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仇只[zhǐ]

“主公,有菌人躲入花樓街內。”商省對院子裏的人說道。

陰陽齋後院,桃花樹下,白顯真拿着長棍武得生風。

和熙的春日裏,幾百年古老的桃花樹下,白顯真的身子快如閃電。長棍在他手中的快得只見其影,每一招每一式都精奇無比。目前為止,商省還未發現誰能破解主公的招數。

一招一式,白顯真帶起了飄落的桃花,這些桃花随着他的身影和長棍飛揚。待到他停下身影的時候,桃花便簌簌飄落到地上。

他拿着長棍站定在庭院中。

風來,紮在身後的馬尾随着風飄動。

“程符在何處?”白顯真走到回廊下,然後坐在商省身邊,他把長棍放下左手邊。商省給他遞了一杯茶。

“出門查菌人之事。”商省道。

“主公。”商景走來。

“何事?”白顯真放下手中的茶杯。

“紅樓段都督有請。”将一張請帖放下,商景坐到哥哥商省身邊。

庭院裏,三人坐對桃花。

白顯真拿起請帖看了後放在一邊,他仰起頭望向湛藍色的天幕:“起風了。”

風起,漫天的桃花随風飄落,白顯真耳朵上的兩只紅色燈籠也動了動。他臉上,露出一抹笑意。

一九一五年,也是民國四年。初春,一早,毗鄰英租界的花樓街熱鬧起來。街道上沿街的叫賣聲,還有林立的茶肆酒樓等,東方面孔與西方面孔交彙在街頭巷尾,對這些西方面孔的洋人,老百姓早已習以為常。

自一八六一晚清末年,西方國家強行打開漢口開埠通商,後相繼設立了英、俄、法、德、日、比六個租界地。除了一九零八年左右被湖廣總督張之洞用八十一萬多兩銀贖回的比租界之外,其他五個租界地已穩穩紮根在漢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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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租界的設立,洋商們紛至沓來,如今,漢口外商雲集。設立在漢口的洋商如今多達百家。各國洋人商行設立的 “洋碼頭”于長江沿岸數十裏,多達八十七個。每年,從武漢使出的輪船可直抵西方諸國。

這些洋商從漢口運走了茶葉,運走了礦石和棉花等。從東方運出去的商品給洋商們帶來了巨大的財富,其中以俄貴族巴諾夫開設在英租界阜昌街的茶廠,更是紮根幾十年。運出堪比黃金的茶葉讓巴諾夫把漢口稱為“東方茶港”。

大動蕩之下,繁華興盛的漢口吸引了越來越多的洋商,也吸引了越來越多上九流和下九流的人們。

來到這裏的各國洋商一度達到了十多個不同的國家。

這些人,從漢口獲得越來越多的財富,伴随着越來越大的利益,終于在晚清時期,隐藏于漢口生存的妖魔精怪暴露在人們的眼睛下。

受到利益驅使的人們從洋商手中買到熱武器獲取殺戮的力量和斂財的欲望。

手握熱-兵-器-的普通人,為了販賣妖魔精怪給洋商獲取利益,讓漢口徹底淪為巨大的狩獵場。如此,在熱-兵-器-革新的時代下,修習道法、佛法的人們不再獨立于世。漢口,也伴随着三界六道的仇恨和血腥的殺戮持續着。

