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到了與葉家祺約定的那個周末,徐翎一大早便被母親從床上挖醒。
母親備菜的分量堪比過年……不對,她們甚至連年夜飯都沒有吃得如此豐盛。
「媽,你是以為我跟一整隊籃球隊交往嗎?這至少十道菜了吧,你想吃撐誰啊?」徐翎望着備餐臺上那陣仗,覺得母親實在誇張。
「唉呀,你懂什麽?人家第一次來,總要給人家留個好印象。」徐媽媽手上的鍋鏟揮了揮。
徐翎其實很想告訴媽媽,葉家祺并不是第一次到家裏來,但是,若讓母親知道她曾經病到無法去上班,恐怕被多念一頓的還是她而已。
「人家已經有個好印象了,誰會跟印象不好的人交往?」被虐成性嗎?徐翎癟嘴。
「不要跟我耍嘴皮子,快去把手臉洗一洗來幫忙。」鍋鏟又再度從徐翎眼前晃過去。
「你不是說廚房的事我不幫忙就是最大的幫忙嗎?」徐翎大驚。
「今日不同款,今天是我女兒的男朋友要來捏。」徐媽媽那口吻像皇上要大駕光臨一樣。
「你女兒不就是我嗎?」徐翎翻了個白眼。
「所以你不是更應該要來幫忙嗎?」徐媽媽回她個白眼。
「我才不——」徐翎正想轉身回房,前行的腳步猛地一頓,忽然念及,之前葉家祺聽說便當是母親準備的時候,對她不會下廚的事似乎有些不以為然,而他甚至都還為她熬過粥……
「好吧好吧,我馬上就來。」徐翎改口。
若葉家祺知道她為他洗菜切菜下廚,想必會很高興吧?
可惜,徐翎完全想錯了。
當她圍着圍裙,得意洋洋地指着桌上某幾道菜,告訴葉家祺哪幾盤是她做的之後,她只得到如下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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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菜的時候,要注意每片的大小厚薄都要差不多,不然有的熟、有的沒熟,或是有的已經熟透軟爛、有的熟度才适中,這樣何時該起鍋都不知道,很困擾的。」
「我這麽努力為你學煮菜,被我媽念得要命,你就只想對我說這個?你就不能好好稱贊我好棒或是我好可愛你好感動嗎?」切片的厚薄?!真是夠了!
徐翎氣不過,把圍裙脫下來往葉家祺身上扔,然後忿忿地看着他輕易接住飛過去的圍裙。
奇怪,他是馬戲團或海洋公園出身的嗎?為什麽無論她丢什麽,他都接得住?
「伯母呢?」葉家祺四處看了看。
徐翎在電話中要他直接進門時,他就隐約感到奇怪,伯母似乎不在家?怎麽是徐翎在掌廚?
「剛剛侯媽媽打電話來,請她過去他們家一趟,不知道要跟她說什麽,好像有點急,她說馬上回來。」
徐翎因為滿腔熱情被澆熄,反被葉家祺念了一頓感到很不高興,回話回得有些悶悶的。
「侯媽媽?」葉家祺眯了眯眼,是侯晏新的母親嗎?
「對,就是你想的那一位的媽媽。」徐翎将葉家祺手中的圍裙搶過來,挂到牆上,鍋鏟也往鍋內扔,罷工了。
「快出去啦,讨厭死了,我一大早就起來忙東忙西,沒想到還被你嫌,早知道還不如多睡幾個小時……」近墨者黑,居然就連她都開始碎碎念了,徐翎越想越生氣。
真是,毛毛躁躁的,可是……卻覺她可愛得不得了,也喜歡得不得了。
一雙手臂悄悄地由身後環住她,側顏枕着她發心,話音飽含疼惜。
「不是嫌你,我想說的是,你不擅長的事,讓我來就好了。」她難得為他起了如此纖細的心思,他又怎會不感動?
