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就是這樣。
現在, 艾利被關進了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方了。
跟來時莫名其妙的簇擁形成鮮明對比,他被第二次帶走的時候, 得到的就是正常的待遇了。
還是先前領他到星塔的那幾個神聖騎士, 但艾利看着他們的樣子,就很不合時宜地替他們尴尬。
不久前還那麽客客氣氣, 這會兒就要嚴肅關押了。
艾利的親和力外挂沒有掉線,看起來,騎士們還是下意識地想對他尊敬點兒, 然而面上只能強行忍住, 搞得氣氛尤其詭異。
也沒辦法啊!
他如今是得到身份認證的“囚犯邪神”了, 正常人看到不僅要退避三舍, 還要人見人恨……
問題在于,普通人見到他,好像恨不起來。
囚犯險些以為自己不是囚犯,被各種詭異的眼神看得發麻,直直等到自己真被關起來,那尴尬至極的氛圍才算是消失。
“呼——誰都用好像很不忍又慚愧的眼神盯着我不放,搞得我都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悲傷了。”
階下囚能當成這樣, 艾利應該是第一個, 也是唯一一個。
唉……果然還是高興不起來啊。
兜兜轉轉, 還是淪落到這一步了。
光明聖殿的地底, 真的有監牢。
環境跟雪山上的高塔相比, 肯定是天差地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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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在拉菲爾的時候, 艾利聽冒險者們談天說地, 其中就從某個冒險者口中,聽到些關于聖殿的事情。
聖殿的地牢非常有名。
因為那是世界上最危險,也最恐怖的地方之一。
當然,這裏的危險與恐怖,只針對光明神教的敵人——邪神異端,以及背棄光明的叛徒。
在世界各地露出馬腳的異端,較為弱小的,當場就會被光明神殿的祭司抓獲,處以極刑。
稍微強大一些的,則由大祭司召喚而來的聖殿騎士肅清。
異端中少之又少的一部分,是最為窮兇極惡,單純的處刑無法肅清其罪惡的可怕分子,他們便會被集中帶回聖殿,扔進聖殿地底的專門牢獄。
那裏是外部守衛最森嚴的禁區,異端沒有機會逃離,更不可能有機會撒野。
之所以是“外部”,原因在于,地牢內并不需要人員來看守。
最是邪惡的異端會被一直關在地牢,除非要進行特殊的審判,沒人會進去與他們接觸。
交流在這座監牢中也不存在,那裏面是徹底的黑暗,沒有一絲光能夠透進厚重的地表,鑽入地底深處。
“把人丢進去就不管了?這麽簡單啊,沒有別的懲罰之類的?”艾利當時還發出過這個疑問。
當時,那個冒險者這樣笑着回答:“哈哈哈,讓異端被黑暗吞噬,不就是最殘酷的懲罰嗎。”
稍微知道些地牢情況的人,都不樂意多說。
他們似是對那個殘酷懲罰非常忌諱,就像本能地回避最不想體驗的噩夢,以免勾起內心的恐懼。
艾利那時不太明白怎麽回事,等到不幸地親身經歷了一次,他終于大徹大悟了。
想出這個懲罰的家夥,真的是太狠了!
