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轎車越駛越偏僻。

離開市區,上了鄰近的高速公路,又下了交流道,一路駛上緩緩爬升的狹隘山路。

周遭商家越來越少,聲響越來越靜,屬于花草樹木的大自然林香從葉家祺未掩實的車窗外飄進來。

木棧道、溪流聲、枝桠上垂挂白色油桐花、寫着「桐花公園」四個大字的立牌……

這地方似曾相識,可惜葉家祺并無心思多作他想。

他戰戰兢兢地追随前方銀色轎車,直到轎車在一間滿是綠意的老舊矮房前停下。

為了避免生疑,他若無其事地越過轎車,停在他們前方不遠處,由照後鏡窺伺後頭動靜。

直到四周都靜下來的這一刻,他才意識到他此時此刻的行為有多麽不恰當。

搞什麽鬼?他這麽沖動尾随窺探的行為像什麽樣了?

一定是因為那雙毛絨絨的皮卡丘拖鞋太擾人心神,徐翎遺落的領巾又散發着某種令人心緒不寧的香氣,才會擾得他沿路都神思難定。

真不知那是什麽香味,嗅着便教人胸間鼓噪、坐立難安,滿腦子都是徐翎方才上車的最後一個畫面,葉家祺終于想起他為何在窗邊留了道隙縫……慢着!剛才是不是隐約有聽見車門開關的聲音?

葉家祺坐直身子,試圖想從室內鏡中瞧出任何端倪,後方車輛似乎早已熄火,卻沒看到任何人影從車上下來。

不過才幾秒鐘閃神,他就把人看丢了嗎?

葉家祺急急忙忙偏首,慌慌張張轉瞧左側後視鏡,冷不防卻發現有張女性臉龐緊貼着他車窗……徐翎?!

「吓!」葉家祺發誓,他這輩子從沒如此接近心髒病過。

「葉副理,真的是你?你怎麽在這裏?」徐翎眨了眨眼,從窗縫喚進車內的聲音充滿不可置信。她本來還以為她看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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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忘了這個。」葉家祺打開車門,下車,有些心虛地将放在副駕駛座的領巾遞給她。

「呃?領巾?」徐翎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脖子,難怪她總覺少了什麽。

她接過領巾,随手在脖子上打了個結,葉家祺卻在此時突然注意到她側頸上有一枚小小的紅痣,瓖在白皙的頸項,有股莫名的魅人吸引力,幸好,那枚小紅點很快就被掩住了。

「葉副理,真的很謝謝你特地跑這一趟,其實你星期一再還我就可以了,我家這麽遠,浪費你不少油錢,真是不好意思。」徐翎說着說着又笑了。

她總是笑容可掬,喜形于色,真不明白究竟在笑什麽,又有什麽好笑的?而她領巾上的香氣久久未散,一靠近她,仿佛又更馥郁了。

開什麽玩笑?他被她的味道熏得頭昏腦脹頭重腳輕,忍耐到星期一不如殺了他吧。

葉家祺本就心緒煩躁,被她笑得更是莫名光火,她到底知不知道大家都在懷疑她有後臺,居然還這麽大剌剌的跟協理共乘一輛車,究竟懂不懂避嫌為何物?

又,她不自愛便罷,他為什麽要替她擔心?

念及協理,葉家祺若有似無地朝徐翎身後探了探。

「你在看什麽?」徐翎跟着回首望了望。

「沒什麽。」葉家祺抿了抿唇,回話異常沉穩。

根據萬年不變的定理,沒什麽通常都是有什麽。

徐翎颦眉,腦海中倒轉回播方才離開餐廳時的畫面——

她接了電話、她到櫃臺付賬、她離開餐廳,她坐上學長為她開來的座車……葉家祺的車現在停在她前頭,他應該不知道她家住哪裏,所以,他想必是拎了她遺落的領巾追出餐廳,然後見她上了車,一路跟随,而他現在朝她身後望……

「你在找協理嗎?他回家了。」徐翎很快推論出葉家祺的「沒什麽」。

「……」才覺得她遲鈍的時候,往往都會發現她異常敏銳,葉家祺沒有回話。

「噢,我知道你為什麽跟着我來了,你一定心想︰『嘿嘿,徐翎,被我抓到小子了吧?你果然有後臺』。」徐翎眼神燦然,開玩笑的成分居多。

可不論她是否在開玩笑,葉家祺都不想回答如此充滿陷講的問題。

「我要回去了。」他臉色一凜,伸手便要打開車門。

但願他真是如此想的,就不必白白為她操了這麽多心,而她居然還有興致尋他開心?