「什麽意思?」徐翔偏首陳他。
其實,這時候她應該一秒彈開,徹底把葉家祺推開才對,可是,他的懷抱好溫暖,她明明就不想推開,幹麽硬要推開?
算了,有人規定生對方氣時不能好好被抱嗎?徐翎放棄和自己抵抗。
「你不用為了我改變自己。」葉家祺在她耳邊緩緩地道。
「什麽不用改變自己?你幹麽這麽無情?我偶爾也想享受一下為男朋友做東做西當笨蛋的樂趣,不行嗎?」談戀愛變蠢也要理直氣壯。
「不是不行,也不是無情,是我不希望你委屈自己。」
「我才沒有委屈自己。」
「還說沒有?你不喜歡下廚吧?」
「是不喜歡。」
「那你維持現在的樣子就好,不要把我的需要放在你的前頭,永遠都愛你自己比愛我多,把自己照顧好,做你自己喜歡做的事,就像你說你不會為了男人留長發或把痣點掉一樣,不要因愛而委屈,這樣我們才能長久。」
「誰因愛委屈了?我有說我愛你了嗎?你要不要這麽自戀啊?」徐翎從他懷裏掙出來,仰首看他,聽見他說兩人才能長久,臉頰有些燙燙的。
「沒說,但做了。」葉家祺淡笑出聲。
「誰做了?你想做?」徐翎盈望他的眼,不生氣之後,又開始不正經了。
「胡說八道也不看看場合,伯母随時會回來吧。還有哪些菜要處理的?」葉家祺彈她額頭。
「真是,開開玩笑也不行……唔?!」徐翎朝他皺鼻子,才做表情,鼻子就冷不防被捏住,葉家祺像早料到似的。
「別鬧了,快說。等伯母回來,我想出手幫你就來不及了。」
「剩那些而已。」徐翎把葉家祺的手拍開,指着備餐臺上兩、三道已經洗好待炒的菜,揉了揉鼻子。
「你到旁邊去,讓我來吧。」葉家祺挽起袖子,利落地圍圍裙、拾鍋鏟,迅速将爆香的蔥姜蒜切好,三兩下就扔下鍋炒。
他因挽起袖子露出手臂線條已經夠犯規了,沒想到穿圍裙的模樣更是引人遐想,起鍋架式超級迷人好看,**圍裙那啥的可以讓葉家祺挑戰看看嗎?
算了,他好像會殺了她……
徐翎乖乖地站在一旁看,七手八腳将葉家祺盛出來的菜端上桌,時間仿佛刻意掐好似地,葉家祺脫下圍裙,收拾好廚房的那一剎那,徐媽媽的聲音便從外頭嚷進來。
「徐翎,你男朋友已經來了喔?門口有雙男生的鞋子,怎麽沒看見人……啊!」徐媽媽走進蔚房,看見葉家祺,沒料到客人會在廚房裏,吓了一跳。
「伯母您好。」葉家祺率先向徐媽媽打招呼。
「你好你好,吼!徐翎,你這死囝仔!怎麽讓客人擠進來廚房?去去,你們倆都去客廳坐,這裏我來就好!」徐媽媽打了下徐翎的頭,揮手趕人,急着想把剩下的菜炒好。
「媽,已經好了啦,菜都上桌了。」徐翎指了指餐桌。
「這樣喔,你手腳這麽快?剛剛看你笨手笨腳的,沒想到你很有下廚的天分嘛,不錯不錯,可以嫁了。」徐媽媽看向飯桌,一臉欣慰。
「都好了就好,兩個都來吃飯。」徐媽媽先去拿碗筷了。
「不錯不錯,可以嫁了。」徐翎走在母親後頭,用手肘推了推葉家祺,意有所指,笑得很歡快。
葉家祺哪會不知道她在笑什麽?她是在笑他可以嫁了吧?