狠到不敢信這是光明一方想出來的法子,對于只有血肉之軀的凡人來說,地底深處就是地獄。
只有“黑暗”的密閉空間,在這個世界,具有極其可怕的含義。
每日清晨都會如期而至的光,是維系生命的必須。
任何生命都離不開光,這句話不是簡單說說,而是殘酷的真實。
被扔進地牢的異端,大部分不能完全算是普通人,擁有強大魔力的比例較高。
地牢的範圍不知具體有多大,畢竟沒光就看不見。
裏面只是簡單地用鐵杆劃分了空間,做出無數個堅固的鐵牢。
異端便被關在鐵牢中,每一個鐵牢之間都刻意留有距離,空出異端與異端也無法接觸的位置。
剛進監牢時,外面的看守會留下一盤粗糙的食物,但只有這一小盤,之後就再沒有了。
理由也很簡單。
——沒有再提供食物,保持罪人基本生理需求的需要。
永遠只有黑暗,就代表,地牢是被神舍棄的區域。
多出了神明舍棄這一環節,便導致了這裏的黑暗,與外界不同。
異端們沒有資格享受光的照拂,在不變的漆黑中,他們會冷得全身僵硬,無法動彈,随後體內的血液變成凝固的冰,心髒停止跳動……
但由于他們大多都有強悍的魔力,這種程度還不致死,真正的殘酷才剛剛開始。
深刻體會到光明的重要後,意識到自己徹底被遺棄的人,很快就會發瘋。
他們那錯誤的“信仰”首先會在懷疑中崩潰,緊接着,因為沒有人交談,沒有人陪伴,這裏除了偶爾會出現的凄厲慘叫,什麽都沒有,精神也跟着崩潰了。
孤獨,是蘊含在黑暗中的詛咒。
神曾告訴信徒,這份詛咒來源于幽冥之底,某個瘋狂之神臨死時的怨恨。
如今的世人本就沒有真正的“幸福”可言,因此,一旦長時間被黑暗糾纏,詛咒便會侵蝕他們的意志,腐朽他們的靈魂。
不出多久,被腐蝕的異端的生死,已經可以完全落下定奪。
他們的屍體不需要處理,黑暗同樣會将其吞噬。
萬年來,被送進聖殿地牢的可悲者,沒有一個能抵禦住黑暗的詛咒。
無一例外,他們都死了,死得無聲無息。
現在……
又一個異端——啊,是比異端還要高級得多的邪神——進來了。
被啪叽丢進來,抱着腿靠牆坐的邪神:“……”
覺得自己還能搶救,但只能幹瞪眼的邪神:“…………”
“我身為邪神的排面呢!就算沒有區別對待,好歹也多給點吃的啊!”
邪神捏着拳頭悲憤大吼:“就這麽一小盤面包,我兩口就沒了,還沒被嚴刑逼供呢我就要先餓死啦!”
關、關注點嚴重錯誤!
邪神生吞完少得可憐的面包,悲憤地在地上打滾。
秉承着要死也不能餓着肚子死的宗旨,艾利如今非常生氣,深覺“邪神”的身份被嚴重輕視了。
本來面包甚至只有凄慘無比的一小塊,還是他用熾熱得快冒火的視線死盯看守,對方才眼含熱淚,仿佛已經心如刀割了一般,悲痛地悄悄給他多加了一塊面包。
“只、只能做到這個程度了,嗚嗚,多麽可憐的少年啊,為什麽會是邪——”
說罷,看守就揮淚而去了。
他還帶走了唯一的蠟燭。
艾利:“……我去!”
因為餓得慌,他都沒有留意自己是怎麽被丢進來的,又是被丢到了那個方位。
現在人一走,大片黑暗将空洞填得嚴絲合縫,更是看不清了。
一團漆黑裏面,艾利摸了摸好像沒鼓起來多少的肚子,面色僵硬地爬起來,重新縮到牆邊,強行讓自己陷入賢者模式。
從冒險者大叔那裏聽來的內容,已經完整地回憶起來了。
這個地方應該不止他一個人,但視野受限,不僅沒有光線,四面八方連個喘氣的聲音都沒有,沒來由地透着陰森。
看守把他領進來的時候,手上拿着的蠟燭,其實是附加了光明魔法的魔導器。
燭光微弱,只能小小地籠罩一兩個人。這種感覺,就像死寂一片的陰冷森林裏,突然飛起了一只迷路的螢火蟲。
看守的身子在抖,顯然在這種特殊的地方,這點光明魔法起到的效果不佳,還是會讓人倍感寒冷。
但很奇怪,艾利并沒有多害怕,他也完全沒覺得冷。
最深刻的感受,反而是——
“……”
“好無聊啊。”
“沒人在附近嗎?有人嗎有人嗎有人嗎!有沒有人出來聊聊天,在這兒啥都不做,就幹坐着,也太無聊了。”
他不是閑得下來的人,就算深陷危險之境,也沒法依着劇本,演出自怨自艾的憂愁感覺來。
“不好意思哦,本邪神可是太陽,見過哪個太陽怕黑的?”太陽神本神不屑地哼哼,忽然又坐不住了。
他噌地從地上竄起來,和之前被關的時候一樣,開始摸黑打轉,到處拍拍摸摸碰碰。
最外面的鐵條順利地摸到了,涼得像冰。
艾利便一根一根摸過去,轉了一整圈,把自己所在的牢房大概多大摸清楚的同時,嘴裏還在不放棄地喊着話。
“有——人——嗎——”
他堅信肯定還有活着的人在,只是這兒死氣沉沉太久,才不想搭理他。喊完一聲沒反應,那就再接再厲。
少年的心态是積極的,自打有了目标,便仿佛沒有什麽坎坷能打倒他。
對,他是有目标的。
為了不給埃西裏斯拉進來一起倒黴,當初離開的時候,艾利讓勞拉轉告男人,之後再見面,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他。
雖說當時是情急之下臨時扯出來的,當成随便說說也無所謂……
但還是不能這麽随便!