「我說着玩的,你別生氣。」見他臉色凍得跟冰塊一樣,徐翎急忙将車門拍回去。

「其實……協理家就住在後頭。」徐翎指了指身後那條石板道,補充說明。

「我和協理住在同一個村子,讀同樣的小學國中高中,接着他出國念書,我進奧福當業務,他回國之後,恰好也進了奧福管理階層工作。前幾天,我的車送廠保養,他剛好今天去巡保養廠,就順便幫我開回來。」

「你應該向我撇清你和協理的關系,或是要我別将協理是你學長這件事告訴別人,而不是一五一十地向我報告你們有多親近。」葉家祺回應得很沒好氣。這幾乎是青梅竹馬的等級了。

不對,青梅竹馬怎會是重點,他為什麽也跟着在意錯方向?

徐翎和誰一起長大關他什麽事?他唯一應該抓住的重點是,他總算明白她為何能夠平步青雲,扶搖直上。

「我沒有提醒你,當然是因為我并不認為你會告訴別人。」徐翎聳聳肩,應得斬釘截鐵。

「你又知道了?」葉家祺挑眉睐她。

「我當然知道了,你不是那種會降低自己格調的人。」徐翎認真回答,就連一秒鐘的停頓也沒有。

「再有,你這麽缜密,若真要将這件事說出去,應該會找個利多的時候用來威脅我,或是趁我落水時,用來将我壓得更深,才不會随随便便想講就講。」

「無論你怎麽想,對人都應該多留點心。」平心而論,她看人确實很有她的一套,但不管怎麽說,太莽撞與太輕信他人都是事實。

「謝謝你的提醒,我會注意的。」徐翎颔首,可卻笑得一點防備也沒,葉家祺真懷疑她是否有聽進去。

「既然東西已經交給你了,我要走了。」葉家祺再度旋身。

「你急着要走是因為生氣了?」徐翎再度拍回車門,不放心地問。

「不是,我趕着回家喂兔子。」葉家祺直視她眼,義正詞嚴。

「哈哈哈哈!喂兔子?」徐翎驚愕過後,笑到不行。

「什麽理由?這樣也行?」葉家祺真是老天爺派來讓她增廣見聞的。

「不是,我真養了只兔子。」葉家祺用一種她很無聊的眼神看她。

「我不信。」徐翎眼中猶有笑意。

「随你。」

「給我看照片。」徐翎朝他伸手。「有養寵物的人,手機裏或多或少有寵物的照片吧?給我看。」

「無聊。」葉家祺不理她。

「好,那牠叫什麽名字?」

「兔兔兔。」

「啥?」

「就叫『兔兔兔』。」

徐翎愣了兩秒才意會過來。

「你取名要不要再懶一點啊哈哈哈哈!」

「你到底要不要讓開?我要上車。」她擋在車門前笑得東倒西歪很不道德。

「給我看『兔兔兔』的照片我才要讓開。」徐翎玩興大起。

章小敏和阿北都說葉家祺神神秘秘的,現在可以多認識他一點,她當然要好好把握機會。

「給你看你就會讓開嗎?」總有一種他不交出照片,她就要纏他到天荒地老的不祥預感。

「當然。」徐翎指天發誓。

葉家祺眯了眯眼,迅速在心底衡量用一張照片換幾個小時清靜的這樁買賣值不值,接着滑開手機,點出照片,湊到徐翎眼前。

徐翎定定望着那張照片,好不容易安靜了會兒,最後卻爆出一陣大笑。

「哈哈哈哈哈!『兔兔兔』好胖喔——牠超肥的……是因為這麽胖,籠子高度不夠耳朵伸展,所以耳朵才垂下來的嗎?」徐翎笑到欲罷不能。

「你兔身攻擊,還歧視胖子,牠耳朵垂下來是因為品種的緣故,才不是因為太胖,牠每天至少都有出籠活動半小時以上,說不定活動量還比你大。」葉家祺看她的表情像她是個不可理喻的愚婦。

「活動?原來兔子要遛啊?像去公園遛狗那樣嗎?」

「未必要外出,在家也可以。」

「那要看着牠或陪牠玩嗎?」

「要的,免得牠亂咬東西吃壞肚子,或是跳到高處然後跳不下來。」

「感覺好有趣喔,你下次可以把『兔兔兔』帶來公司嗎?」

「不行。」一秒拒絕。

「為什麽?」一秒驚叫。

「牠是我的家人,不是玩具,再說公司也不是個随随便便能帶寵物去的地方。」

「好吧,你這麽說我也不意外啦……」徐翎聽起來十分失望,但倒也不特別驚訝。

葉家祺本就是風紀股長,他一定很難理解有人能跟寵物一起上班吧?

