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陸鐘兩家只用了半天時間,就把所有的家當都搬進了新居裏,剩下的那半天,則跑了趟醴泉寺邊上的山洞,将朱說那少得可憐的物什全取了過來。
而對于朱說而言,既然已經應承了陸辭,且能住在這裏也的确比在山洞裏熬日子要好上百倍,不該再作任何猶豫。
他謝過替自己搬零碎家什的鐘元和陸辭,便進到醴泉寺內,求見主持。
等他客客氣氣地親口道明去意,得了對方點頭應允和幾句尋常關懷,便算正式了結了這段不倫不類的租賃關系了。
沐浴在小僧人各異的目光中,朱說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寺門,等看到不遠處站着兩道熟悉人影了,才如釋重負地頓了頓步子,舒展了眉頭。
陸辭一身青白色的長袍,松松地倚在一棵粗壯的大樹上,神色慵懶又從容,姿态閑散又優雅,輕而易舉地就奪去了來寺中禮佛的那些香客們的注意。
至于朱說的行李,自然全挂在人高馬大的鐘元身上了。
鐘元對陸辭明目張膽的躲懶倒是渾不在意,只肅着臉,半蹲在地上,時不時擡起頭來同陸辭說話。
二人同時看到了朱說的身影,不約而同地挑了挑眉,終止了之前的話題:“這麽快?”
朱說小跑着上前,不好意思地想接走由鐘元拿着的家當:“正如陸兄所言那般,主持并未刁難。”
态度固然冷淡,卻很爽快地點了頭,甚至連他接下來的去處都沒過問,就給了結了。
陸辭淡淡一笑:“那樣最好。”
否則的話,他雖不是無事上訴的健訟之民,卻也不介意去公堂走一遭的。
鐘元稍微一偏身子,就避開了朱說伸來的手,更懶得廢話,徑直往前走去了:“走吧走吧,這也沒什麽好呆的。”
陸辭微微一笑,正要催朱說跟上,身後就傳來了一道溫溫柔柔的熟悉聲音:“……請問,那位可是陸郎君?”
陸辭腳步一頓,徐徐轉過身來,微微笑道:“楊娘子好。你可是随先生他來上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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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打扮得頗為精致、面頰上沾了桃粉般透着薄紅的小家碧玉不是別人,正是在南陽書院中傳道授業的那位楊夫子的愛女。
楊娘子含羞帶怯地微微垂首:“爹爹未來,我不過是給人作陪,偶然來此,正要進門去,就看到陸郎君了。”
在陸辭身後,鐘元放肆地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來。
對他而言,楊娘子最有意思的地方,當然不是她芳齡相貌姣好、雲英未嫁,而是她是出了名的愛慕陸郎君。
楊夫子視陸辭為得意弟子,極為看好他将來的前途發展,顯然不可能沒動過趁早定下對方為婿的念頭。
就不知陸辭是如何婉拒的了,竟能讓楊夫子熄了撮合兩人的心思後,還對他毫無不滿之意,仍舊賞識關照。
更有意思的是,楊娘子并非是她外貌那般的柔弱可憐,甚至頗為堅韌而強勢的——至少她對其他男子的态度,可跟同她試圖展現給陸辭的嬌滴滴截然不同。
縱使遇上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難境,她顯然也不準備就此放棄,而是頗有策略地轉而設法說服父親,讓她也進入南陽書院讀書。
女子進書院讀書,雖較為少見,但也不至于于禮不合,更何況她的父親還是此院夫子,有他就近管教,也不怕鬧出什麽事端來。
因此在她锲而不舍的游說下,還真如願了。
好在楊夫子雖極寵溺這一掌上明珠,也不會真任她胡來,而是一視同仁,正兒八經地教起了她的課業來。
這麽做來,她便分身乏術,加上陸辭一直在上舍保持名列前茅,她只勉強在中舍浮浮沉沉,想有交集,也不容易。
鐘元美滋滋地看着好戲,還好心地給頗為茫然的朱說小聲解釋道:“這位姣姣對陸郎癡心一片,今日這巧遇,怕也充滿玄機,你且安靜看着吧。”
“原來如此。”陸辭莞爾道:“萬物潔齊,氣清景明,确實是踏春的好時候。兩日後的元宵花燈,想必楊小娘子也不會錯過了。”
得了這意外的情報後,楊小娘子眼前倏然一亮。
她正糾結着是否該開口相邀,陸辭已向一直羞答答地偷瞄他的楊小娘子的女使看去,笑道:“春寒尚存,還是快陪你家小娘子進寺中吧,莫涼着了。”
楊小娘子錯失良機,不免有些懊惱自己還是太矜持羞澀了點。
可陸辭已這麽說了,她唯有依依不舍地跟對方道了別,由女使相陪着,心不在焉地進了醴泉寺。
等楊小娘子走遠了,陸辭才回到鐘元和朱說身邊,無奈地挑了挑眉:“鐘郎,你在笑個什麽勁兒?”
