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賜婚
崇康皇帝登基的第二十二個年頭,薄雪還未融盡,春的腳步卻已邁進門檻了。
昨兒個方下過一場小雨,開敗的臘梅塗了滿地,空氣中猶自彌漫着清淺的馥郁。
春寒料峭的京城中,茶肆裏的百姓議論紛紛:
“聽說了嗎?淮南王出征歸來,許是作惡太多,被厲鬼給纏上了。欽天監的法事做了一場又一場,淮南王卻瘋的愈發厲害,整日嚷着要去北狄,找神仙姐姐!”
“哼,淮南王可不是什麽好東西,沉迷女色遭報應了吧!”
“十三才被接回宮中,缺乏管教呗。”
百姓口中的淮南王,正是大齊風頭正盛的六皇子,周圍列國聞風喪膽的不敗戰神。年方十七,出征六次,平戰亂,滅山匪,一身戎裝挂滿軍章,皇帝跟前的大紅人,姜荀。
淮南王保家衛國,在民間卻落得個風流浪子的壞名聲。只因他的親信經常将十來個姑娘送進王府,不過半個時辰又送出來。一進一出,說沒點什麽誰信啊?
茶肆痛快的聲讨再怎麽熱鬧,也飛不過朱門森嚴的宮牆。
彼時,宮中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一幫廢物!”崇康皇帝龍顏大怒,将案上的折子悉數揮落在地,大罵:“朕平日待你們不薄,就為了聽這句治不好?朕今日就告訴你們,治不好淮南王的病,你們也別想好過。”
“臣等罪該萬死,陛下息怒。”天子大怒,朝堂下跪倒一片,禦醫、欽天監的大臣們大氣不敢喘一下。
姍姍來遲的皇後擺擺衣袖,令若幹大臣魚貫退出。輕聲勸解:“陛下息怒,身子要緊,淮南王這病急不來。再說暫時也危及不到性命,要不明日發布诏令,廣尋天下名醫?”
崇康皇帝閉眼,自顧自揉着眉間道:“如何不急?荀兒自南蠻回來,智力便一退再退,如今跟五歲孩童似的,吃飯都要人喂,朕還如何與他議事?”
皇後面色微沉,上前替皇帝揉着太陽穴安慰:“總會有法子的。”
淮南王不能與陛下議事,就換個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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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皇子到。”門外頭傳來高亢的一聲。
皇後面露喜色,“陛下,昭兒來為您分憂啦!”
金碧輝煌的文淵殿中走進來一男子,身着紫色衣袍,腰系玉帶,一身文雅之氣。他擺動雙袖,作勢便要下跪:“兒臣拜……”
“平身。”崇康皇帝依舊閉着眼,揮手免去這些繁文缛節。
“謝父皇。”姜昭起身,不等父皇發話便開口了:“兒臣有一法子,或許能使六弟病情好轉。”
崇康皇帝猛然睜眼,“說來聽聽。”
“六弟找神仙姐姐,父皇就賜一樁婚事給他。一來滿足他的心願,二來成婚乃喜事,說不定能去六弟身上的邪氣。”
崇康皇帝思考片刻,點頭贊同:“有道理。荀兒今年十七,早該成家。不過成婚對象嘛,朕還得挑選挑選。”
“父皇,兒臣推薦一人。”
都說喜鵲來到窗前必有好事,廣安侯府的錦蘭院中,一大早便停了幾只叽叽喳喳的喜鵲。
天剛剛亮,碧蓮就起床了。她清掃完庭院,便聽到裏屋傳來小姐的叫喚:“碧蓮,取些生米過來。”
碧蓮是個生性活潑的小丫頭,一聽這話就蹦蹦跳跳地往廚房去了。她取了滿滿一碗,穿過明晃晃的帷幔,問:“姑娘要這米粒做什麽?”
“看那!”
說話那人身着青色羅裙,未施粉黛,卻依舊嬌豔動人。眼波流轉,纖纖素手指着窗臺道:“今兒一大早好多喜鵲,這些小家夥怕是餓了,賞它們點食吃。”
“姑娘好心腸,不過奴婢聽說,喜鵲是報喜之鳥,許是姑娘好事将近。”
“就你會說話。”季绾點點她的眉間,撒了些米粒在窗臺上,才在鏡前坐下,開始梳妝。
一頭青絲如墨般垂下,碧蓮未梳幾下,就聽見外間傳來和惠郡主貼身丫鬟的聲音:“大姑娘,夫人請您去正堂說話。”
章媽媽是和惠郡主身旁的體面人,行事做派極其老練。未等季绾回應,她又喚一聲:“宮裏的事耽誤不得,大姑娘手腳利索些。”
季绾聽她疾言厲色的口吻,揉着發尾,一股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
彼時,廣安侯前院正堂。一位美貌的婦人正湊到李公公跟前說話,她雖然上了些年紀,但舉手投足間盡顯優雅。“公公今日前來,是有喜事?”