不會做菜還這麽得意呢,可他被她笑得也想笑了,不自禁感染歡樂氣息。
「伯母,這給您。」上桌吃飯前,葉家祺拿了袋物品給徐媽媽。
約莫是伴手禮吧?徐翎揚眸朝葉家祺看了一眼。
徐媽媽不好意思不收,接過後不忘叮咛。「唉呀,你人來就好,賣客氣啦,怎麽好意思讓你破費?」
「沒有破費,徐翎說您腰骨不好,我就順手帶些酸痛貼布和軟膏來而已。」葉家祺笑了笑,說得很稀松平常。
徐媽媽望了眼袋子裏的東西,眉開眼笑,很是高興。
「你這孩子真是得人疼,來來來,快來吃飯啦!」
「……」送禮送到心坎裏就是這樣,怎麽不知道葉家祺收拾起老人家來這麽幹淨利落?連她這個有多年業務經驗的都甘拜下風。
她不過跟葉家祺提過一次母親腰不好,葉家祺就記住了,可見真的有将她說過的話放在心上,徐翎低頭吃飯,神情看來喜孜孜的。
「家祺啊,你家裏有些什麽人?」席間,徐媽媽開口,她當然知道女兒的男朋友叫什麽名字。
「媽,你不要問人家這個啦,又不是要做身家調查。」雖然明白母親會好奇,徐翎自己也很想知道葉家祺的家庭狀況,但她總覺得有點別扭。
「不打緊,伯母問清楚也好,當父母的總是不希望孩子交往對象的家庭情況太複雜。」葉家祺就事論事,毫不介意。事實上,他在登門拜訪之前,早就做足了心理準備。
「對嘛,你看人家家祺多懂事。」徐媽媽得意的。
「好好好,他懂事他懂事。」真是的,這兩人一個廣東國語,一個臺灣國語,都不知道在合拍什麽,她想維護葉家祺還被拒絕,現在他和母親連聲一氣,要共同對付她就是了?
沒關系,她也有東西對付,她專心對付桌上的雞腿總行了吧?
徐翎決定低頭吃飯,專心聽媽媽與男友聊天就好。
「我有兩個哥哥,一個弟弟,他們目前和父親一起,都住在香港。」葉家祺将嘴裏的飯菜咽下,慢條斯理地說。
「一家都是男生啊?那你媽媽一定很辛苦,家裏有四個小男生,玩起來時屋頂一定都掀得開。」徐媽媽笑道。
「不會的,我們兄弟各自有不同的母親,小時候沒有住一起。」葉家祺淡淡地道。
呃?徐翎訝異地看向葉家祺,又不敢表現得太過訝異。
她從不曉得葉家祺的家庭狀況,原來,他有同父異母的兄弟啊?
他說他們小時候沒有住在一起,為什麽呢?從沒聽他主動提起兄弟之事,也不知他們感情好不好?
徐翎将停留在葉家祺臉上的目光移開,深感現在不是個發問的好時機,只好低頭努力加餐飯。
徐媽媽聞言也是一愕,四個兒子,各自有不同的母親,那就是丈夫有四個老婆了,這要很雄厚的財力才辦得到吧?
「你爸爸是做什麽的?」徐媽媽問。
「算是同行,也是車業。」葉家祺輕描淡寫。
「那你媽媽也是很不容易,你要好好孝順她才行,她有跟你一起來臺灣嗎?有空帶媽媽過來陪我聊聊天,我們老了,有伴陪才不會寂寞。」丈夫讨了四個老婆,這麽花心,就跟當年她嫁的那個負心漢一樣,徐媽媽很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對葉家祺母親的好感瞬間倍增。
「多謝伯母美意,家母過世好多年了。」葉家祺眼色微微黯了黯。
「唉呀,你看我這是怎麽搞的?每一句話都問不對。」徐媽媽十分懊惱。
不是早跟你說沒事別亂問嗎?徐翎很無奈地看着母親,低頭繼續啃雞腿,偷觑葉家祺反應。
他看起來好像沒有什麽不對勁,不過,話說回來,他也不是會在臉上表現任何不對勁的人。
徐翎有些擔心,而葉家祺仿佛知道她的擔憂似地,對她牽唇揚笑,挾了青菜進她碗裏。「別光顧着吃肉,配點菜。」
「喔……好。」還會碎念,應該代表他真的沒事吧?
