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今年貢舉權停,包括童子科在內的特科自然也未能幸免,一并停了。

陸辭現在倒是不用費心思尋由頭來推了夫子們的好意,可再拖延下去,說不定就得跟諸多只在課本上背過其文章的名人一同下場的厚重危機感,則讓他當機立斷地選擇了調整規劃。

他原想着再潛心進學個幾年,等到十六歲了,通過考進士科來争取一步得官到位。

然而照官家那随心開舉、積壓人才的做派,說不定等到了那天,他許是準備充分了,但那些真正的大才子不也是十年磨一劍,就等試霜刃了?

陸辭頓時一個頭兩個大。

此時進士科的考試內容還未經過王安石大刀闊斧的改動,仍以詩賦、論策和帖經,墨義為主。

後兩者多靠死記硬背,對記性極好的陸辭是毫無難度不假,可對那些個天縱奇才而言,自然也不在話下。

真正拉開應舉人之間差距的,還是詩賦。

詩賦兩者之間,又以賦為主。

那麽,難道他要與範仲淹、歐陽修、蘇洵、王安石比詩詞歌賦?

陸辭嘴角一抽。

……那畫面可太美了。

随時以務實為第一要素的陸辭,權衡利弊後,就決定做好兩手準備了。

他認為自己作為一個腳踏實地,作風艱苦樸素的學渣,還是老老實實地能走捷徑就走捷徑吧。

不管常科特科,只要能考得上,就是好科。

一方面繼續按部就班地為進士科做備考,另一方面,則在閑暇時加大在帖經、墨義方面的複習強度,重點籌備随時将至的童子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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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若明後年童子科開科,就先下場再說。

至于童子科考出後前途難定,但好歹有個官位撐着,肯好好運作,加上點氣運的話,也不到讓人心灰意冷的絕望地步。

況且,北宋對應舉人的資格設定得頗為寬松,并不限制官員下場——奔赴考場不是什麽美好體驗,可要是童子科給他帶來的出路不那麽如意的話,也未嘗不能再度下場。

便相當于在官場稍加鍛煉後的從頭來過,屆時也多些人脈和經驗了,說不定不必再過這獨木橋。

陸辭食不知味地用完了早膳,再一擡眼,看着朱說一心二用,讀報紙讀得不時愉快微笑,用吃食用得眉頭揚揚的小模樣……

“朱弟,”陸辭暗暗地磨了磨牙,耐心地等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朱說用完了早飯,慈眉善目道:“一會兒可急着回房讀書,或是詩社可有什麽安排?”

朱說一聽這話,就明白了陸辭的言下之意,瞬間來了精神,毫不猶豫地将剛看完的報紙放下:“不急,亦無安排。若陸兄有用得着愚弟的地方,敬請開口。”

莫說是真沒有,就算有,朱說也會立刻推了,以應陸兄的邀。

“今明兩日,醴泉寺将開萬姓交易,”陸辭笑眯眯道:“屆時不乏人相字攤,酸文鋪,扇面兒畫工……”

朱說聞弦音而知雅意:“願前去一觀。”

陸辭卻搖頭,補充道:“不瞞朱弟,我詞賦詩文,頗為薄弱,有意磨煉一二,欲學人挈牌賣詩,既能練詩賦,也能得點筆墨錢,不知朱弟可有興趣?”

陸辭所說的賣文,不止是明碼标價地售賣自己現成的詩賦,也包括了接受現場命題作詩。

他大大方方地邀請朱說一起去,除了單純給自己拉個伴兒,給朱說增加個外快之外,最主要的還是由于,士人在集市賣酸文,需要的是才學和膽量,并非是什麽丢臉事。

且不說其中藏龍卧虎,不乏目前還籍籍無名的文章高手,如若詩文出色,能賣得高價,還在市井坊間受人追捧的話,更是不同。

特別是一旦名字流傳出去,無形中就增加了被貴人欣賞的可能,不管怎麽看,都是能漲名氣的益事。

當然,也不乏詩文作得不過爾爾,卻不自量力地擺了高價者,最後落得攤前冷落,就只能灰溜溜地回去,希望沒人記得自己來過了。

朱說對新奇的事物很少有抵抗力,在陸辭明言利弊後,倒多了點躍躍欲試之感。

陸辭在告知陸母一聲後,便叫上鐘元一起,他騎着那頭毛驢,另倆人則先兜轉到集市上各租了一匹,再在山下會合,好一同往醴泉寺去了。

醴泉寺每逢佳節,都會開萬姓交易之市,雖遠遠比不上位于汴京的大相國寺那‘中庭兩庑可容萬人’的規模,但也是去者如雲,連毛驢的租金也跟着上漲了一些。

鐘元比對幾家,發現都比平時貴了一小截後,幹脆不租了,憑自己腳力上山去。

陸辭聽聞他決定後,不禁挑了挑眉,将他從上到下打量兩圈,直讓鐘元不自在地偏了偏頭後,才谑道:“鐘郎今日打扮得尤其精神,好個俊朗的郎君!”

鐘元冷不防被誇,比起喜,倒多幾分不好意思的羞惱了,甕聲甕氣道:“哪裏哪裏,比不上陸郎一成風采。”

朱說關注的重點,則在鐘元努力藏藏掖掖的小東西上。他忍了忍,到底沒能忍住,好奇問道:“鐘兄怎還将毬一同帶去了?一會兒要去蹴鞠社麽?”

