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紀連幽回到相府後, 吃了飯,就去休息了, 左菱舟陪了她一會兒, 直到她睡下,才離開她的房間。
她坐在院子內的石凳上, 撐着頭, 看着夜色, 想着這世間為什麽要有這麽多讓人難以接受的事實。
“還不睡嗎?”顧玄棠路過她這裏,見她在院內,便走了進來, 在她的身邊坐下。
“不是很困。”左菱舟有氣無力道。
“紀連幽呢?睡了?”
左菱舟颔首,“她心情不好, 又哭過, 早早就躺下了。”
顧玄棠聞言, 也只得低低嘆了口氣。
左菱舟看着他,有些感慨道:“喜歡一個人, 可真是一件讓人歡喜讓人愁的事情。”
顧玄棠看着她看向自己略帶傷感的眼神, 拉住了她的手,輕聲保證, “我不會讓你愁的。”
左菱舟笑了笑, 點了點頭。
她湊上去抱住了顧玄棠, 安安靜靜的抱着他,只覺得此刻的安寧,格外難得。
有風吹過, 顧玄棠拍了拍她的後背,“起風了,回屋吧。”
兩人便一同進了左菱舟的屋子。
“你下午去哪裏了?”左菱舟問他,“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去見了周禮,又去見了陛下。”他平靜道。
左菱舟擡頭,她看着顧玄棠,“有個問題我一直想不明白。”
“你說。”顧玄棠拉着她坐下。
“周禮在戰場上醒來,沒有死,掙紮着前行,之後順着晉江漂到了杏花村,被連幽所救。他在那裏生活了一段時間,等到天下太平,才離開杏花村去京城。他為何不騙騙連幽,說他去了其他地方呢?那麽,連幽也不會進京,豈不是更有利于他的計劃?而且,他既然篡了位,為何不直接殺了皇帝,這樣,即使你看出來他的破綻,發現他不是真正的皇帝,那個時候皇帝也已經死了,你們也無力回天,總好過現在這樣,他被收監,皇帝再次君臨天下,竹籃打水一場空。”
顧玄棠看着她,“因為他最開始,并沒有想要篡位。他離開杏花村的時候,只是想進京看看現今的局勢,看看我們會不會懷念他,追憶他,可是我們早已将他的死化成了一道傷疤,不願去觸碰。所以,他以為我們忘了他,從而心生怨恨,決定篡位。”
“那他為什麽沒有殺皇帝呢?”
“一是因為他找不到玉玺和虎符,所以無法就這麽殺了陛下。二則是,”顧玄棠有些傷感,“大家到底兄弟一場,他又是陛下的堂弟,雖然說起來,你可能覺得很荒謬,但他确實,有些因此下不去手。”
顧玄棠想到了今日下午他去見周禮時的情景。
他坐在牢裏,明明已是階下囚,随時有生命危險,卻還是從容不迫,一派潇灑。一如那日,司馬行松去擒他,他看着司馬行松,知道自己的陰謀敗露,淡定的坐在床上,沒有絲毫抵抗。
顧玄棠覺得他似是早已料到有這麽一天,所以早已做好了一切準備,他問他,“你為何那晚沒有反抗?”
周禮卻是反問道,“反抗有用嗎?我自己什麽水平,司馬行松什麽水平,我十分清楚,只不過是拉長時間罷了,沒這個必要。”
他靠着牆,淡定從容的仿佛這裏不是天牢,而是一間可以來去自如的客棧。
所以他又問,“那為何,不殺了陛下?”
“因為我還沒有找到玉玺和虎符啊,他若是死了,我去問誰。”
“僅僅是這樣嗎?”顧玄棠追問。
周禮将手搭在腿上,看着他,想了想,緩緩道,“大抵我內心深處,也并不想他死吧。”
他看着顧玄棠,“畢竟,也是我的兄長不是嗎?”
他笑了笑,很是平靜安寧,“我之前給他說過,從始至終,我真正想殺的只有你,因為你會發現我的破綻,并且敢于懷疑我,至于其他人,我沒有想過要他們的性命,哪怕我知道,斬草除根是最好的選擇,可是我都沒有這麽做,包括周以苛。”
“是不是很像一出鬧劇?”他問道,“也費了功夫,花了手段來演出,可是卻演出的不倫不類,只能草草收場,甚至都不能聽到一聲笑聲,可憐又可笑。”
“所以,你後悔嗎?”顧玄棠問他。
“後悔什麽?”周禮再次反問道,“沒有殺死周以苛,沒有殺死你,還是一時沖動,坐上了不屬于自己的位子?我沒什麽可後悔的,這每一步,都是我自己走的,沒人逼我,所以我也不後悔。雖說是有些像一場鬧劇,可是,有時候,鬧劇,也是很不錯的。”
“你知道,在這麽一場鬧劇中,我一直在期待什麽嗎?”他突然問道。
“什麽?”顧玄棠很配合的順應着他的問題。
“在期待,什麽時候,會有人,發現我不是他呢?”他輕笑着,“是不是很矛盾,一方面生怕露出破綻被人發現,另一方面,卻又想看看,你們不是與他兄弟情深麽,那麽,什麽時候才能發現,我是個假的皇帝呢?”