徐翎睐葉家祺一眼,松了一口氣的同時,都覺得她用來判斷葉家祺對不對勁的标準很奇妙了。
「說起來,家祺你一個人在異鄉打拚也是很辛苦,人生地不熟的,有什麽需要盡管跟徐媽媽開口知道嗎?大家都是自己人,賣客氣。」覺得葉家祺身世堪憐的徐媽媽,巴不得立刻把滿腔母愛統統倒給他。
自己人?這麽快就自己人了?徐翎差點噎到。
「謝謝伯母,這些日子您每天為我帶便當,已經讓我很感動了。」葉家祺誠摯地道謝。
「哪裏的話?幫你帶便當是順手而已,反正都要幫女兒帶,多裝一個也不要緊,不過吼,講到在異鄉工作,徐翎,你侯學長要調到香港去,你甘知影?」徐媽媽話說到一半,突然轉頭問徐翎。
「不……咳咳咳!」徐翎睜大雙眸,這下真的噎到了。
侯晏新被調去香港?怎麽會?她聽都沒聽說。
她一直以為會被革職或下放的會是她自己,怎會是侯晏新先離開?
葉家祺趕忙遞了水杯給她,幫她拍背順氣。
「我不知道,媽,你聽誰說的?」不會是什麽不負責任的村裏八卦吧?徐翎問。
「就你侯媽媽剛才說的啊。」
「侯媽媽剛才說的?」
「嘿啊,伊找我去她家,就是說你侯學長被調去香港,伊全家要一起搬過去,現在住的房子要脫手,家具都不要了,問我能不能幫伊請收大型垃圾的人來,能賣的就賣,不能賣的就扔,叫我緊幫伊聯絡。」徐媽媽認真說起話來,總忍不住國臺語夾雜。
全家都要搬過去?徐翎揚眸,很認真地思索了會兒。
「我沒有聽說過侯晏新要調任的消息,葉副理,你知道這件事嗎?」稱呼男友葉副理實在奇怪,但徐翎在辦公室裏一向如此叫他,一時改不了口,久了葉家祺也就習慣了。
「正式的人事命令沒有下來。」人事命令沒有下來,不代表他并不知情,葉家祺四兩撥千斤,遲鈍的徐翎并未聽出異狀。
「好像是升官,你侯媽媽雖然很急,不過看起來還滿高興的。」
「香港公司是奧福的亞洲總部,能調去那裏很不容易,香港薪資又高,侯媽媽高興是應該的。」
雖然和侯晏新有過不愉快,但他能有好發展,徐翎也是在心裏默默祝福。
「啊,這樣喔,厚啦,賣說這個,今天天氣好,你們兩人吃完飯去山上散散步,逛一逛走一走,不要聽老太婆我在這裏唠唠叨叨的,難得放假,好好去約個會。」徐媽媽在兩人碗裏都添了點菜。
「趕我去約會?少來這套,你下午要出去對不對?你最近老喜歡跟進香團到處跑,是在團裏找到好對象了?」徐翎有些懷疑地看向母親。
「黑白共,我才不是要出去找什麽對象,讓你們約會還不好?」徐媽媽很用力地拍了下徐翎的肩,轉瞬間兩人便笑鬧了起來,一頓飯吃得好不愉快。
葉家祺望着徐媽媽和徐翎快樂的模樣,心中百感交集,既覺溫暖,又感心酸。
