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接下來的兩天裏,陸辭準備出了兩套方案。

一套較為簡單,是為治标:即組織附近街坊一同籌資,雇傭工匠鑿私井出來,供這條街道上的住戶取用。

并非是他自己湊不夠挖一口井的耗費,而是私井一挖出來,定是極為打眼,更不可能刻意藏着。這麽一來,除了會跟關系最好的鐘家分享外,四鄰少不了上門來‘借’,也難得清靜。

況且,一口私井的維護雖簡單,但也得費神去盯着,倒不如一開始就将街坊們都卷入來,再把井直接挖在街道上,不必占用自家的地方了。

在街坊們看來,只要一想到這井有他們掏的一份錢,自然就願意輪流看護這共同的財産了。

另一套,則為治本,遠非他力所能及的了。

此法絕非他原創,而是拾了前人牙慧,仿效了唐時白帝城的“萬竹蟠”和竹筒取水法。

因是從水源截起,便不用受污染之苦,而是直接将幹淨的山泉水經竹筒分引散流至城中,形成簡單的自來水系統,讓各家各戶通過連筒自取。

陸辭在紙上對益民之處大書特書,再對成本進行了大略的計算——從《地經》上測畫出的距離判斷,需用大竹一萬五千四百多杆,又因不宜讓竹管在地表受到烈日暴曬,以免開裂,還需以葵茅苫蓋。

萬幸的是,城外就有一片現成的茂密竹林,而葵茅價格低廉,可直接從當地農戶處采買。材料的唾手可得,就極大程度地保障了這方法的可行性。

之後要維護這一供水系統的運作,以及覆蓋損耗,也絕非難事:城中民居的供水,絕大多數是依仗各區域裏的送水者的,現将那買水費交予官府作為基金,再招募原來的采水工至新增的巡觑修葺中……

這麽一來,既讓前者得了更方便更潔淨的水供應,後者也換了份不那麽勞苦的工作,可謂兩全其美。

陸辭當然清楚,頭一個是做起來簡單,見效時間也最快;後一個目前還只停留在粗制的草稿階段。

可也足夠了。

畢竟術業有專攻,他非是水利或是建築方面的專家,也無任何托大之意,選擇點到為止,自然最為合适。

只希望如今的知州不是個養老混日子,死氣沉沉的閑人,而是位野心勃勃、盼着憑積攢業績回歸汴京的新銳。這麽一來,說不定能起抛磚引玉之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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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階段的話,當然是雙管齊下最好。

至于游說街坊,也不能操之過急。

今夜是元宵佳會,阖家歡樂之時,怎麽說也得過了這日再提的好。

陸辭做好打算後,就同因身體略乏,早早歇下的娘親道了安,再強硬地拎着渾然忘我地埋首書卷、連今夕何夕都不知曉的朱說出了門。

因才喬遷新居,哪怕是不馴如鐘元,也沒能躲過被家裏人逮去做勞力的下場,這幾天也沒得空來尋陸辭。

陸辭先去了陸家門前叩了叩,不見有人回應,便猜出他們肯定是清楚陸母不去、從而以為他也不會出門,才先走一步去看燈會了。

陸辭也不覺得有多可惜,只笑着對朱說道:“少了鐘兄代拎,一會兒可記得莫買多了東西了。”

朱說不知陸辭只是在開玩笑,只皺了皺眉,仔細回想片刻後,一本正經地勸道:“該添置的不是都添置好了麽?即便要買,陸兄最好也莫在燈會上買,價格往往比平日要翻上一倍不止呢。”

“……”陸辭驚訝地挑了挑眉,忍不住調侃道:“這可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朱弟才在這住了幾日,就從原本的一問三不知,到對小經濟的那些小花招都了若指掌了!”