“他可是和我不一樣,他多麽受人矚目,與你們情深義重,我想看看,你們可以忘了我,那麽,會不會也其實對他沒有很熟悉,很信任。果然,無論我怎麽做,你們都沒有懷疑,只是用失望與震驚的眼神看着我。我那個時候,覺得很開心,我覺得我們是一樣的,枉他身為一國之君,可他的臣子卻根本就不信任他,看不出他的變化。可是我又覺得很難過,我在想,只不過是易容罷了,處事方法都不一樣,怎麽就看不出呢?還是在你們的認知中,潛意識他就是這樣的人?可真令人心酸。”
“所以,我一邊希望你死,一邊又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那日司馬行松出現,我覺得驚恐,覺得萬念俱灰,但又覺得很輕松,有一種無端的釋然。很矛盾是吧,可是,我确實是這樣,有時候,我也并不清楚自己費這麽大的功夫,折騰這麽一遭,到底是圖什麽。”
顧玄棠看着他,沒有說話,他大抵知道周禮是怎麽想的了。他站在山腳仰望着山巅的周以苛,他嫉妒周以苛,所以取代了他,可也正因為他是他的仰望,所以他并不想真正的迫害他。這場鬧劇,從開始誕生,就是起源于他的不甘與憤懑,他代替了周以苛,從而纾解了自己的不甘,可是卻無法解開自己的憤懑。
所以他希望有人可以發現周以苛被替換了,就像他希望有人可以在舉杯相慶時提起他懷念他。理智讓他擔心是否有人發現他替代了周以苛,情感卻又讓他渴望有人指出這個真相,從而告訴他,那些出生入死的情誼都是真的,大家兄弟一場,互相信任了解,也是真的。
他活在理智與情感的拉鋸中,不論是否被發現,都總是不甚愉悅,所以才會在最後司馬行松出現時,他知道自己的陰謀敗露時,生出一種無端的輕松。
顧玄棠嘆了口氣,“我在被你追殺的路上,喜歡上了一個姑娘,”他道,“我很喜歡她身上的一點,就是她永遠不會胡思亂想。她永遠活的坦誠而清醒,即使會膽怯與退縮,也會勇敢的講出來,會告訴我,她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她想要什麽,不想要什麽。周禮,你遠比一般人要聰明許多,也并不是沖動之人,那為何,不在自己進京後失望之時,見一見我們,問一問呢?”
他看着周禮,“只要你問一句,甚至你不用問,你只要出現在我們面前,就能知道大家對你的懷念,就能避免這出鬧劇,避免這場鬧劇裏的死傷。可你為何,連出現一面都不敢呢?”
“因為,在你心裏,你一直覺得,自己不夠優秀,不夠出色,随時可以被人遺忘取代。所以,也覺得這樣平凡的你,被我們忘記,是很正常的,是嗎?”
周禮沒有說話,他低垂着眼眸看不清神情。
“是你低估了自己存在的價值。”顧玄棠最後道。
從牢裏離開的時候,周禮叫了他一聲,顧玄棠回頭,就見有東西迎面飛來,他伸手接住,打開一看,竟是自己之前還給紀連幽的那個荷包。
他看向周禮。
周禮沒有看他,“還給她吧。”他說,“這本來也該是屬于她的。”
顧玄棠握緊了手裏的荷包,想再問他一次,你後悔嗎?卻沒有問出口。
“回去吧。”周禮低下頭,長長的發絲給他的臉頰渡了一層陰影,他道,“以後,可以的話,多幫幫她吧。她年紀也不小了,心思又單純,你看着她點,別再被我這樣的人騙了。”
“你喜歡她嗎?”顧玄棠問。
“喜歡。”周禮終于擡頭直視着他的眼睛,“可是,”他道,“我的喜歡,太不值錢了。”
顧玄棠看着他眼裏的自嘲與悲傷,沒再說話,轉身走了出去。
左菱舟聽完,一時怔住,也不知該說什麽。
顧玄棠把手上的荷包遞給她,“你拿去給紀連幽吧,你們兩個之間總比我和她好說話。”
左菱舟接過,只覺得手上沉甸甸的,說不出什麽滋味。
她“嗯”了一聲,在安靜的夜裏,宛若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