他想,他心目中的天倫之樂約莫就是這種景象。
他向往,卻從未親身經歷過的景象。
吃完飯後,徐媽媽不知道跑去哪裏,徐翎和葉家祺反正也沒別的計劃,趁着天氣好,簡單帶了水和毛巾,便走出家門,真沿着木棧道上山。
油桐花期已經過去,木棧道兩旁林木蓊郁、氛圍寧靜,游客三三兩兩,全沒花季時的盛況。
「這裏一直走一直走,會到哪裏?路上有什麽?」長長的木棧道,潺潺的溪流聲,葉家祺指着看不見盡頭的前方問。
「沿途會經過一間禪寺,然後就……除了樹還是樹,沒別的,接着,你就會爬到山頂。」徐翎仔細想了想,想了半天,居然沒想出什麽特別值得一提的風景。
「你說得這麽無聊,什麽行山的樂趣都沒了。」葉家祺因她如此平板的回答笑出聲來。
「唉呀,我從小在這裏長大,你還能指望我有什麽行山的樂趣,還不就這樣嗎?我沒叫你去查維基百科已經不錯了。」徐翎為自己辯白,說到一半,圓圓的眼楮眨了眨,拉着葉家祺手臂,慎重地對他道︰「抱歉,我媽剛才問了那些你家裏的事情,希望沒有讓你覺得不舒服。」
「怎會?」葉家祺對她搖了搖頭。
「本來就該讓你知道的,只是一直找不到适當的機會提,伯母今天問了很好,讓你們了解我的家庭狀況是必要的……那你呢?你還有什麽其他的問題想問我嗎?」葉家祺停下前行的腳步,定定望向她。
徐翎偏首思忖了好一會兒。
總覺得,她想問他的還有很多,比如,他母親為何過世?他為何只身來臺灣工作?他和兄長親近嗎?與父親的關系如何?
她想問,可是,卻又覺得,他想說時自然會說,何必要問?
再有,她喜歡的是他這個人,又不是他家人,也不須問,方才母親問他的,已經夠多了。
徐翎左思右想,琢磨了好半天,最後終于問出一句︰「『家祺』真的是香港的菜市場名嗎?」
「是。」葉家祺莞爾,怎麽都沒料到她竟抛出這問題。
「那家駒、家俊、振邦、子祺……這些也都是嗎?港劇裏很常見,有些藝人也是。」
「是。」葉家祺颔首,正想問徐翎為何如此提問時,她忽然撫掌驚叫——
「啊!難怪我總覺得很熟了,香港公司的總經理是不是就叫家駒還家俊?」剛才母親提到侯晏新即将調任香港時,她猛然想到的。
「總經理叫葉家俊,總裁叫葉家駒。」葉家祺不疾不徐地為她解答。
「原來是菜市場名,難怪我總覺得在哪兒聽過,所以『葉』在香港應該也是大姓吧?這麽巧。」
葉家祺頓了一頓,平淡地道︰「那是我大哥和二哥。」
「什麽?」徐翎差點跌倒。大哥和二哥?她應該沒誤解這兩個詞彙的意思吧?總裁與總經理?那整個奧福的亞洲代理權,不就都是他們家的嗎?
