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婚

四月,陰翳多日的天空終于放晴。沉寂了一個寒冬的京城,驟然熱鬧起來。

這日,鑼鼓喧天,通紅的炮仗炸得如雷響一般。滿城張燈結彩,就連剛發芽的樹梢上都挂滿了紅絲帶。

廣安侯府門前大紅燈籠開路,紅色帷幔從正廳一路延伸至偏殿。耳邊別了一朵花的喜婆高呼:“吉時已到,新娘上轎。”

莊嚴華麗的迎親隊伍從街頭排到巷尾,八個身強體健的大漢将喜轎停在門口,恭迎王妃。季绾由丫鬟攙扶着,腳踏紅毯姍姍而來。

等她拜別完父母,坐上轎子,吹吹打打的喜樂再次響起。十裏紅妝,連綿不斷。百姓紛紛翹首踮足,簇擁觀望這場皇家婚禮。

“好奇怪,迎親的駿馬上為何不見新郎官?”

“你不知道?今日娶親的是六皇子。那位心智五歲的皇子別說迎親了,可能連騎馬都害怕吧……”

“竟有這等事?作孽喲……”

議論聲很快淹沒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裏。身穿喜服的季绾坐在轎子裏頭,身體搖搖晃晃,最後竟不小心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季绾是被碧蓮叫醒的。轎子外頭傳來一陣喧鬧,“神仙姐姐就在這裏面嗎?趙衍哥哥,你可不能诓我。”

那聲音低沉舒緩,帶着孩童的天真。季绾攥緊喜服,不由來得有些心慌。

“王爺,奴才不敢。神仙姐姐就在裏頭,來,請她出來。”

“說多少次了,不準叫我王爺。”

“好,好,荀兒乖,來,将神仙姐姐請出來。”

季绾聽對方跟哄孩子似的,便知道她的夫君淮南王姜荀,已經侯在轎子外頭了。

他們口中的神仙姐姐,指的是自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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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手挑開轎簾,伸到她的面前。季绾透過紅蓋頭縫隙望去,只見那手骨節分明,掌心有條未愈合的傷口,結了暗紅色的痂。

她并不害怕,只是有些慌張。這些天像做夢一樣,現在才有了真實感。握緊這只手,她就是王妃了,即便這樁婚事并非郎情妾意,但季绾無路可退。

對方見季绾沒反應,有些委屈地說:“神仙姐姐不理我。”

“心誠則靈,荀兒再試一次好不好?”

季绾猛然回神,聽到對方問:“神仙姐姐,你可願意見見我?”

她不再猶豫,輕輕将手放上去。那人掌心有硬硬的繭,季绾并不排斥。她能感覺到這只手的力量,指尖傳來溫熱,竟讓季绾安心下來。

踏出轎子,姜荀伸手就來扯季绾的紅蓋頭,被眼疾手快的喜婆攔下來,“晚上……晚上再看。”

“好吧,”他作罷,“我将神仙姐姐帶回去,不給你們看。”

一番折騰,姜荀總算老實了。鞭炮聲再次想起,季绾随着衆人牽引跨過火盆,接下來就是拜堂儀式了。

喜婆遞給季绾一條牽紅,她和姜荀各抓一邊。季绾感受到牽紅的另一端,姜荀小動作不斷。他一會将牽紅纏在手上,一會故意拉緊再放松。

果真是小孩子心性,活潑好動靜不下來,季绾心想。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送入洞房。”

禮成,季绾被送進婚房,與外界喧鬧隔絕開來。姜荀沒了蹤影,丫鬟們退出去,季绾坐在軟榻上,突然感到屁股底下有紮人的東西。取出來一看,竟是一只木制的彈弓。她往四周又摸了摸,竟然還找到一只陀螺。

早聽說姜荀心智不全,今日一見,季绾還是有些發怵的。倒不是嫌棄她的夫君,而是擔心自己照顧不好他。

季绾從小就勵志當賢妻良母,賢德持家,教子有方。現在季绾剛過門,就面臨一個難題,怎麽照顧好這個心智五歲,地位尊貴的淮南王?

天地良心,她可沒有帶小孩的經驗。

一場熱鬧的婚宴随着夜幕降臨漸漸平息,皇子成婚,王公侯爵悉數到場。只不過這樁婚事本就特殊,帝後在場氛圍嚴肅,賓客也不盡興,大家夥舉着酒杯意思幾下,就都散了。

身穿大紅吉服的侍女進來掌了燈,季绾端坐在軟榻上,一點也不敢動,蓋頭下那張精致的臉有些慘白。前夜折騰了一宿沒睡,今日滴水未進,成親真是累人。

好在此時,衆多侍女哄着姜荀進來了。喜婆将一柄玉如意遞到姜荀手中,輕聲道:“王爺,你且掀了王妃的紅蓋頭。”

“王妃是誰?”姜荀不解。

“呃……就是神仙姐姐,掀開神仙姐姐的紅蓋頭。”

姜荀照做,季绾只覺得光線由暗到明,她依舊垂着頭。

首先映入姜荀眼中的是季绾金絲鳳冠下濃如潑墨的黑發,容顏恬靜,睫毛忽閃忽閃,猶如振翅而飛的蝶。他不知避諱,湊近盯着季绾看了幾秒,說:“神仙姐姐好漂亮。”

衆人哄笑,季绾臉皮薄,霎那間臉和耳根紅如雲霞。姜荀只以為衆人不信,又重複一遍:“真的,神仙姐姐好漂亮,怎麽都看不夠。”