艾利想,如果自己沒有回去,不就是爽約,欺騙埃西裏斯的感情嗎?
以那個男人的性格,肯定會相當傷心,以為自己被騙得團團轉。
流浪貓都是這樣。情況說嚴重點,一被刺激,可能他以後就再也不會相信別人了,甚至一個黑化就像原着那樣,想不通去毀滅世界。
所以!
根本目的是維護世界和平,嗯。
艾利就這樣快樂地說服了自己,徹底掩蓋某個好像不太對勁的心思。
回到現實。
被神遺棄的地牢,就因為一個特殊人物的到來,前所未有地誕生了一抹生機。
這個特殊人物……
他應該是有史以來的所有異端囚犯中,最有活力、嗓門最大、最不怕黑暗的人了。
“啪啪啪!啪啪啪!”
礙事的鐵條被他拍得邦邦響。
“不能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啊,已經啥都看不見了,幽閉恐懼症很吓人的。”
還是沒人跟他搭話,沒關系,這人只靠自己就能說相聲:“都是倒黴的異端,大家友好地認識一下不好麽?哎,說起來我都不知道有什麽邪教,除了光明神教,還有別的啥宗教來着。”
“啊怎麽還是沒人理我,好無聊,自言自語怪寂寞的,以防尴尬我還是唱唱歌吧。在這種地方,只能唱積極向上的歌了,讓我想想……”
心機艾利知道自己唱歌跑調,之前哄小孩子玩,都只哼哼調子,不敢直接唱出來,就怕一出聲,小鬼們全被吓跑了。
現在地點隐蔽,他可以放寬心大聲嚷嚷。
反正就算跑調的歌難聽,少得可憐的聽衆也不可能沖出來揍他——咳咳!
于是。
一個除開演員外,第二順位夢想是歌唱家的太陽開始縱情歌唱,曲目是他精挑細選的《最炫X族風》。
唱出來的效果應該挺好。
不,那是震撼人心!
本音連帶着回聲,全方位無死角播放,整個地牢都傳遍了某太陽的歌聲。
正常情況下,只要這兒還有活着的人,哪怕只能喘氣,聽到如此激情昂揚的聲音,也能瞬間仰卧起坐恢複精力。
——來吧!哪怕是砸場子的罵聲也沒關系!
艾利自豪(等等)地等待着。
等了大約十分鐘。
二十分鐘。
三十分鐘……
更長的時間過去了,黑暗裏居然還是沒有聲音響起來。
“……怎麽會這樣。”
艾利有點失落,心中更多的是沉重。
他非常确定,這裏面絕對還有人活着,因為直覺就是這麽告訴他的。
但那一個,或者幾個人為什麽沒反應呢?
久等還是沒有結果,瞎折騰了這麽半天的少年,只好寂寞地坐回了牆角。
打擊略微有些大,他整個人都癟了下來,稱得上黯然神傷。
被關在這兒的異端為什麽會瘋得那麽快,艾利已經有所體會了。
如果他沒有外挂加成,可能撐不過十分鐘,就要崩潰。
永遠壓在四周的黑暗非常可怕,光亮被收走,等同于支撐這個生命的自助坍塌了。
少年鮮亮的頭發和眼眸,在這裏全都顯露不出。
他還是沒感到寒冷,只覺得孤獨,非常孤獨。
身在地底,就算陽光感應到他在這個方位,也滲漏不進來。
艾利本來也不怕黑,但很是意外,此刻的他情緒極為低落,內心在不安着什麽。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
“蘊含在黑暗裏的,孤獨的詛咒。”
少年把臉擺在自己交疊的胳膊裏,歪着頭,放遠的目光消弭在濃稠的黑暗中:“來自某個瘋了的神臨死前的怨恨,是埃西裏斯嗎?哈哈,這麽反派的描述,肯定就是他沒錯。”
在《光明之主》裏,冥界之主死過兩次。
第一次是在沒有詳寫的背景裏。
風流多情的太陽神還在的時候,怨恨光明的冥界之主闖入神界,發狂一般地破壞,險些殺死了太陽神。
結果,也只是“險些”,他沒能成功。
這個倒黴的冥王弱點是被陽光壓制,這一點恰好被驚慌失措的太陽神發現。太陽神重創了他,并将他驅逐。
被趕回冥界後,冥界之主就死了。
具體原因不詳,但可以猜測,肯定與那一戰有關。
掌管死亡的冥王埃西裏斯,在屬于他的死亡到來前,怎麽會弄出這麽一個奇怪的詛咒?