「那是你大哥和你二哥,那你在臺灣幹麽?」
「我不能在臺灣?」葉家祺挑眉。
「不是不能,只是奇怪,沒道理你兄長都位居亞洲總公司裏的要職,你卻在臺灣一間小小貢區的公司,當一個小小的副理吧?你又不是能力很差。」
葉家祺遲疑了片刻,仿佛在思索如何說明比較恰當。
「你不想說就別說了,我只是随口問問,我們繼續爬山吧。」不知為何,總有種繼續追問下去,就要觸及他傷痛的直覺,徐翎牽住他的手,拉着他往前走,突然之間什麽都不想知道了。
「不是不想說,我只是在想,怎麽說比較簡單明了。」她的聰慧體貼令葉家祺心中一陣寬慰,一直以來不願回想的往事仿佛也不再沈痛。
「那你邊走邊想,想不到就算了。」徐翎對他的說法十分懷疑,拚命拉着他往上走。
繼續爬山吧繼續爬,等他累了喘了,想說什麽都沒法說了。徐翎的如意算盤是這樣打的。
「我母親她……認識我父親的時候年紀很輕,是個聲勢如日中天的模特兒。」思考了一陣,葉家祺決定從這裏開始說起。
「喔。」他的眼楮那麽漂亮,眼睫毛那麽長,或許就是像媽媽吧?徐翎輕輕地應。
「她其實……是個很有事業心的人,也不是挺愛孩子,可是,或許是被愛沖昏頭的緣故,為了能夠嫁給我父親,她不只懷了我,甚至還淡出模特兒界,徹底告別從前的生活。」
「……」年輕的女生總是有為愛冒險犯難、不顧一切的勇氣,往往也會因這份沖動導致不幸,徐翎聽着走着,不知為何竟感到有些難過。
「她一直以為父親終有一日會娶她,沒想到,最後,我父親只願意承認我,接我進門,就連大哥和二哥的母親陸續過世之後,她也始終沒能成為父親合法的妻子,接着,另一個女人帶着我弟弟出現,成為我父親的第三任配偶。」
「怎麽可以這樣?!」爛死了!雖然這樣說十分不敬,但葉家祺他爸是怎麽回事?徐翎徹底失态。
「是,怎麽可以這樣?我母親也是這麽想的,所以,她從高處縱身跳下,離開了。」葉家祺口吻平淡,平淡得就像在訴說別人的事一樣。
「……」徐翎掩住雙唇,不可置信。
葉家祺看着她,牽唇微笑,續又說道——
「我母親确實很可憐,我也确實很同情她,每回見面,她總問我父親的事,她關心父親的一舉一動,關心她岌岌可危的地位……我覺得她很不幸,但是,每回她向我抱怨,抱怨我和父親毀掉她的幸福人生時,我總想,在她心裏,我究竟算什麽呢?當她過世時,我又想,是不是因為我沒有令她如願争取到想要的位置,所以,當她的理想破滅,她也可以毫無顧忌地撇下我,就連一點點心痛或不舍也沒有,徹底和這世界斷絕聯系往來。那麽,一直以來在葉家,拚命想為她争取一席之地的我,究竟又是什麽?」
是啊,一個令母親不幸的孩子究竟是什麽呢?與母親感情甚好的徐翎沒有回話,也無法回話。
葉家祺的母親與她的母親不同,她的母親雖然生活艱苦、謀生不易,可對她的存在卻從無怨言,言談中也時常流露出很高興有她陪伴的感觸,令她感受到自己是個被期待的孩子、是個被愛的孩子,可是,葉家祺呢?
他是不是會因此,覺得自己不被愛呢?
電光石火之間,徐翎突然就懂了。
懂了葉家祺為何要她不要改變自己,為何要她維持現在的樣子,不要把他的需要放在她的前頭。
他希望她照顧好自己,做她喜歡做的事,不要因愛而委屈。
他希望她,不要像他母親一樣……
「你……恨你父親嗎?」愣怔震驚了好半晌,徐翎終于找回失去的聲音。
「恨?我不知道。」葉家祺坦白地答,那感受已經參雜許多,不再純粹易懂,就連他自己也看不明白。
「我只知道,母親過世的那年,我很低潮,二哥剛好接下了香港奧福,問我想不想來臺灣發展,其實,我與父親兄長本就不親近,母親離開之後,我很想幹脆徹底跟他們斷絕往來,可又想,母親辛苦了一輩子,就是為了擠進葉家,我若離開了,本就已經這麽不甘心的她,是不是又會更難受?」
「所以,後來,你就來了?」徐翎望着他,深深地問。
他告別親人,将自己留在異鄉,那其實,帶着一種很深的放逐意味,與補償心理……
他或許很寂寞,所以,他想找一個能陪伴他長久的寵物……
徐翎頓時好想哭,可是,她才不會因為這樣就哭,她哭了,不是讓葉家祺更傷心而已嗎?