“知道了知道了,”喜婆樂不可支,說:“來,飲完合卺酒,老奴們退下,王爺想看多久看多久。”

待飲完合卺酒,衆人退下。季绾卸下沉重的鳳冠,才緩緩擡眸,入目的容顏竟讓她瞬間凝了呼吸。

姜荀身姿挺拔,五官菱角分明,一雙鳳眼像是沉入萬千星辰般,正含着盈盈笑意望向自己。季绾只覺得臉頰發燙,迅速低下頭去。

季绾覺得不可思議,淮南王這副模樣,不像那些常年出征,兇神惡煞的武将,倒像個面如玉冠的富家公子。

她正想着,姜荀突然俯下身來,長指在她下巴上一勾,神色認真地審視一番,說:“神仙姐姐比我夢裏還要好看,荀兒很喜歡。”

此時沒有外人,季绾便笑了。像姜荀這樣直觀表達喜惡美醜的人,她還是頭一次見。都說童言無忌,季绾就暫且相信,他說的都是真話吧。

她一笑,姜荀也跟着笑。嘴角咧開一個小小的弧度,目光澄澈,有股奪人心魄的美麗。

折騰一天,季绾早餓了。這會是在王府,身旁只剩一個心智不全的王爺,她歪頭掙脫姜荀指尖,毫無顧忌的吃起桌上的點心來。

點心甜而不膩,入口即化,季绾在侯府可從未吃過這樣的好東西。她邊吃邊打量這間極為喜慶的婚房,空間很大,處處貼滿喜字,富麗堂皇比她的錦蘭院不知好多少倍。

想到後半生即将在這裏度過,季绾喜不自禁。她日日盼着離開侯府,如今心願達成,季绾越發滿意這樁婚事。

姜荀杵着下巴望她,等季绾吃的差不多了才道:“神仙姐姐,我有禮物送你。”

季绾愕然,只見姜荀從懷裏掏出一方白色手帕,他輕輕展開,裏面竟包裹着一支粉嫩的桃花。

“我方才在後院摘的,神仙姐姐不是喜歡桃花嗎?今日先送你一支,來年王府必定桃林萬畝。”

他說的認真,季绾卻聽得雲裏霧裏。她是喜歡桃花,但姜荀怎麽知道的?侯府大多種植海棠,牡丹,卻鮮少有桃花。只因“桃”與“逃”諧音,侯府認為不吉利。

莫不是碧蓮告訴他的?季绾只能這樣想。

“多謝王爺。”季绾感動,她在侯府十多年,可從沒收到過什麽禮物。

姜荀拉着木凳挪近,挽住季绾胳膊,委屈巴巴地問:“所以你還走嗎?”

季绾只覺得莫名其妙。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除非姜荀休了她,否則自己不可能離他而去。想到姜荀如今心智五歲,季绾又覺得可以理解了。小孩子嘛,黏人很正常。

“你別走了好不好?這次荀兒會保護好你的。”他晃了晃季绾胳膊,将腦袋埋進她的懷裏。

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季绾一怔,她十八,可還是黃花大閨女呢。關于夫妻相處之道,出嫁前宮中特地派了嬷嬷教她。當時季绾聽得臉色緋紅,還被逼着背誦了好幾遍。

她知道成婚後,與夫君肢體接觸必不可少。此時只能僵直脊背,動作十分生硬地拍拍姜荀腦門,輕聲哄着:“不走,只要王爺不嫌棄,妾身定不離不棄。”

“叫我荀兒便好。”

季绾只得硬着頭皮喚他:“荀兒乖。”

“對了,”姜荀從她懷裏起來,“還不知道神仙姐姐芳齡和名字。那年我走的匆忙,竟連神仙姐姐的名字和年紀都沒問,實在後悔莫及。”

“妾身季绾,今年十八。”

“季……绾。”姜荀重複。

他這副認真的模樣實在可愛至極,季绾逗他:“那荀兒今年幾歲呀?”

“神仙姐姐猜猜看?”

這有何難?季绾伸出巴掌,“五歲。”

姜荀搖頭。季绾心想,莫非心智又退步了?她聽說姜荀自南蠻回來,智力便日漸衰退。這都四月了,難不成已經退化到四歲,三歲了?蒼天呀,這智力衰退何時到頭?難道會變成咿咿呀呀的嬰兒嗎?

姜荀見她不說話,眸光微動,有點小得意,說:“猜不到吧,我五歲半了。”

季绾一時無言以對,雖然她也不知道五歲和五歲半的區別在哪,還是接着他的話問:“你怎麽知道自己五歲半?誰告訴你的?”

“飛雲哥哥說的。”

周飛雲季绾是知道的,他是太醫院最年輕的禦醫,醫術了得專門負責姜荀的怪病。可他是如何得出結論的?

季绾決定試探一下,她的夫君智力是否真能達到五歲半。回想侯府世子季升,五歲時已經會一些簡單的算術了。季绾問:“荀兒今年五歲半,那明年這時候呢?幾歲?”

姜荀搖頭,“不知道。飛雲哥哥說了,可能十八歲,可能五歲半,也可能三歲。”

季绾的目光漸漸暗下去,神色凄凄。

也對,明年的事,誰知道呢?他或許好了,或許維持原樣,或許更壞。

季绾向來随遇而安,做事只求問心無愧。既然嫁進了王府,她定會好好與姜荀過日子。

管明年作甚,還是暫且偷生,安度年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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