朱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班門弄斧,叫陸兄見笑了。”

陸辭故意逗他:“正經物件當然都買好了,即便還缺了什麽,也如你所說的那般,不可能專程跑這節慶日的鬧市裏去尋。我想指的,是你許會看上的兔子燈,那東西瞧着再花俏漂亮,也還是笨重的很,只許買一盞啊。”

朱說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忍不住反駁道:“兔子燈為稚童愛物,我早已……”

然而壞心眼的陸辭在調侃夠他了後,根本不打算給他任何辨說的機會,笑眯眯地牽着他,就往前走了。

路途并不算遠,燈會上肯定熱鬧非凡,屆時人山人海,既需要能夠靈活地穿行在人流中,還要講究個沿途悠閑觀燈的情調……

考慮到這幾點後,陸辭直接連驢都不準備騎,決定就這麽邊走邊看了。

而燈會帶來的瑰麗夜景,也确确實實地未叫任何人失望。

他們去得比較晚,卻又算趕了巧,燈會正進行到最熱鬧的時候。

明花歸千樹,玉壺光轉,魚龍舞罷,星落如雨。

一百多年後的辛棄疾在觀燈會盛況後文思泉湧,洋洋灑灑地寫下了流傳千古的詩篇;同樣在一百多年後的南宋畫家李嵩,繪下了廣外人知的《觀燈圖》;因這佳節盛景而誕生出的詩篇,可謂數不勝數。

只可惜十幾年後定将揚名于世的範公範仲淹,在頭一回見着如此如夢似幻的燦麗場面的情況下,除了目不應暇,心笙蕩漾外,壓根兒沒想着費神去做什麽驚世詩作。

在他過得乏善可陳的前十幾年裏,哪怕窮盡言辭,怕也難描繪出如此盛美的畫面:街道兩側遍布提前紮好的燈山,當它們齊齊亮着時,幾乎要将黑夜都照得亮如白晝;棚樓裏正上演着奇術異能,歌舞百戲,鼓吹樂聲不絕于耳,而且哪怕隔得老遠,也能清晰地聽到一陣陣歡呼叫好聲排山倒海而來;最後是數之不盡的鋪席,街上羅绮如雲,多是平日難得出門的姣姣;跟在她們身邊的,則是打扮得胡裏花哨的風流少年;倚在闌幹上咯咯嬌笑的,則是媚态橫生的妓女……具彙在一起,構成了最繁盛浩鬧、生機勃勃的畫卷。

相比之下,陸辭就要淡定多了,不但能時不時拽一把快撞人懷裏的朱說,還能随時觀察周圍。

他可沒忘記,那位頗有幾分難纏的楊小娘子,也會來燈會。

在摩肩擦踵的洶湧人潮中,陸辭沿途果真就遇見到了無數拖家帶口出來看燈的熟人,為避免出現被一堆人拉住敘話、寸步難行的狀況,他明智地一早就在一家攤販處買了兩個精致的面具,一個戴自己臉上,一個扣給了朱說。

這麽一來,總算能順順利利地逛完這場燈會了。

盡管朱說沒比自己小幾歲,陸辭潛意識裏卻總忍不住将吃過不少苦頭的對方當小孩兒看——別看來之前他還調侃對方莫買多了漂亮的花燈,結果朱說只顧着看了,卻是他但凡見着什麽有意思的小玩意兒,就挑着買了下來,随便編造各種理由,總之就是要塞到朱說手裏。

結果剛走完一條街,朱說不僅兩手沒了空閑,就連臂膀上都快挂滿了。

陸辭終于收手,不再亂買一氣,還良心發現地幫朱說拿了幾件在手裏:“你累不累?”