「你的設定好老哏,十部偶像劇裏有九個男主角都是這樣的。」徐翎将稍一不慎就會流出來的眼淚、鼻涕統統吸回去。
葉家祺一愣之後,終于反應過來。
「你的也不差。」葉家祺回嘴。家境困苦的單親家庭女子又新鮮了嗎?
「亂講!我好歹是個——」徐翎本想說「女上司」,仔細想想,卻又覺女上司也挺稀松平常,遂又改口︰「是個真的靠後臺升上去的女經理!」
「你還真敢講。」葉家祺擰眉。
「有什麽好不敢講的?我敢做敢當,是條貨真價實的漢子!哪像你,明明自己也有後臺,當初為何還因為懷疑我有後臺找我麻煩?同是天涯有後臺人,你不是應該跟我惺惺相惜的嗎?」
同是天涯有後臺人?這是什麽東西?
葉家祺失笑,方才因回想往事而起的那些憂郁念頭瞬間被她趕得幹幹淨淨。
「誰要跟你惺惺相惜了?我可沒有因為家族關系平步青雲,步步高升的只有你而已;再有,我是不信任你的工作能力,并不是因為你有後臺找你麻煩。」葉家祺十分冷靜地分析。
「呿,都是你在講!」徐翎悶哼了聲,半晌,眼楮轉了轉,陡然間又冒出一句︰「欸?等等、慢着!侯晏新被調去香港是不是跟你有關系?」
若不是他,又怎會調派得如此突然?他随便請兄長調停一下就可以了吧?
「是有一點。」雖然早有預料徐翎會猜到,但并沒想到會這麽快,葉家祺推了推眼鏡,神情有些不自在。
「他怎麽會答應?我記得像協理這種比較高階的主管,若對人事調動有意見,可以再提出異議,至少他可以調去中區或南區,好歹都在臺灣,怎麽說都比較近嘛。」
「我讓他聽了一點東西。」
聽了一點東西?
「随身碟?是随身碟吧?」托他保管的東西,竟被他拿去威脅了?徐翎大驚。
「是。」葉家祺颔首。
徐翎不可置信地盯着葉家祺,風紀股長原來這麽陰險……
「既然這樣,你為何不幹脆讓他辭職?」徐翎腹诽完葉家祺,再度發問。
「辭職了,放在看不見的地方反而更危險,距離要遠得看得見,又不能近得造成威脅,我大哥、二哥并不是很好相與的人物,香港很适合他。」葉家祺全盤托出,緩緩地答。
放在看不見的地方反而更危險,距離要遠得看得見,又不能近得造成威脅……
等等,她為何覺得這理由聽來有些似曾相識?
葉家祺說,他的哥哥上任之後,問他要不要來臺灣發展,他為何要來臺灣發展?香港難道不行嗎?
距離要遠得看得見,又不能近得造成威脅……這樣想,一切就說得通了。
說到底,葉家祺的兄長們心裏還是介意這位弟弟會争權奪産,所以才會将他調派至臺灣吧?
也或許,葉家祺甘心屈于副理之位,不願大刀闊斧、勵精圖治,太有作為,也是因為不想令兄長感到受威脅吧?