民國四年初,湖北軍行署終于組織一支二十人軍警隊暗中幹涉漢口租界非法捕獵交易的妖魔精怪。

“砰砰砰——”槍聲打亂了花樓街小巷繡花街內的熱鬧。

随慘叫聲起,陰陽齋衆人落在小巷兩旁屋頂上,他們看着軍警隊拿下狩獵人,程符和其他陰陽齋衆人臉上露出不甚愉快的表情。

自今年年初起,幹預漢口租界非法捕獵交易妖魔精怪的軍警隊與他們沖突不斷。若不是主公讓他們避着,此刻,他們早已和這群拿着熱武器的軍警隊動起了手。

“又是他們,真是讓人不快啊。”渾身畫滿符咒的程符壓低了腦袋上的鬥笠。

繡花街裏,身着軍警隊隊服的隊長仇只[zhǐ]擡頭看了一眼程符,他皮笑肉不笑,這樣的笑容落在程符眼中,似在嘲諷他們一般。

程符只想用咒符切碎這個嚣張狠厲的男人。

仇只收回目光,他抓住一名狩獵人的雙腳,然後倒過來晃了晃,不少菌人從他身上掉下來,這些嬰兒巴掌大的菌人一個個被吓得抱在一起瑟瑟發抖。

菌人,這是軍警隊今日派人查到狩獵人狩獵的對象之一。有書“淮南子”裏說:海人生若菌,若菌生聖人,聖人生庶人。

這種巴掌大的小人是不是他們這些庶人的先祖,不知道。眼下,他們看到的是這小小的人兒被吓得快神志不清了。

這種隐匿性極高的小妖怪也不知道怎麽被逼出來的,這些狩獵人還真是好手段。

“把這些人捆回去。”仇只扔掉手中的狩獵人。

“交給我們,隊長。”軍警隊成員回道。

軍警隊副隊長寧姬彎腰撿起菌人放入鋪了布的籃子中,這些菌人吓得尖叫渾身發抖。他臉上帶笑,溫柔地輕聲說道:“別害怕,我不會傷害你們。”

明明是個從修羅場裏走出來的男人,卻擁有這麽溫柔的表情和話語,有時候,軍警隊成員懷疑寧姬身體深處是不是住了另外一個人。

“別別別過來!再過來我殺了他!”被打斷一條腿,長相邋遢的狩獵人手中握着一菌人,被握住的菌人不停地恐懼尖叫。

仇只抽出警劍向他逼近,狩獵人連連後退,他伸出手中被自己捏着的菌人恐懼大叫:“別過來!別過來!再過來我殺了這只妖怪!”

狩獵人恐懼的不只是仇只手中閃着寒光的警劍,更是對方身上迫人的殺氣。狩獵人吓得鼻涕都流出來了,他連連後退,直到退到牆上再也無路可退。

仇只走到狩獵人面前,他揚起手中的警劍。

仇只露出那種即将嗜血而感到興奮的表情,這個可怕的表情,眼前的狩獵人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狩獵人恐懼大大叫道:“我殺了他!”說着,便要捏死手中的菌人——

“真是令人感到厭惡的人啊。”屋頂上,在程符抽出一張咒符切掉狩獵人的手腕的時候,一根長棍破空而來刺入狩獵人的褲裆前。狩獵人吓得尿濕了褲子。

程符收回了咒符,仇只收回警劍。

程符身邊的呂鳳說道:“是主公。”

于是,陰陽齋九人從屋頂上落下與軍警隊的人對峙。

仇只走到吓尿褲子的狩獵人面前,他從對方手中拿下最後一只小菌人放入寧姬手中的籃子。然後抽出刺入地下長棍轉身向來人去。

是陰陽齋的主人,白顯真。

額頭上據說被子彈打穿過留下疤痕的男人,當然,這道疤痕并沒有破壞他那張漂亮的臉蛋。

陰陽齋與軍警隊一分為二對峙,白顯真走向仇只,仇只将他的武器和一籃子的菌人交到他手中。

“多謝。”白顯真接過,他把長棍交給程符,然後伸出手摸了摸一籃子的菌人,這些菌人感受到了某種氣息之後,便紛紛閉嘴安靜下來。

“客氣了。”仇只臉上的笑容讓人看不懂。

“回去。”

“是,師兄。”

“是,主公。”

提着籃子,白顯真帶着陰陽齋衆人離開。

“收隊!把這些人押入牢中!”在陰陽齋衆人離開之後,仇只道。

“是!隊長!”

于是,軍警隊押解這群從洋人手中購買熱武器對漢口非法捕獵妖魔精怪的的狩獵人。

花樓街恢複熱鬧,對發生在繡花街的事情,經過一小陣的議論之後便消散了……

鄂軍都督府又被人稱為紅樓。

這座運轉武漢軍閥政權的紅磚鄂軍都督府裏又有軍令部,軍令部下屬有一支由段都督直接管轄,從未向世人公開的軍警隊。這支軍警隊存在的目的是幹預非法捕獵妖魔精怪的狩獵人。

這支隊伍,自年初成立至今,短短的時間之內,他們的手段讓狩獵人聞風喪膽。

甚至是超越了從晚清時期開始,事實上已不知存在多少百年,以道法佛法保護漢口妖魔精怪馳名的陰陽齋。

夾雜在隐世界與現世界的陰陽齋,在晚清民國政權交替之下,以一身道義幹涉為獲取利益捕獵隐世居民販賣給洋商的人們。

這些人們從洋商手買到熱武器,獲取了與陰陽齋抗衡的力量。而陰陽齋主人白顯真額頭上的傷疤,便是被狩獵人用子彈打穿留下來的。

擁有熱武器的人們不再懼怕陰陽齋,他們把漢口淪為巨大的狩獵場。捕獵到手中的妖魔精怪,一旦販賣給洋商便能獲取巨大的利益,随着妖魔精怪運往歐洲販賣給貴族們,更是一筆不菲的財富。

