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冬眠引夢
送走了最後一個人,江骊歌瞧了瞧已然暗沉的天色,右手懶懶地放在桌上,中指指尖無意識地敲着桌子。
每天黃昏時君塵生都會派人來接他,昨天是喜歡躲在暗處的無念,今天不知道是誰呢?
江骊歌漫無目的地想着,劇烈的疼痛忽的席卷全身。他眼前一陣陣發黑,額邊的汗珠滲出,按在桌角的指節因用力過猛而泛白。
他這才記起,自己有一段時間不曾服用顧老給他做的壓制他體內之毒的藥物了。
這生死花之毒許久不曾發作,他幾乎要忘了。
費勁全身力氣從随身的藥囊裏掏出藥丸吞下,席卷全身的痛感緩緩退去。江骊歌閉眼放松地坐在木椅上,歇了好一會兒,方才從之前那種疼痛中緩過來,疲憊地睜開眼。
店中光芒昏暗,江骊歌坐診的地方又在角落裏,他掩飾的又很好,所以一時間竟無人發現他的異樣。
一個人忽然走入藥店,手中的折扇一搖一擺,淡淡的香氣便在店中傳開。
“生如春不該和夏季放在一起,它們藥性沖突。”來人坐在江骊歌面前,道。
江骊歌擡首瞧了眼店中不知為何昏昏欲睡的掌櫃和小二,勉力壓下身體的不适,淡淡道:“三錢生如春,一錢夏季,是許多藥方最好的輔藥。”
“果然是同道中人。不好意思,是在下唐突了。”這人搖着折扇,彬彬有禮道。
江骊歌垂下眼,語氣冷淡:“自稱唐突,閣下倒是一點不客氣。這冬眠之毒還請收起,我這兒除了生如春,還有烈秋。”
偌大的店鋪,除卻江骊歌和這來者不善的人外,竟無一人清醒。
藥店掌櫃與打雜小二不知何時睡了過去,手中的東西全落在了地上,店內一片狼藉。
“江醫師,天色不早了,門主派我來接您。”氣勢嚣張的人踢翻了側倒在門口擋住路的凳子,嘴裏說着極為謙遜的話,有些不倫不類的怪異。
原來是葉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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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骊歌心下松了口氣,不動聲色地收拾好東西,在葉雲的護送下上了馬車。
至于藥店裏的其他人……畢竟是暗影的地盤,如今受了挑釁,江骊歌相信君塵生會處理。
葉雲翻身上馬,卻沒有急着離開,而是語氣冰冷地說:“今日我尚顧念一點往日同僚情分,下次再讓我見到你,休怪我手下無情。”
說完後他也不去看那不速之客的表情,猛一抖馬缰絕塵而去。
那人沉默中收了折扇,伸手取了一片釘在面前木桌上的一排金葉,神色複雜。他将所有的金葉都拿下疊好,手指不免被那金葉鋒利的邊緣劃傷,讓那小巧精致的葉片上沾了血。
他卻不在意,頭也不回地将葉子甩給了暗處的人:“拿去還他。”
無念藏身在陰影中,特制的手套輕易接下了迎面而來的金葉并且沒有讓手掌受傷。他看着那個熟悉而陌生的背影,戴着手套的手漸漸握緊。
江骊歌倚在車壁上,有些乏力地閉上眼。
冬眠之毒……這種難制的毒……
“生,死,花……”蒼白的唇間吐出令人心驚的冰冷話語。江骊歌輕輕甩了甩頭,将那湧上的睡意壓下。
現在……不能睡……
冬眠之毒,之所以會被命名為冬眠,就是因為它會在發作時催人入眠,讓人在睡夢中構造自己曾經的回憶。雖然是在夢裏,但那些因藥物而勾起的回憶卻是無比真實,難以擺脫。
而江骊歌這剛剛毒發的身子極弱,雖然第一時間将前些天做的烈秋拿出來抵消了大部分冬眠之毒,店中的人只是睡一覺便會無事,但他自己因為距離近不免吸入了少量的冬眠之毒,而且烈秋解不了,如今只能忍着。
不然一旦睡着入夢,冬眠之毒發作下任誰也看不出他到底中了什麽毒,根本解不了,最後只有死路一條。
他必須撐着,直到君府。
馬車猛地一頓,葉雲勒令馬停下的聲音傳來,顯得無比遙遠。江骊歌勉力保持的一線清醒漸漸模糊,他用力咬了下舌尖,彌漫的血腥味喚回了他的一絲意識。
不過他現在這個狀态,自然是沒法下車的。希望他們能早點發現自己的不對勁……
君塵生難得清閑,所以他今日來到了門口準備接江骊歌。結果馬車停下了,卻遲遲不見江骊歌下來。
他覺得不對勁,果斷掀開簾子進了馬車車廂。
江骊歌感覺自己落入了熟悉的懷抱,始終懸着的心落下的同時伸手用力揪住來者的衣領,努力吐出清晰的詞語:“冬眠……師……父……”
君塵生面若寒霜地抱着昏睡過去的江骊歌出了馬車,冷言道:“書墨,去請顧老。”
“是。”書墨不敢耽誤,急匆匆趕往顧老住處。留下的人面面相觑,一口氣也不敢出地垂手跟在君塵生身後。
門主身上……好濃厚的殺氣……
便是他們這些被他一手教導出來的殺手,也有些受不住……
顧老跟着書墨匆匆趕來,掃了一眼屋中努力裝作擺設的其餘人後便掀開遮掩的簾子走入,正迎上面色越發冰冷的君塵生。
他毫不客氣地伸手把散發着寒氣的暗影門主撥到一邊,抓起自己寶貝徒弟的手腕便開始診脈。片刻後顧老抽出自己随身帶着的銀針,在江骊歌身上紮了幾處。他出手如電,江骊歌皺了下眉,臉色漸漸好看起來。
顧老輕手輕腳地收了針,向君塵生招了招手,兩人走了出去。
“冬眠。”君塵生說道,“他回來時說‘冬眠’。”
顧老想了想:“大概是冬眠之毒,這不算什麽,重點是骊歌體內另一種毒。”
君塵生:“可有解法?”