她初到企劃部時,他就曾對她說,他名不正言不順。
現在想來,他确實是名不正言不順,無論是他的事業、他的家庭、他的母親,都處于一個很微妙的尴尬之境。
他想離開,卻又走不開;他看似無情,其實最有情……徐翎心中一陣柔軟,既酸澀,又感到不舍。
「葉葉葉。」徐翎出聲喚他。
「你在叫寵物?」葉家祺瞪她。
徐翎現在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說,沒空瞪他,也沒心思跟他擡杠。
「我其實,Google過一些兩地結婚的例子,雖然跑流程有點麻煩,但是,在臺灣結婚好像比在香港結婚容易一點。」徐翎說得十分慎重。
「嗯?」葉家祺挑眉睐她,神情有些警戒,他似乎,能夠料想到徐翎接下來要說的話。
「然後,我想,你在臺灣,我媽有過度泛濫的母愛可以分給你,而且,反正她一直很擔心我哪天嫁人了,若在外地,她看不見,我被欺負了她都不知道。」
「誰敢欺負你了?」葉家祺十分懷疑。
「欸,你這樣講,好像我很兇婆娘的樣子……不對,這不是重點啦,重點是,你若在臺灣結婚,恰好也能長久留在臺灣,離開你的原生家庭,逢年過節再回去看
看就好了,所以——唔唔唔?!」葉葉葉,你可以嫁給我喔。徐翎都還沒說完,就被葉家祺打斷了。
「徐翎。」葉家祺毫不留情地捏住她嘴巴,一道縫隙也不留。
「$&*……」徐翎發出一長串完全聽不懂的抗議,伸手想掐葉家祺的臉。
「知道你不介意,但是,有些話還是留着讓男人說好。」求婚什麽的,還是讓他來吧。葉家祺利落地閃開。
「……」這樣也能念?什麽男人女人的,真是……徐翎忙了老半天,終于揮開葉家祺捏住她唇的手。
「那你快說啊,快說快說快說啊!」徐翎邊打他邊催他。
「明年,我們來看桐花吧。」葉家祺吐出如此無關痛癢的一句。
「什麽啊?我才不是要找你看桐花!」居然想用桐花打發她?她從小看到大還不夠嗎?
葉家祺忽而傾身吻了她一下。
「在我還沒有主動開口之前,你所有單方面的提議都不會生效的。」
「什麽啊?你居然這麽大男人主義?我要上訴!」徐翎繼續捶打他。
「找誰上訴?」不能打女人的葉家祺跑了。
「喂!你太奸詐了!」就算要賽跑,也得鳴個槍吧?
徐翎脫下鞋子,赤足追着他跑。
前方男人在綠油油的山林裏,難得被她逗惹出一串暢然笑聲。
她依然是那個滿腔熱情,巴不得将所有人收編羽翼之下的徐翎;而他也依然是那個一板,眼,凡事都想循序漸進的風紀股長。
他想,明年,等他們的關系再穩定一點,等她再習慣他的唠叨一點。
等他再能忍受她的粗線條一點,等他們的關系穩定一點。
等他們對彼此都更堅定一點,等她的許諾,不只是因為初聽聞他的家世背景,對他感到同情的時候……
他想,他會在漫天紛飛的桐花雨中,向她許下共度一生的承諾。
葉家祺往前疾奔,時不時回頭看徐翎一下,腳踩着不知終點在哪裏的木棧道,步步踏實地迎向未來。
那年春天,正逢他最低潮的谷底,在這裏,他與油桐花相遇。
LoveinTaiwan。
番外︰上司戀愛中請勿打擾
徐翎一直很納悶,為何企劃部的午休總是靜悄悄的,偌大的辦公室裏,就連一、兩只小貓都沒有。
是附近新開了什麽好吃的餐廳嗎?怎麽可能?再好吃也會吃膩吧?
為什麽連一個帶便當來的,或是買外食進來座位上吃的人也沒有,就連精神不濟趴在桌上睡覺的也沒有,整個企劃部空蕩蕩的,人都不知道躲去哪裏了?這真是太論異了。
徐翎将母親為她做的便當從蒸飯箱裏拿出來,眼角餘光瞥見角落裏另一個便當,左右望了望,将兩個便當同時拿出來,臉上笑容甜得仿佛能滲出蜜。
算了,管他的,有什麽事能比在安靜的辦公室裏,和葉家祺一起吃飯來得幸福呢?徐翎快樂地想。
徐翎完全不知道,與企劃部同一樓層,位于另一端的廣告部辦公室裏,全然不是這幅靜悄悄的光景。
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