或許能對您的眼睛有用。”
科斯莫斯道:“肯定不會有效果的,但還是感謝好意。”
直到此刻,處于光亮處的精靈的雙眼,才最為清晰地展露出來。
紅綠相間的異瞳,雖然看得出顏色,但在這鮮豔色彩上面,更為明顯的是那一層灰暗。
原來,精靈的雙目已經失明,根本不能視物。
在如今的世界,魔法和魔藥都可以作為治療手段來使用,絕大部分的病症都能醫治,這之中當然包括失明。
但科斯莫斯說,神給予過他啓示,他的眼睛不可能被治好。對此,他早已習慣。
對拉尼亞斯講述的“神罰”,在教皇的口中一句帶過,可似乎還有更多未盡之言,沒有表面這麽簡單。
拉尼亞斯離開了星塔。
潑灑了西邊階梯的赤紅龍血,過去這麽久,如今已經被祛除幹淨了。
他順着臺階回到地面,與早已等候在此的下屬攀談。
對方彙報上來諸多事件,比如幾日前才去過的拉菲爾發生□□;聖女殿下通過了洗禮儀式,可似乎狀态不佳,只向聖湖前進了幾步就無法再邁步……
“辛苦了,我這就去一一确認。”拉尼亞斯回應,身為聖子,他的一天非常忙碌。
只不過,誰都沒發現,聖子大人看似認真,實際上并未把每一件事都記在了心裏。
此時的他,只關注了一件事。
“邪神”被關進了地牢,明日就會向世人宣告,再過一日,便對外公開審判。
“邪神竟然悄無聲息地降臨了,若是沒有教皇陛下的預知,不知道會引發多可怕的災禍!幸好幸好,我們有光明神護佑。”
知曉邪神存在的信徒都很慶幸。
拉尼亞斯的下一個任務,應當是與新晉的聖女見面,代表教皇殿下對她進行慰問。
可不知怎麽,他的腳步臨時停下:“我去見一見邪神。”
“聖、聖子大人?那可是危險的邪神啊,教皇殿下特意命令,明天之前,不允許任何人……”
“沒關系,我已經得到了殿下的允許。”
拉尼亞斯轉身,換了一個方向。
他的行為稍稍有些異常,但不會引起懷疑。
此時此刻,這位聖子大人的心中,正在思考一個問題。
兩種截然相反的沖動,撞在了一起,仿若生死之争。
——殺了他,因為他不是“他”。
——留下他,因為他有着“他”的模樣,潛意識裏,“他”……
“……的心,已經屬于我了?”
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