顧老看向遠處的荷池:“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
“缺什麽?”君塵生靜靜問道。
顧老訝異地看了這個小輩一眼,這才注意到他身上此時毫不收斂的殺氣,竟比他見過的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某個老鬼還要厲害。
長江後浪推前浪啊……前浪拍死在沙灘上喲……
某人打了個噴嚏:“老東西,又說我壞話。”
打住打住。顧老連忙拉回自己跑偏的思緒,重新堆出沉重的表情。
君塵生神色不動,周身的殺氣卻斂了一部分。
顧老還有心情走神,說明骊歌沒什麽大礙。
“的确是缺一些藥材,不過就算是找齊了也不能從骊歌體內把那毒拔除。”顧老侃侃而談,“生死花你們應該見過了,我見骊歌的藥囊裏有這味藥材,那麽骊歌應該和你說過生死花一事。生死花分生、死兩花,一花為劇毒,一花為聖藥,相生相克,但有一種手法,可以讓這兩種花融合成為一種既是毒物又是聖藥的‘毒’。”
說到這顧老忍不住嘆了口氣:“這種‘毒’不同于別的毒物,不發作時中毒人便如常人一樣,脈象上也不會有什麽顯示,一旦發作中毒人便會全身疼痛難忍,但又不會死去。”
“折磨人?”君塵生靜靜道,周身湧動的殺氣又顯示了他不平靜的心情。
他視若珍寶的人,在他人眼裏卻要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怎能不怒?
“是啊,也不知道骊歌以前究竟得罪了什麽人,要這麽待他。”顧老搖頭,正色道,“我見你也不是什麽冷心冷情狼心狗肺之人,但我作為他的師父仍是要唠叨一句,骊歌将真心給了你,你可不能負他。”
“不會。”君塵生鄭重承諾,“永遠不會。”
顧老欣慰地笑笑,寫了張方子:“生死花在骊歌體內也待了許久了,那藥紗配合着我做的藥丸能夠壓制住這毒,若是要徹底拔除也不是沒法子,但是除卻成功率不足兩成外,在治療過程中骊歌甚至會有生命危險。”
“冬眠之毒解之容易,按這方子抓藥吃上兩天就好了。不過骊歌也要睡上兩天了……”
琴音端着煎好的藥,輕輕叩門:“門主,藥煎好了。”
“進來。”低沉的聲音傳來。琴音放下放着茶盞的木盤,隔着簾幕偷偷看去,便見門主一襲玄黑衣袍坐在床邊。薄薄的簾幕給門主添了分朦胧的美感,卻掩不住他身上的寒涼。
君塵生将目光從江骊歌身上收回,眸子裏還有分未散的柔和。這分難得的溫柔正落在琴音眼裏,琴音一驚,連忙垂下眼。
“下去吧。”君塵生走到桌邊,拿起藥碗回到床邊,“讓他們都去歇着吧。”
“李然來到此處的消息我早已知曉。這樣的結果是我的疏忽,不是他們的錯。”
“是。”琴音答應着,盡量安靜地退了出去。
關上門時琴音還在想剛剛門主眼裏的溫柔,無聲嘆息,看來門主真的很在意這位江醫師。
也許……暗影追殺李然以及他的幕後主人的日子不遠了……
君塵生端着藥碗低頭嗅了嗅,藥物的苦澀味道湧入鼻尖。他看了看床上安穩睡着的江骊歌,忽的伸手摘了臉上的面具。
俊美的容顏暴露在搖曳的燭火中,明暗交錯間那張俊美的不似凡人的容顏上浮現了一抹淡淡的笑容。君塵生低頭喝了一口藥,苦澀的味道瞬間在嘴中彌漫,他低頭,緩緩湊近睡着的人。
燈火搖曳,映在牆上的影子随之晃動。兩人的影交疊在一起,不分彼此。
江骊歌在夢中,回到了許久不曾回憶的過去。
也許不是過去。
江骊歌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低頭看了看自己,仍是黑色長發青色衣袍,外罩一層雲錦藥紗,來來往往的人似乎看不見他,從他的身邊擦肩而過。
不同于他記憶裏那個混亂的世界,這裏的街道上人們的神色裏雖有惶恐,但更多的是生活平靜有所保障的鎮定。
江骊歌忽然想起了鐘黎,記憶裏那個人曾經說過,他要建立末世裏的桃源,他要那裏的人們如末世前一樣生活。
那麽,這個夢中的世界,是不是鐘黎所說的桃源?