每一天,漢口深處,伴随着血腥的殺戮上演着一幕幕悲傷的故事。

擁有絕美容姿和漫長壽命的妖魔精怪,在不斷改朝換代的戰争中失去了栖身之地。賴以生存于人世間,卻不想,會成為了他們的地獄。

曾經傲然一身的妖術在如今熱武器橫行的當下,有時候也擋不住一顆子彈,一顆炸藥。

紮根于漢口的他們,已經徹底淪為獵物。

不反抗,就被捉,然後販賣給洋人送到歐洲。這百年來,被送出去的妖魔精怪沒有一個能逃得回來的。

這樣的命運,滿是悲鳴。

軍警隊收隊回鄂軍都督府,他們回到軍務部下設的軍警隊辦公處。

他們這一支二十人軍警隊,隸屬于軍務部,卻不由軍務部統領管轄。完全獨立于軍務部之外的他們由段都督直接管轄。

仇只差遣兩名隊友押解狩獵人入牢獄,坐在辦公處的隊友們聽着向叔亞正調查到的消息。

昨夜,他帶的兩名隊員穆了和聶文康去調查英租界怡和洋行。

怡和洋行,在五國租界裏聲勢最大,他們在漢口設立有碼頭倉庫,在華從事各項貿易投資。這家洋行,從最初的鴉片茶葉買賣到現在的銀行鐵路礦物等生意,他們是越做越大。如今,總部設立在上海。

針對怡和洋行的調查,向叔亞調查到洋行總買辦钜瀛暗地裏向洋行辦理的一項生意——妖精買賣。

钜瀛靠着怡和洋行成為漢口富商。

一直以來,安分守己的钜瀛忽然花錢請來了捉妖人,這實在是讓人感到意外。

“钜瀛請來三個捉妖人,二男一女,三人皆長發,但蒙着面。他們來自湘西,目前,力量未知。”向叔亞道。

靠在辦公處窗口,逆着光,仇只抽出一支香煙叼在嘴裏,火柴一劃“哧”地一下燃起,他把火柴湊到煙頭一吸,然後舒服地吐出一口煙。

崩壞的國度下,崩潰的世道裏,每一種生命,都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活着。在這個世界,被最卑劣的人類所統治的時候,其他生命,便迎來了悲傷的命運。

仇只拿下煙,他道:“繼續盯着他們。”

“巨大的狩獵場,可真是吸引了越來越多八方世界之人。”寧姬臉帶笑意。

辦公處所有的軍警都知道,副隊長寧姬如果是笑着,那他絕對是無害的。可如果,他的臉上笑容一旦消失的話,就會變得和隊長一樣可怕。

“我們的敵人,越來越強大,越來越多了。”跟着向叔亞做偵查的穆了拿起桌子上的杯子喝了一口。

“敵人強大,才有成為對手的資格。”仇只手中的煙落下煙灰。

春風從窗口裏灌進來,看着這群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仇只唇角一抹淡笑。

這些人,就算身體被折斷了,身體深處的靈魂也一定會站得挺直。

如果說,他們是為軍行署和段都督效力,不如說他們真正效力的人是自己。他們,只不過是從段都督手中借到了身份來行事罷了。

在崩壞的漢口之中,陷入三界六道的仇恨裏。他們直面的敵人,有弱到想抓妖換錢的流浪孩童。還有強大到漢口裏最有權勢的人。

這裏,百年來,現世界和隐世界的仇恨和殺戮流下的血液早就滲透了漢口的土地。

向叔亞的調查給他們帶來了新的信息,這意味着,日後,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湧入這座狩獵場,然後以各種姿态參入悲情的“游戲”之中。

“這是今晚段都督的請帖。”向叔亞把資料收拾好後,将一張請帖放在桌子上。

仇只摁滅煙拿起一看。

“我猜,他還給白顯真發了請帖。”寧姬臉上笑容依舊。

上一次,段都督給雙方人發了請帖。

後來,仇只帶着他這一隊人和陰陽齋的人在茶室裏差點起了沖突。

瞧不起帶着熱武器的軍警隊,傲然的姿态的陰陽齋衆人不停地嘲諷軍警隊。

而血氣方剛的軍警隊拔槍差點把陰陽齋的人崩了。

當時,隊長仇只在幹什麽來的?