他是被太陽害死的吧。
按照邏輯,死前總該怨恨太陽、詛咒光明才對,為什麽……
要詛咒【自己】呢?
他代表黑暗,黑暗就是他。
他詛咒【自己】孤獨,即使只要深陷進來,便永遠也逃離不開這痛苦的折磨。
為什麽?
艾利想知道原因。
人一寂寞,就老是容易胡思亂想。
艾利又想起了他與埃西裏斯的初見。
倒黴的男人被判處外界最嚴酷的懲罰,也就是被剝奪光的庇護。
那時的埃西裏斯,跟現在的他自己,處境竟然十分相似。
只不過,埃西裏斯顯然比他痛苦得太多太多,那是他根本無法想象的苦難。
艾利以前沒想這麽多,此時心頭相當不是滋味。
他想出去。
這個渴望極其迫切。
想出去找到被他弄丢的男人。這時候再來安慰也太晚了,但他就是想這麽做。
若是臉皮再厚點,他還想大言不慚地對男人說:別詛咒自己了,你不是已經到有光的地方來了嗎?什麽孤獨,有我陪着,你就孤獨不起來了!
艾利呢喃:“雖然,你不在,提拉a夢不在,我也好孤獨。”
“……”
“好!消極時間結束,讓我找找,這附近有沒有能用得上的東西。啧啧啧,要是外挂能當打火機用就好了……”
閑不下來的少年一秒振作,沒事人似的開始了新一輪的折騰。
他不知道。
自己方才的一番努力,并非白費力氣。
回應早就有了。只是他看不見而已。
暗無天日的世界,少年闖入此間,他就是唯一的光。
自他來到地下的那一刻,無形的光芒便降臨在這遺棄之地。
曾經崩潰者被黑暗吞噬的地面,殘留下的漆黑痕跡慢慢褪去,可怕的怨念被淨化了。
有一具即将失去的身體正在被吞噬。
當不着調的歌聲響起時,将死的人指尖微微動了動,喉嚨間發出破碎的嘶鳴。
“天……亮……”
竟是回光返照。
他拼盡最後一點氣力,伸長手臂,想要爬向光亮所在的方向。
雖然失敗了,這個人還是死在了黑暗中。
但黑暗席卷上來,卻沒有像過去那樣,在包裹之中只帶走軀體,靈魂卻慘遭攪碎。
這一次,逝者的身體與靈魂一同被黑暗帶走,送至沉寂了萬年的……
——冥界。
然而,如今的冥界,也跟過去不同。
一個男人走在漫漫無邊的黑暗中,才找到“他”的宮殿。
坐上了屬于“他”的王座,男人眼神空洞,仿佛看不見四周堆砌成山的人形。
那些都是塵世凡人死去的軀殼,還都只有軀殼,不見靈魂。
男人不知道自己怎麽來到的這裏,也不知道人類的軀殼為什麽會堆在這裏,最重要的靈魂去了何處。
探尋,對他來說沒有意義。
因為心灰意冷,他本來會在陌生的王座上,一直一直坐下去。
可忽然間,雕塑般的男人突兀地動了。
他擡頭,看見一道黑影如風,将又一具死去的軀殼送了下來。
軀殼裏,靈魂還在。
這是萬年來,第一個順利來到冥界的死靈。
死靈面向王座上的男人,口中不斷地重複:
“光明聖殿……在光明聖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