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真的, 艾利已經非常努力了。

但他居然還是沒把埃西裏斯哄好。

活了十八年——就當做十八年吧,第一次遇到如此神奇的境況。

能想象得出來嗎?

當時, 就處于肅穆還帶點小哀傷的氛圍。

一個人渾身鮮血淋漓, 看着慘不忍睹,卻強忍苦楚, 對着如英雄般突然出現的救星深情告白——

這是多麽感天動地,讓人不禁潸然淚下的一幕啊!

當事人事後想象了一下,都要被當時那個堅強的、勇敢的、略帶憂傷惆悵的自己感動哭了。

然而, 這位自我感覺良好的當事人沒想到, 另一個當事人是一只充氣貓。

假設存在的第三人視角:

飽經磨難的紅發少年神情憔悴, 但他的美麗并沒有絲毫枯萎, 畢竟就算染上塵埃,真正明亮的光輝依然不會黯淡。

他的眼淚唰啦啦往下一掉,這才是會讓方圓內所有鮮花一齊枯萎的力量,不管多冷硬的心,都無法不被融化。

再配上他說出的那句話,殺傷力更可怕了。

作為唯一的聽衆,那個危險而冷漠的男人, 他的反應是……

一臉迷茫。

腦中大概飛快閃過了星辰大海和宇宙奧秘, 以及無數難以名狀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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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 高傲冷美人的俊臉崩了。

這輩子……不對, 還要加上轉世前的幾萬年, 冥界之主從未有過的扭曲表情, 出現在了他那張冷淡至極的臉上。

比當場被雷劈中還要呆滞!

比看到太陽原地爆炸還要震驚!

具體情況, 涉及到冥界的主人不容玷污的威嚴,在這裏只能強行屏蔽。

但據呆若木雞的太陽表示,在那一刻,埃西裏斯的內心世界,一定非常震蕩。

“他——差點就震蕩到當場降維了啊喂!”

省略掉被屏蔽的面部表情,埃西裏斯那時,顯然人已經傻了。

彼時艾利還沒意識到問題所在,就看見男人身體搖搖晃晃,似是無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只是一步而已,本來沒什麽。

但他那一步,退得很不是地方。

埃西裏斯肯定沒空留意身後,也就不曾發現,他的腳下會出現障礙物。

自他出現之時,便無故倒地昏迷的蜜拉就躺在那裏。

沒有用完的冰髓晶長釘,從聖女大人的手裏滾落出來,恰好有一根,咕嚕咕嚕滾到了男人那邊,被他一退,踩了個正着。

埃西裏斯的身高冷不防縮水——不,是矮了一截。

腳一滑,表情不可形容的男人往後一栽,居然渾渾噩噩地要摔倒了。

艾利當時就是“=口=”這樣的表情:“……!!!”

他親眼看見,埃西裏斯直挺挺地砸到地上——的陰影裏。

男人的身軀就像空氣,一碰到陰影,就無比迅速地潰散開來。

看上去,就像他直接撞進了陰影裏面的空間。

沒有對地面造成破壞,安靜得很,可就是給人一種難以言喻的奇妙感!

還真是空氣貓啊!

嗯,就是不管看起來是什麽樣子,一被猝然暴擊,就會當場漏氣的明兇實軟貓貓。

……不對,現在不是研究埃西裏斯是什麽貓的時候,他本來就不是貓好嗎!

艾利努力讓自己冷靜,狗派(開玩笑的)絕對不能輕易向可愛貓貓屈服。

接下來的時間,他都在試圖呼喚埃西裏斯。

“埃西裏斯!你難道生氣了?不會吧,我也沒說什麽奇怪的話啊。呃呃,真心話當然不算奇怪的話了!都說我很認真了。”

“別這樣,你要是不出來,我們還怎麽好好說話哇,對着空氣嚷嚷的感覺不太好,別怕別怕,快出來吧!”

言真意切,苦口婆心,再沒有比艾利更苦逼的人了。

如果不是還被釘着,他可以就要趴在地上,到處摸摸翻翻,尋找不知道藏在哪裏的某人的蹤跡。

埃西裏斯肯定沒有走遠,他還在這附近。

興許是因為此時此刻,只有黑暗才能給他安全感。隐匿住身形後,不管艾利怎麽說,男人就是不肯再現身。

不過,在對峙一段時間後,他倒是肯說話了:

“你、你……你!又在愚弄我!”