「還不快讓開?」葉家祺就快要失去耐性了。

「好啦,我——」徐翎側過身子,母親中氣十足的喚聲卻從後方嚷來。

「徐翎,你在跟誰講話?」徐媽媽站在屋子前面,朝着距離二十步遠的徐翎背影喊。

「媽,這是我公司的副理葉家祺,我忘了帶東西,他幫我送來。」徐翎回身,腳步分毫未挪,照樣喊回去。

「伯母您好。」葉家祺感到有些尴尬,隔着這段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距離向長輩打招呼似乎有些奇怪,但他主動走過去仿佛也不太恰當。

徐翎未動,他只得跟着提高音量。

「你怎麽讓人家站在那裏?快請人家進屋子裏來坐啊。」見徐翎有同事來,生性熱情的徐媽媽眉開眼笑,巴不得把女兒身邊每個人都安撫得服服貼貼,讓女兒在辦公室裏如魚得水,人緣大好。

葉家祺這下知道徐翎愛笑的習性是遺傳自誰了。她們笑起來時同樣都眼眉彎彎,兩腮紅潤,一雙圓圓的眼底星光滿天,燦爛得令人難以直視。

「不必了,謝謝伯母,時間晚了,我得回去了。」葉家祺出言推拒。

徐翎聞言看了看腕表,突然微微跪腳附在葉家祺耳朵旁,輕笑着朝他說起悄悄話。

「葉副理,你好聰明,幸好你推了,否則不到十二點,我媽都不會放你走的。」

搞什麽?她冷不防靠他這麽近,發絲搔過他耳殼,細細麻麻留下一陣顫栗,那股令他整晚心神不寧的惑人香氣鋪天蓋地而來,在在提醒他出現在這裏的荒謬。

青梅竹馬這詞瞬間又跳進腦海,葉家祺真有股不是滋味的不是滋味。

更不是滋味的是,他都不知道這份不是滋味究竟是份什麽滋味。

是眼紅徐翎有個身在總部的青梅竹馬,可以對她一路關照?

是眼紅徐翎在成長路程上,有個人可以相依作伴?

又或是,他才覺得他開始有點欣賞徐翎的行事風格,未料徐翎卻真有背景後臺,令他心生失望?

不對,都不是,好像還有些別的什麽,令他胸臆郁結;令他光是想着那男人與她交情匪淺,和她親近得能夠代為将她的座車從車廠開回來,就感到十分不快。

那男人也許沿途都浸yin在她的香氣裏,甚至,也許他比他更早發現她側頸的小紅痣……

不對,這究竟關他什麽事了?他為何要因為這些無足輕重的小事心緒紊亂?