鐘元滿臉可惜道:“若楊小娘子能拿出平日在別人跟前的一成彪悍,陸郎就不可能脫身得這麽輕松了。看來啊,再兇悍的女子在心上人面前,都是另一張面孔。”
聽到這裏,朱說忍不住小聲提醒道:“背後非議女子,非君子所為。”
況且陸兄龍章鳳姿,被小娘子們所喜,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陸辭沒忍住笑了出來,附和道:“連小你數歲的朱弟都知曉的道理,怎麽你還不懂了?”
鐘元一下被掃了興,惡狠狠地白了剛搬進陸家、就已經跟陸辭一個鼻孔出氣的朱說一眼:“哪兒來的小古板!”
朱說撇了撇嘴,很有骨氣地別過頭去,不肯搭理惱羞成怒的鐘元了。
陸辭朗聲大笑起來。
有鐘元身負重物也健步如飛,空着手的倆人只用跟着,腳程也無形中被帶快了不少。
才用了半個時辰,就回到新居了。
鐘元本着幫人幫到底的大氣,哪怕還不樂意給朱說好眼色看,仍大發慈悲地把東西全搬進他那屋了,才哼哼着回去隔壁。
陸辭自己的房間在上午已收拾好了,這會兒也不着急忙別的,只抱着臂,悠哉地看朱說忙活,目光不時在簡單陳設上掃過,琢磨着要一會兒要添置什麽。
朱說被陸辭若有若無地盯着,不知為何,竟感壓力倍增,迅速将東西收拾好了,讪讪道:“從今往後,真得在陸兄這打擾了。”
陸辭笑眯眯地點點頭:“你先帶上你的戶籍憑證,随我走一趟。”
他帶上朱說去置造,正是只有在買房置田、升為主戶之後才有的戶貼。
戶貼上工工整整地記載了戶主的名姓,人口數,所有的房屋等信息,最重要的,還是應繳納的稅賦數額。
陸辭把朱說的名字給添了進去,盡管朱說對陸辭極為信任,不認為需要如此麻煩,陸辭還是正經地立了張租房的契書,照樣是一式四份,其中兩份交由彼此保管。
擺脫了廉租房,真正擁有了長長久久屬于自己的居所,自然是值得歡喜的事。
可對于剛剛搬遷的一家之主而言,需要理通的瑣務,也接踵而來了。
陸辭對此早有準備,唯一擔心的,只是自己或有思慮不周之處,遺漏了什麽,屆時給陸母帶來不便。
他先去集市上買了匹長期代步用的老驢,又買了些包裝得漂亮的瓜果點心,拿去拜訪了幾位鄰居,從那些人口中得到了不少建議。
他們還給他介紹一位活躍在這區域裏的、最為物美價廉的擔水者。
每日只需交上二十文錢,就能買來足夠三人用的清水來。
密州城中的居民用水,不是靠自挖的私井,便是從橫貫城中的溪河中取得。
只是,也不是每個人都有空去費這勁兒親自擔的,絕大多數都是寧可給點小錢給別人,得了對方送水上門的便利。
陸辭當然也不例外。
他先以指沾了一點水嘗了嘗,然後直接付了對方一個月的挑水費用。
在這之後,他卻不忙走,而是饒有興致地同對方聊起了水源和水質的話題來。
朱說插不進話,只乖乖地緊牽着一臉麻木地嚼着草料的毛驢,就站在旁邊安安靜靜聽着。
等陸辭終于跟對方聊完了,他才忍不住問:“陸兄為何細問水源?”