好一個标準的惱羞成怒式臺詞。

艾利有一瞬間,感到自己的腦闊比漏空的心口更痛,心說,這就是變成逼迫純情美男子的惡毒反派的感覺嗎?

惡毒反派頓了頓,細品了一下自己剛才的臺詞。

好像,問題出在那句“我是你前世最愛的情人”上面。

因為他突然表明“情人”(重點:還是“最愛”的)身份,埃西裏斯被吓得不清,以至于反應如此激烈。

艾利(恍然):“哦!”

他悟了。

不過放心,有不同尋常的腦回路在,他的醒悟,跟正常人能悟到的東西絕對不一致。

‘……幹得不錯啊我自己!’

這人居然最先驕傲地自誇起來了!

理由很簡單。

艾利之前實在搞不懂埃西裏斯遇到了什麽事,渾身一股玻璃般的脆弱感。

反正想不出根源,他就憑借獨特的思維,再加上英勇無畏的自我奉獻精神,找到了絕佳的處理方式。

其名為——“雖然搞不懂但應該是要給埃西裏斯一個不會自殺的支柱那就這樣吧”!

太陽剛想起來一丢丢過去,就樂于犧牲自己的清白,讓以前的“好朋友”聽了絕對不會想死。

只要說,他是他最愛的情人就行了。

但凡心地善良,還有點責任感的男人,都不會放着天降的最愛情人不管,繼續自暴自棄。

邏輯非常通順啊,實施起來的效果也很不錯!

艾利說,務必要相信他,好朋友的生命安全排在首位,是最重要的。

他才沒有懷着想捉弄黑臉埃西裏斯的私心,更沒有覺得這樣的展開會有趣。

唔……

确實有那麽一點有趣沒錯。

但被“情人”吓壞的冥界之主轉世,也太難哄了吧!

艾利:“你真的是對我而言重要的人。”

埃西裏斯:“不……不可能!”

艾利:“怎麽不可能啊?啊,難道你還是覺得沒有人會喜歡你,沒有人會關心你,你更覺得,自己冷漠陰沉邪惡讨厭光明?”

埃西裏斯:“……我,就是這樣的人,不需要你再來提醒。”

“你不是。”

“我是。”

“都說不是了。”

“呵。”

艾利(眉毛跳個不停):“…………”

突然間,怎麽覺得拳頭有點癢呢。

不愧是冥界之主轉世,埃西裏斯真的很難對付。

都拉鋸了這麽久,艾利确定了,空話說得再多也沒用。

就算有合情合理(并不)的理由,他總不可能繼、繼續逼迫純情少男吧!

難得一見的奇跡出現了。

艾利臉皮厚了這麽久,情商長期不在線,卻在這時不知想到了什麽,毫無征兆地紅了臉。

……還好埃西裏斯沒發現。

忽然安靜下來,少年撇着嘴,因為埃西裏斯的出現,恢複神采奕奕的眸子閃了閃。

“上次不是說了嗎,再見面的時候,我要告訴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剛才說的那些就是啦。”他對着地面的那團黑影說。

黑影毫無反應,甚至還往裏縮了縮,把自己縮得更小。

艾利(嘆氣):“唉。”

“嗯……我知道了,突然告訴你這種事,想馬上接受肯定不現實。慢慢來怎麽樣呀,要想解釋清楚都得花很長時間呢。”

“你有什麽問題,直接問我就行了,我知道的都會告訴你。不過我只接受面談!要是你一直不出來,那我們就什麽都別說了!”

哼!