對了,他抽着煙靜靜地盯着白顯真,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舉止得體的白顯真含着笑容靜靜地喝着茶,仿佛不管身處何方,都能從容以對。

最後,脾氣比較沖的隊員蕭楚一腳踩在桌子,掄起拳頭揮手揍人的時候,一個不慎揮出的拳頭砸在了仇只的後腦勺上,仇只人往前一撲,腦袋便埋在白顯真的雙腿間。

吵吵鬧鬧的衆人瞬間安靜了。

蕭楚吓得咬着手指瑟瑟發抖。

最後,從白顯真雙腿間的仇只坐回原位之後,他黑着臉抓住蕭楚的腦袋狠狠砸在茶桌上。茶桌一裂,蕭楚暈了過去。

重新換了茶桌之後,大家總算是安靜下來,沒人再胡鬧。

“今晚,可有案子?”仇只問道。

“蓮華屋送來消息,今夜,羽民複仇。”向叔亞答道。

“原因?”

“據說,有人把所有羽民的蛋全偷了運走,所以,今夜這群長着翅膀的仙人要前往漢口大開殺戒。”

有羽民之國,其民皆生毛羽。

古人說,羽民,卵生,畫似仙人也。

“今晚,去收拾戰場。”仇只道。

“隊長要違約。”寧姬道。

“這口茶,讓我和白顯真在今晚的戰場上喝吧。”仇只勾起唇角的笑容。

“充滿血腥味的茶,一定別有滋味。”寧姬舔了舔嘴唇。

“今夜的戰争,讓對方拿命來贖罪吧。”仇只眼睛深處的漆黑如同可怕的地獄。

這樣的罪孽,遭受苦難的生命,就讓造成這一切的人拿命來贖吧。

漢口漢正街蓮華屋。

這個販賣祭祀用品的店鋪裏,沉香萦繞。

供奉地藏菩薩的“佛龛”臺前,蓮花緩緩睜開眼睛。

“零。”

“蓮華。”收拾擺放祭祀品的無眼鼻和無嘴的少女零聽到他的聲音,額頭上那三只三角黑紋圍着黑色空圓的圓形和黑疤似的圖紋轉動了一下,接着,兩只尖耳動了動便把臉轉向蓮華。

“和無一起給白顯真送個話。”

戴着面具的無無聲無息地出現:“何話?”

“就說,段都督請的茶在西商跑馬場。”蓮華輕輕一笑。

“好。”無牽住零的手,然後消失在蓮華屋裏。

今夜,不僅失去栖身之地,還失去了最寶貴的卵,羽民将以什麽樣的姿态複仇?也不知道,今夜,會不會收到羽民的屍體。

漢口裏,血腥之味越來越重了。

一年又一年,這百年來,依靠陰陽齋庇護的隐世界在熱武器革新的世界下,陰陽齋最終無法平衡兩道,修行道法與佛法一身的陰陽齋在熱武器面前,再也不像百年前那般可以執行他們的道義,隐世界裏的人們再也無處可逃。

當一九一一年,武昌一聲槍響爆發辛亥革命大清帝國徹底滅亡之後,這個國家徹底崩壞。

如今一九一五年,不過短短的幾年時間裏,原本暗中狩獵妖魔精怪的人們浮出臺面,拿着槍火的狩獵人大行其道。在巨大的利益推動下,下到街邊乞兒,上到最有權勢的人。

全部,參與入漢口巨大的狩獵之中。

擁有道法與佛法的陰陽齋,在他們砥砺前行的時候,今年年初,段都督暗中組織了一支來歷不明的二十人軍警隊對這一場場血腥的非法交易進行幹預。

短短兩個多月,下手狠厲的軍警隊登上了名為漢口“狩獵場”的臺上大放異彩震懾狩獵人。

“段都督,你想依靠他們拯救随時變成地獄的漢口麽……”蓮華輕聲細語。

這二十人軍警隊,想要守護什麽?又能守護得住什麽。

漢口,一旦撕裂那道口子,就會淪為人間地獄。

你們,是否能終結這百年來的殺戮與仇恨。

作者有話要說:

開文大吉。

完結此篇,會開《妖書奇志》。

謝謝窩窩丢的地雷。

【菌人】

《山海經》載:“有小人,名菌人。”

《淮南子·地形》:“海人生若菌,若菌生聖人,聖人生庶人。”

【羽民】

《山海經·海外南經》:“羽民國在其東南,其為人長頭,身生羽。一曰在比翼鳥東南,其為人長頰”

郭璞注曰:“(羽民國人)能飛,不能遠,卵生,畫似仙人也。”

(郭璞:兩晉時期著名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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