江骊歌慢慢走着,看着。他看見了人們互相問候,彼此幫助,也看見了有不思進取的人偷偷搶劫別人的東西。
有幸福,也有難過。有光明,也有黑暗。
不知不覺間,他走到了這片末世裏難得安寧的地方的中心。
看着熟悉而陌生的別墅,江骊歌想,也許這裏真的是鐘黎建立的桃源。
這棟別墅,是他與鐘黎相遇的地方,也是二人定下目标以及計劃的地方。他曾與鐘黎說,以後末世桃源建立起來的時候要把這棟別墅作為中心,留作紀念。
江骊歌沒想到的是,變了的鐘黎仍然記得他們的約定。
江骊歌發現自己的身體輕飄飄的,心念一動下他整個人便飄了起來,落在了別墅的二樓。
他看見了鐘黎,鬓角斑白不複年少的鐘黎。
江骊歌忽然開始懷疑自己看到的一切,真的只是冬眠引出的夢嗎?
他靜靜站在二樓的陽臺上,透過窗戶看着屋內開始老去的鐘黎,看見他從一間密封的室內抱出一個裝裱好的相片,一個香爐,和一把香。
那相片上的人,是前世的江骊歌。
江骊歌看着這個自己曾認定為最為親密的大哥小心放好那張照片,然後放好香爐,點上香,不同于他印象裏的沉默,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
“最近又有人來了,這裏真成了他們避難的桃源了……”
“我這幾天試種了蔬菜種子,嘿,它們活了,看來地球的環境正在改善……”
“小燕還是不肯理我。唉,不知道什麽時候我才能得到她的原諒……”
……
鐘黎突然收了話語,定定地看着那張定格的照片,聲音模糊了起來:“現在我老想啊,大哥當時是不是錯了?是不是不該那麽瘋狂地種生死花?明明……明明是害人的花我為什麽一定堅持要培育呢?沒有它我現在也建了桃源出來……”
“骊歌,也不知道你在那邊過得好不好,有沒有人欺負你……”鐘黎自嘲一笑,“這話不對,你那麽厲害一個人,當初要不是信錯了人,現在怎麽也混得比我好。”
“骊歌啊,我現在老覺得自己當初不是個東西。”鐘黎又拿出香點燃,看着那袅袅煙氣出神,“其實大哥當時沒想殺你,但大哥那種做法也确實不是東西。”
“生不如死,呵,我當時怎麽沒想過自己會後悔,會生不如死呢?”
江骊歌看着那個不再意氣風發的人,聽着他音量漸低的喃喃自語,所有壓在心底的關于前世的不甘,質疑,怨恨,在這一刻統統煙消雲散。
他想,其實錯不僅僅在鐘黎,還在他的冒進。
一把火,燒了生死花田,燒的痛快,卻絲毫沒考慮到之後的事情。
其實他當時是可以采取更好的方法的,但是青年的銳氣以及對鐘黎盲目的信賴讓他最終走到了那一步。
他信兄弟情義,卻忘了考慮鐘黎的感受。
當初會走到那一步,細想來兩個人都有錯。
江骊歌退了一步,眼前的一切瞬間變得遙遠起來。香爐裏的袅袅煙氣越湧越多,将他的視線全部遮住,只留了一片黑暗。
口中逐漸感受到苦澀的滋味,除此之外還有一種特別的感受。江骊歌沉浸在黑暗中的意識沒想那麽多,只是本能地吞咽,将那些苦澀的液體吞了下去。
舌尖觸碰到柔軟,昏昏沉沉的意識迷糊地想這是什麽,但很快在藥物的作用下徹底沉入黑暗。
不過這次,沒了夢的侵擾。
作者有話要說:
嗯,不容易啊,終于親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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