仿佛很生氣的樣子,但艾利當然沒有生氣。

兩只手暫時還不能動,他扭過頭,故意裝作賭氣,不去看黑影。

然而,但凡眼神好點兒就能發現,他兩手的手指就像有多動症,頗為躁動地到處晃來晃去。

內心世界完完全全地暴露了出來。

埃西裏斯眼神不錯,只可惜現在根本不在狀态。

縮在黑影裏的冥界之主轉世:“……”

磨磨蹭蹭。

別別扭扭。

再加一萬分滿點的糾結。

可能艾利說的“知無不答”總算打動了他,縮小的黑影停止了後退,代表着被吓跑的黑貓恢複冷靜,不再原地炸毛。

艾利用眼角餘光瞥了那邊一眼。

沒辦法了。

他只能憑直覺,使出絕招:“哇啊!好痛好痛,嗚嗚嗚,傷口……”

實在是太做作太浮誇,本人都有點受不了。

可是,對某人好像特別有用。

埃西裏斯:“……?!”

男人的本能反應總要比“自尊”跑得更快。

上一秒還在一臉陰暗地種蘑菇,下一秒人就從安全區出來,唰地站在了紅發少年的面前。

無聲刮來的風,吹到了艾利的臉上。

不是很涼。

可得來的觸感,總覺得比不上男人觸碰上來的指腹。

他們對視了,就在這時。

“……”

“……”

艾利應該還好,他只是耳根臨時變燙了一點,落在黑發男人面龐上的視線變凝固了一點……

埃西裏斯從黑暗深處走來,他的身上,似還殘留着一絲冰冷的氣息。

因為距離一下子縮短,艾利直視到了男人的漆黑眼瞳,仿佛那是黑夜的凝聚。

他……看上去淡淡的,眼神和神情都是。

但還有破綻。

深邃的黑夜裏,有一顆站不穩的星星,前所未有地落了下來。

男人看着艾利,薄薄的淡色雙唇緊抿成一線,似在愠怒。

而漫天的雷雲背後,欲言又止的試探還沒來得及散開。

好了一句話總結:

他不好意思了,他害羞了!

害羞了!

害……

艾利:“…………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打破了還被釘子釘着的心髒——雖然是埃西裏斯的——像是終于反應了過來,打鼓似的加速猛跳,直接跳出了虛影。

自找罪受的太陽痛得眼淚汪汪,龇牙咧嘴着在十字架上扭。

“……”見此,埃西裏斯的眼神,再度不着痕跡地變幻了一下。

如果不是少年的反應太大,他可能還要幹站半天,才能有所動作。

這下沒辦法了。

埃西裏斯有些心不在焉,只能刻意不再看少年臉上帶血的痕跡,傾斜着視線,伸出手,去拔紮進艾利胸口裏的釘子。

然而,在他幹淨的指尖,挨到已經變得赤紅、好像還斷了半截的長釘的那一瞬間。

以前似乎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情。

“啊!”

心思都在亂飄的兩人同時發出聲音,竟是出乎意料。

一小團完整的花骨朵,從埃西裏斯的手指間漏了下來。接下來是第二團,第三團……

冰髓晶早就有了融化的趨勢,到此時,頓時間徹底消融。

艾利的力量,能讓被封印的靈魂解封。

埃西裏斯的力量,可以讓得到自由的靈魂重新輪回轉生。

所以,他們兩人的力量加在了一起,就等于嶄新生命的重生。

目前埃西裏斯的能力還不完整,無意間讓靈魂轉生成的生命,大概只限于弱小的動物或者植物。

至于具體是哪種動物,哪種植物……

得看冥界之主轉世當時的心情。

比如現在。

靈魂們臨時轉換成的生命是花花,但只有花骨朵。

這說明,那位至高無上的大人心情很微妙。

大體上雀躍得快飛起來,可細節上還有得糾結,不算太高興……但是也不能說完全不高興!

埃西裏斯不知道自己暴露了,表現得格外鎮定。

他如法炮制,碰了碰艾利手心裏那兩顆釘子,把解放的靈魂也變成了花骨朵。

這麽一弄,等到艾利站在了平地,他們的腳就被花骨朵淹沒了。

“……”

“回答我的問題吧。”

埃西裏斯終于開口。

艾利擡頭,仰望比自己高很多的男人:“嗯,你問?”

埃西裏斯:“你說,我是你的信仰。”

——他明顯僵硬地避開了“情人”這個關鍵詞!