李公公見她有幾分眼見力,淡笑了下,點點頭。
和惠郡主揪緊手絹,喜不自禁,趕緊叫家仆去請院中老小過來。和惠郡主是燕王之女,從小最會看眼色。她仔細琢磨一番,便猜到喜事是什麽了。
皇帝賜婚,派李公公前來宣讀聖旨。
賜婚對象是誰還用說嗎?廣安侯府如今只有三位姑娘未說婚事,一位是二房所出的季玫,芳齡十一,未到年紀。一位是自家姑娘季妍,剛及笄,美貌動人,千金之軀,在京中适婚女子裏簡直是個香饽饽。和惠郡主挑剔,前些日子才拒了幾個上門給季妍說親的媒人,這不,最好的今日便來了。
至于最後一位姑娘,和惠郡主都懶得提她。季绾,侯府養女,年芳十八,待字閨中。老姑娘一個,能嫁出去就算好的了,還妄想皇家賜婚,簡直是做夢。
因此和惠郡主認定,被皇家看上的姑娘,必定是她的女兒,季妍。
和惠郡主最愛顯擺,皇家賜婚這等風光事,她恨不得讓全京城都知道。此時更是拿出持家主母的姿态來,指使下人勤快些。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茲聞廣安侯季蕭之女季绾賢淑大方,品貌出衆,朕聞之甚悅。今皇六子年已十七,适婚娶之時,當擇賢女與配。值季绾待宇閨中……特将汝許配皇六子為王妃。一切禮儀,交由禮部與廣安侯府共同操辦,擇良辰完婚。
欽此。”
和惠郡主臉色忽陰忽陽,待李公公念完了才轉頭瞪季绾一眼:“發什麽愣,還不趕緊接旨。”
季绾跪着,渾身虛軟,顫顫伸出雙手:“臣女接旨,謝主隆恩。”
初春薄煦的陽光陡然刺進屋裏,逆着光,季绾靜坐窗前。
“姑娘,咱們去求侯爺想想法子吧。”碧蓮立在一旁,淚眼朦胧,聲音有些哽咽。
“那六皇子嫁不得。前幾日奴婢才聽府裏嬷嬷說,六皇子風流成性得了報應,如今心智如五歲孩童,姑娘嫁過去豈不是給他當娘親?且不說夫妻相敬如賓,那六皇子恐怕連房中之事都不……”
“碧蓮。”季绾呵斥,那丫頭馬上就住嘴了。
“還能有什麽法子,聖旨都接了。再說,好歹也是嫁入皇家,不算太壞。”
護住心切的碧蓮丫頭趕忙接話:“嫁給一個前途未蔔的瘋子,還不算壞?”
“侯府容不下我。這些年我将前途壓在婚事上,可你也看見了,上門提親的都是側室。如今能嫁入王府為正妻,我求之不得。就當養個孩子罷了,我自然會對他好。”
“那要是有一天他病好了呢?風流成性左擁右抱,姑娘怎麽辦?”
季绾默然,她平生最恨後宅争鬥。如果六皇子的病好了,王府妻妾成群的景象她還真沒想過。
“若是他好了,想必也看不上我吧。指不定一紙休書,讓我滾出王府呢。”
碧蓮哀嘆,姑娘生性純良,怎麽就攤上這樣一樁倒黴婚事呢?
幾日後廣安侯派人請季绾去了宜春堂。陛下賜婚突然,廣安侯只能眼睜睜看着女兒往火坑裏跳,他抿了一口茶,神色有些凄然,“今兒下午拟了一份嫁妝清單,你看看,可還滿意?”
和惠郡主白眼都快翻上天了,她最見不得季蕭對養女好。侯府對外聲稱季绾是養女,和惠郡主卻知道,季绾是侯府庶女,生母還是見不得光的歌妓。
和惠郡主想想就覺得窩囊,她可不會讓丈夫流連煙花之地這等醜聞發生在自己身上。季绾十歲那年進京尋親,和惠郡主便對外人說,自己收了個養女。
那日李公公宣讀聖旨,和惠郡主知道皇家看上的女子是季绾,當時就差點氣暈過去。知道季绾要嫁的人是六皇子,和惠郡主又慶幸,還好不是季妍。
“都是按禮部吩咐來辦的,絕不會錯。绾绾如今有了好歸宿,也了了我一樁心事。”
廣安侯一聽這話面色就不大好,還是季绾懂事,恭敬地回答:“女兒不孝,讓母親為我憂心了。”
“嫁入王府,說話做事不要失了分寸。若六皇子的病能快些好,前程自然光明。”事已至此,廣安侯只能盡力提點女兒。
“若六皇子的病好不了呢?”
若好不了,只怕朝堂就要變天了。到時候,侯府只能棄了季绾,當作沒這個女兒。
“小心說話!你這樣口無遮攔,是想給侯府招禍事嗎?”和惠郡主呵斥。
“女兒知錯。”
廣安侯卻長嘆一聲,心疼地拍拍季绾肩膀。此事無力回天,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長夜漫漫,季绾翻了個身子,依舊睡不着。外頭的風聲很淡,隐隐傳來打更的聲音:咚——咚!咚!咚!
四更天了。
季绾想不通,府裏明明有比她條件更好的季妍,陛下賜婚的人為何是自己?
她身份低微,平日裏唯唯諾諾慣了,想到将為人妻,夫君還是赫赫有名的淮南王,季绾不由得心頭發緊。
她下床,打開妝鏡前的盒子取出一枚物件。那是一支通體晶瑩的紅玉簪子,簪身刻着彩鳳,簪頭是一朵牡丹,一看就價值連城。
季绾盯着它,憶起多年前一個褐麻布衣的男孩曾将簪子插在她的發髻上,目光灼灼地許下誓言:“漂亮姐姐,等我長大了就來娶你。”
那時年幼,季绾即便心生羞赧,竟沒臉沒皮地說好。
如今回想,都是小孩子說的玩笑話罷了,做不得數。
玉簪猶在,下個月,季绾卻是淮南王王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