朱說起初太過興奮,并不覺得疲累,便立即搖頭。

于是陸辭又跟着他逛了整整一個時辰,看着原來無比擁擠的人群,漸漸變稀變薄了,朱說面上也難掩倦色,便适時道:“逛這燈會,也是頗費體力的事情。既然離得近,不若我們先回去一趟,将買的東西放好了,再回到這來。”

朱說搖頭,理智回爐後,頓時對顯然是為了陪他才多逗留了這麽久的陸辭充滿了愧疚:“多謝陸兄,我已逛夠了,不必再回來此地了,你也早些好好安歇才是。”

陸辭莞爾道:“既然你都堅持了大半宿了,何不聽我的,再撐片刻?定不讓你後悔。”

朱說雖然不解,但見陸辭是真想回來一趟,便毫不遲疑地點頭同意了。

二人将手裏東西放回家中,再回到之前舉辦燈會的場地時,人已走了絕大半,然而大街小巷上,卻多了行為古怪的一些孩童,一直躬身,往前慢慢走着,時不時俯身去拾了什麽,明顯不是為看這殘燈來的。

朱說心念微動,未來得及細想,陸辭已給他分配好一條沒別人找的路了。他往朱說手裏塞了一盞燈,笑道:“方才鬧元宵時得了燈趣,現該得些拾趣了。你不妨仔細點找,若是運氣不錯,怕是一年的房租都能有着落了。”

因來觀燈的女子衆多,又多戴翠佩珠,穿金戴玉,她們在人潮之中,哪怕是被輕輕擠了幾下,也極容易遺落首飾下來。

這樣的堕翠遺簪,皆被當做無主之物,即便官府知曉,也盡縱容這份‘拾尋遺寶’的小趣,并不對它的新歸屬是否正當做出任何仲裁。

陸辭早不比初來密州時的拮據,自去年起就不再參與‘尋寶’,不去發這靠運氣的小財了。

這回只是為帶朱說來體會一下諸多樂趣,也是想幫朱說一把。

若能拾到一些好的,起碼能讓對方手頭寬裕一點,不用老過得緊巴巴的。

陸辭并未認真去尋,然而墜飾太多,他粗略一撿,也得了十來件。

他随手收入小布兜中後,就去跟朱說會合。

只不過,等看清楚朱說的大收獲後,陸辭竟難得地失語了。

少頃,又忍不住笑着感嘆:“你這運氣,可真是不錯啊。”

——怕是兩年的房租都夠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唐時白帝城的“萬竹蟠”和竹筒取水法:

杜甫的《引水》詩為證:“月峽瞿塘雲作頂,亂石峥嵘俗無井。雲安酤水奴仆悲,魚複移居心力省。白帝城西萬竹蟠,接筒引水喉不幹。人生留滞生理難,鬥水何直百憂寬。”瞿塘峽山石堅硬,無法打井,人們便以成千上萬的竹筒連接成一個引水網絡,将城西的長江水引入城內。這種“接筒引水”的技術自然流傳至宋代。

蘇轼也提了類似的建議,他給廣州的好友寫信,說城外蒲澗山(即白雲山)有泉,可在“岩下作大石槽,以五管大竹續處,以麻纏之,漆塗之,随地高下,直入城中。又為一大石槽以受之,又以五管分引,散流城中,為小石槽以便汲者”。這個供水網絡,跟白帝城的“萬竹蟠”一樣,有點像今天的自來水管道了。

(《宋:現代的拂曉時辰》)

2. 女子游燈會:

按《夢粱錄》的記述,元宵之夜,“諸酒庫亦點燈球,喧天鼓吹,設法大賞,妓女群坐喧嘩,勾引風流子弟買笑追歡”。良家女子,進入正月之後,也都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皆戴珠翠、鬧蛾、玉梅、雪柳、菩提葉、燈球、銷金合、蟬貂袖、項帕,而衣多尚白,蓋月下所宜也”,出門看花燈。于是大街之上,“都民士女,羅绮如雲,蓋無夕不然也”

3.拾寶

燈收人散之後,汴京、臨安的市民都有持燈照路拾寶的習俗,往往能拾得觀燈婦人們遺落的貴重首飾。《武林舊事》說:“至夜闌,則有持小燈照路拾遺者,謂之‘掃街’。遺钿堕珥,往往得之。亦東都(汴京)遺風也。”《夢粱錄》也有類似記錄:“人都道玉漏頻催,金雞屢唱,興猶未已。甚至飲酒醺醺,倩人扶着,堕翠遺簪,難以枚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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