艾利捂住開了個洞的心口:“對。”

埃西裏斯:“不可能。”

艾利正想說你怎麽又來,男人就用事不關己般的冷漠語氣,接着道:“雖然我沒有過去的記憶,但有一點,我非常确定。”

“我絕不是像你這樣,生活在光明中的人。”

“從醒來的那一刻起,我無時無刻不在厭惡這個世界。我的心裏只有陰影,一個念頭,我就能收走成百上千人的命,而我也确實厭煩着他們,就因為他們只要活着,就會制造出無數吵鬧。”

“多可怕,不是麽。能做到這種程度,我果然是那些祭司口中所說的異端,害人的魔鬼吧。”

“既然是魔鬼,怎麽可能,又有什麽資格,被別人所崇拜?”自嘲地說着,埃西裏斯深深看了艾利一眼。

他的眼神中,有了別的更深沉的東西:“別說笑了。如此陰暗的我,怎麽可能成為你的信仰。”

所以才說了,絕對不可能。

少年自己就是光,所在的地方是最亮的地方,那裏連他的落足之處都難以尋找。

甚至,像這般輕易地接近都是奢望——不知為何,埃西裏斯忽然産生了這麽一個絕望至極的想法。

“他”嘗試過。

嘗試過無數次,掙紮着、嘶吼着、痛苦着想要擁抱光源,但最後都以失敗告終。

連撲火的飛蛾都不如。

畢竟那渺小的蟲子,最終還是能在最愛的烈焰中消亡,而“他”連死都做不到。

紅發的神明才是“他”的信仰,他們之間的距離曾經近過,只有黑與白相接的那一條線。

後面越拉越大,越來越沉默,越來越難以追逐。

是“他”卑劣,無論如何都不想死心,抓着太陽數千年前的一次垂憐,便不自量力地渴求着,自己從來沒有資格擁有的溫暖。

‘低下頭……再看我一眼吧……’

‘艾……我去不到你在的天空,你為什麽再也不肯看我,你的光芒,為什麽也唯獨不願意分給我……我做錯了什麽?我到底做錯了什麽!’

那是“他”的聲音。

力量剛蘇醒時,埃西裏斯就聽到了類似的呓語,那裏面盛滿了絕望和悲憤,癫狂到能讓任何一個不幸的聽者靈魂皲裂。

現在聲音變得清晰了。

埃西裏斯心想:知道了,這個聲音,和我自己的聲音一模一樣。

“他”就是他。

或者換個說法,“他”是失憶前的他,在想象不到的過去,他卑微到如此地步,竟是這般痛苦。

“……不要,再給我希望了。”

這是埃西裏斯的最後一句話。

他低沉的嗓音,他死灰般的黑眸,像是僅有的那點生氣在不斷流逝,讓艾利心頭刺痛。

面前,哪裏還有冥界之主,滅世暴君。

艾利只看到了一個真的快要徹底絕望的男人。

為什麽……算了,不是追究原因的時候。

“哎,埃西裏斯。”

埃西裏斯的臉突然被拍住,就算再無神,太陽也會讓這雙漂亮極了的眼睛有神起來。

屬于艾利的血沒有完全幹掉,有一點斑駁的血跡,來到了男人蒼白陰柔的面上。

埃西裏斯的神情變得呆愣。

他的瞳孔裏,倒映出紅發少年認真的臉:“才沒有騙你呢,你的前世是一位神明,非常非常——非常厲害的神,沒有你就不行的那種厲害。”

“你是萬年前被陷害,被污染的太陽神,現在陰沉,只是因為你黑化了。我不管你現在變成了什麽樣,你在我心中永遠不變,即使我們都已經轉世,我還是記得你,下定決心追随你。”

燦爛明媚的光芒,也将埃西裏斯黯淡的眸子點亮了。

艾利對他一笑:“所以啊,我才會對你這麽特別。”

——對不起,埃西裏斯,還是欺騙了你。

——但是……

——比起真相暴露的後果,我更不想看到你現在的表情。

落寞,悲傷,完全地否定自己……

是誰抛棄的他?是誰讓他自卑成這樣?

就算身在黑暗,他明明仍是一位強大的、溫柔的神。

他值得被愛。

“所以啊,沒有騙你。你就是我唯一的信仰。”

說着這樣的話的人,将某一刻黯淡冰冷的心真正地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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