「我要走了,再見。伯母也謝謝,再見。」葉家祺拉開與徐翎的距離,打開車門,将自己重重抛進駕駛座裏,臨行前不忘向徐媽媽作別。

「好,晚上山路比較暗,你開車小心喔,今天真的很謝謝你幫我拿領巾來,拜拜。」徐翎矮身在葉家祺窗邊揮了揮。

當然,不用她特意提醒,他也會小心。

葉家祺轉動車鑰匙,發動引擎,調轉車頭。

車子經過徐翎身邊時,正巧看見徐翎指着屋子外牆兩大包不知是什麽的東西,往屋內大喊︰「媽,你放在門口這兩大袋是要拿進去的嗎?」

「啊對啦,我看電視看到忘記,那些我還沒整理,你幫我提進來。」已經進屋的徐媽媽從窗邊探出頭來。

「需要幫忙嗎?」葉家祺搖下車窗問。那些東西幾乎超過徐翎半身高。

「不用,謝謝,這我做慣了,都是資源回收的垃圾,很輕的。」徐翎特地提高一袋手中物品,輕輕松松,以行動顯示她不需要幫忙。「你快下山吧,真的很晚了。」

「嗯。」葉家祺輕應,正要關上車窗,徐翎又猛地回身過來交代——

「對了,現在剛好是桐花花期,明、後天山上都有桐花祭活動,你如果有空的話,可以上山來走走。」

「明白了。」葉家祺颔首,望着徐翎的身影,再探向徐翎屋前那片小小的菜園,不禁眯了眯眼。

矮房、菜園、桐花祭、臨溪木棧道,拎着垃圾的女子……

怎麽突然覺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不過,來玩要小心喔,你說話有鄉音,或許會被一些黑心商人騙,買東西要記得先問清楚價錢,不要傻傻地先拿再付,知道嗎?」徐翎繼續熱情洋溢地提醒。葉家祺一雙敏銳的黑陣眯得更細了。

「你不要不相信,前幾年啊,曾經就有一次,有個攤位上的老板,賣人家香港游客一瓶礦泉水八百塊,人家不買,還硬要人買賬,找了幾個彪形大漢,把人家團團圍住,惡劣得很。」

這樁惡行實在太令人發指,徐翎記憶猶新,說起話來仍舊義憤填膺。不過,多年前的記憶總是會出錯的,小細節徐翎已經記不清了。

「是五百元。」葉家祺淡淡地回。

不經意被翻出的往事片段越來越完整,記億影像越來越清晰,葉家祺幾乎就要認為當初踫上的那名臺灣女孩便是徐翎了。

可畢竟時日久遠,他淡淡陳述之餘,仍帶了幾分懷疑與試探,緊盯徐翎面部神情。

「對對對,好像是五百元,不是八百,不對,你怎麽知道是五百……」徐翎說着說着,陡然一怔,臉上表情瞬間變了好幾變,十分精彩。

「等等,慢着……怎麽可能是你啊?我明明記得那是一個很生澀很慌張而且很不知所措的香港人,而且還會笑。」不是葉家祺吧?這麽巧?

「我也記得那是一個青春洋溢開朗活撥的女學生,而且還很可愛。」拐着彎罵他,他也會。

說到這裏,葉家祺已經百分之百确信,當初他遇見的女子真是徐翎。

「你現在是在嫌我又老又不可愛?」喂喂喂!太沒禮貌了!徐翎瞪他。

「你現在是在嫌我不會笑?」葉家祺瞪回去。

「你一定要這樣跟我講話就對了?」徐翎雙手叉在胸前。

「禮尚往來。」

「好吧!你真是我見過最英俊的男人了。」

「……」若不是坐在車裏,葉家祺一定會跌倒的。

「快呀!不是禮尚往來嗎?你快稱贊我是你見過最美的女人。」

「最美未必,最無恥應該是。」這哪招啊?

「你早就知道是我了?幹麽不跟我講?」

世界真小,原來那數年前曾有過一面之緣的男子,竟是葉家祺。而且,這麽多年之後,他們居然成為同事?

「不,我也是剛剛才知道的。」若不是今晚種種蛛絲馬跡,他又怎能覺察?

「那你還不快稱贊我,你這是對待曾經幫助過你的人的态度嗎?」他如果車窗再開大一點,她就可以伸指戳他腦門了,可惜。

「別忘了星期二早要開會。」有什麽回報比善意的提醒更實際?葉家祺掩實車窗,揚長而去。

徐翎被葉家祺冷血到幾乎不近人情的反應逗得又好笑又好氣,心中卻莫名感到寬慰。

看來他在臺灣過得挺不錯的嘛。

不枉費她時不時念及舊事,總要擔心那位香港游客是否又因為在臺灣人生地不熟,被人欺負。

原來這位香港游客後來留在臺灣,而且還過得這麽好,看見他好,她的心情也挺好。

不過,「兔兔兔」……

他居然養了只兔子?

他這麽嚴肅平板的人,幫兔子換水換草時,臉上帶着什麽表情?幫兔子拍照時又是抱着什麽樣的心情?

再有,他平時會和「兔兔兔」說話嗎?他究竟都跟「兔兔兔」玩些什麽啊?

風紀股長怎麽看都不像是個會在家裏養只兔子當寵物的男人嘛。

徐翎越想越荒謬,望着葉家祺早已看不見的車尾,縱聲大笑,全然沒發現初到企劃部時,那份讨厭葉家祺的心情,早已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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