若換作別人細問,他也不會多想,可放在陸辭身上,他卻莫名覺得,陸兄只怕不會做任何多餘的事情……
陸辭尤在沉吟,好一會兒才回道:“我尚未想好,等做好決定了,再同你細說罷。”
回去路上,陸辭特意繞了一繞,在熟人的攤子那裏買了一張《地經》,回到房中後,就拉着朱說一起研究。
“與我想的一樣,”陸辭蹙眉道:“我們房屋坐落的位置,處于內城河的下游,而他取水為了就近,選的點當然也在下游。”
雖然宋政府對公共衛生的管控較為嚴格,《宋刑統》裏更有明白的懲罰條例,然而市民“辄将糞土、瓦礫等抛入河中”的行徑,卻是屢禁不止,頻有發生。
位于下游,可不就意味着上游飄來的污物,全都到了他們這裏?
縱使陸辭一貫堅持将入口的水全都煮沸、這在陸母眼裏太過奢侈的做法,可單這一點也不能杜絕一切疾病的源頭。
況且陸母一向節儉,只要陸辭不在家裏呆着,她怕就得陽奉陰違,不看重自己身體了。
也怪他在定宅子時疏忽了這點,光看重別的方面的便利,卻忽略了這頗為嚴重的缺陷。
朱說不解陸辭為何對這點如此憂慮,還在組織語言,陸辭就抓了一張白紙,一邊對照着《地經》,一邊開始寫寫畫畫,還以他看不懂的古怪字符列起了式子、進行計算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假期:
宋代的法定節日包括元日(春節)、元宵節、寒食節、天慶節、冬至5個大節各休假7天,合計35天;天聖節、夏至、先天節、中元節、下元節、降聖節、臘日7個節日各休3天,合計21天;立春、人日、中和節、春分、春社、清明、上巳節、天祺節、立夏、端午節、天贶節、初伏、中伏、立秋、七夕節、末伏、秋社、秋分、授衣節、重陽節、立冬21個節日各休假1天,合計21天;宋代每個月還有3天旬休,一年合計36天;加起來,共有113天。和現代的節假日天數差不多。(宋人筆記《文昌雜錄》)
2. 關于污染公共環境的懲罰:
政府同時立法嚴懲破壞城市公共衛生的行為,《宋刑統》就禁止居民打洞穿牆、向外傾倒垃圾;主管城市衛生的官員如果袖手不管,則與犯法者同罪。居民如果自行将糞溺倒入河道,将被處以杖八十的刑罰。
3.女子讀書。
在宋朝,雖然男女受教育的權利兵不平等,可并沒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觀念(明清時才出現),甚至“當時風尚,婦女皆知愛才”。歐陽修、司馬光、朱熹等士大夫都主張讓女子讀書。宋朝有大量士庶家庭的女兒都得到教育,能斷文識字,甚至吟詩作賦,譬如李清照、朱淑真。題壁詩中也可以讀到許多首不知名女子的題詩。南宋時,還有兩名女童參加了科舉考試的童子科(《宋:現代的拂曉時辰》)
4.民風好訟(愛打官司)
宋朝社會既有“終歲不見長吏”的寧靜秩序,也有“訟牒縱然”的健訟風氣。江南一帶,“訴訟日不下二百”,“訴庭下者日數百”,“三日牒訴數百”,每天上衙門打官司的人數以百計。民告官也屢見不鮮,如在民風健訟的江西路,小民“一不得氣”,便“诋郡刺史,讪訴官長”。江西德安縣的縣民“以丞(副縣長)暴溺,群訴于漕臺(轉運使)……丞竟罷去”。民衆運用集體訴訟的方式,成功驅逐了一名喪失民心的縣丞。(《宋:現代的拂曉時辰》)
5. 戶貼:類似于現代的戶口本,內容上更具體一些
6. 姣姣:即姑娘。
7. 地經:在宋朝的市場上,地圖已經成為一種商品,宋人稱之為“地經”“裏程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