陸辭笑:“看來鐘兄也要‘賣白打’了。”

既然已經被發現了,鐘元也不再藏了,只得意地揚了揚首,催促道:“再不走,路人要将山道都給堵上了!”

将山道堵上當然是誇張說法,但也足夠擁擠了——狹窄的山道僅供一驢并一車而行。一有驢車經過,就得讓至一邊,如此更顯人多。

特別今日晴方正好,春意正濃,到處都是披涼衫,騎毛驢,結伴而行的風流子弟;有矜持一些、小轎插花的麗人;也有舉家出行,一家老小其樂融融來踏春的士庶。

朱說一路走一路看,只覺目不暇接,哪怕還未至最熱鬧的集市,已感到陶然引人醉的美好春意了。

這與元宵燈會的熱鬧截然不同,但各有千秋,依然引人入勝。

陸辭不時回頭看飄然忘魂的朱說,見他陶醉其中,只覺十分可愛,與鐘元說話時,面上帶的笑意也深了一點。

鐘元不知怎的,漸漸地就不樂意跟陸辭那雙笑意盈盈的漂亮眼眸對視了,總覺得自個兒一身糙皮都麻麻的,仿佛被電輕觸過的麻軟,說不上來什麽勁兒。

他想不明白,索性大大方方地別開眼,感嘆道:“你帶着這無親無故的朱弟,倒像是添了個親兒子般上心。”

陸辭以眼角餘光瞥到朱說專注賞景、并未聽到鐘元之話後,便未接這調侃,只一笑而過。

不過片刻之後,他忽擡了擡眼,微訝道:“鐘郎快瞧瞧,那是不是季二娘子?”

季二娘子便是鐘母上個月給鐘元所相的姑娘,二人在雙方父母安排下于畫舫上相看後,雖因羞澀而扭扭捏捏,到底是十分滿意對方,于是鐘元給人插了釵,後又定了親,只等臘月成婚了。

鐘元眼前一亮,趕緊朝他所說的方向看去:“哪個?哪兒?”

陸辭懶洋洋地一笑,毫無誠意道:“噢,是我眼花了。”

鐘元:“……”

陸辭唇角微揚,尾音也輕輕上翹,眉眼間帶着玩味的笑意:“我便納悶鐘郎在這些集市上,多只看而不親自下場湊熱鬧的,今日怎就帶了毬去白打,原來是要為了心上人前好好表現啊。”

被陸辭毫不容易地揭穿後,鐘元哪兒還沒意識到陸辭就是故意耍他的、只為還擊他剛剛的揶揄。

偏偏他還上當了,把一腔心思全交代在陸辭眼前!

他氣鼓鼓地盯着笑吟吟的陸辭好幾眼,而他自己不知道的是,因一張臉都羞得徹底燒紅,殺意已經銳減了。

他最後明智地選擇了不再跟陸辭正面交鋒,而是怪叫一聲,推開人流,不顧別人埋怨的瞪視,往山上猛沖了。

朱說終于被這動靜喚回神來,詫異道:“鐘兄這是怎麽了?”

陸辭優雅地展開山水畫的折扇,笑着搖了搖:“将成親的年輕人總血氣旺盛一些,你莫要見怪。”

鐘元這一跑就不見了蹤影,陸辭和朱說當然也不擔心他,多半是尋他未婚妻去了。

他們在集市上轉了一圈,好找到文化市場,再尋個合心意的位置支他們的賣詩攤子。

攤上賣的東西千奇百怪的,其中幾個攤子的刺繡極其精美細致,要價卻不高,招來不少買家挑選,朱說也不免多看幾眼。

陸辭笑眯眯道:“朱弟若對尼姑的刺繡感興趣,這便是大好的入手時機了。”

雖是在醴泉寺開的市場,收納的商販卻來自各處,其中就有附近幾家尼姑庵裏的師太的得意作混雜其中。

她們售賣自己繡品,多是為修繕庵堂之用,因此要價不高,而為結下善緣的買家,也會因此更多些青睐。

周遭的道觀也毫不落後,不過他們所賣的,就多是研究出的一些有趣吃食了——大名鼎鼎的‘王道人生煎’的攤前,已排了三四個人在等候了。

朱說趕緊搖頭。

比起刺繡這種小奢侈品,或是可口吃食,二人顯然都對淘換舊書更感興趣。

陸辭随便帶着朱說逛了一圈常市,照常被無數熟面孔給絆住腳步,等他好不容易脫了身,就折去了設書攤的地方,那裏聚集的多是文人學士,而不是尋常庶人了。

朱說才走過幾家攤檔,就毫無自控力地不幸掏空了自己的錢袋,換來一摞沉甸甸的舊書。

“得虧我沒讓你把全副家當帶出來。”陸辭真心實意地感嘆道:“不然要是今個兒收獲不佳,你就得喝西北風了。”

朱說方才是熱血上頭,又被巧舌如簧的賣家一勸,才沒忍住一口氣買了那麽多只聽過而沒見過的舊古書,此時也知道自己太不節制了。

經陸辭這麽一說,更是臉羞得通紅,不敢吭氣。

陸辭忍笑看他寸步難行的模樣,也不再打擊他了,善意道:“我們也不走遠,就在這兒支攤罷。”

朱說暗松口氣,自是從善如流。

他們選了一處空地,把各自的毛驢拴在後頭,三下五除二地就支起了一個簡單的攤,把事先準備好的紙幅挂上,就把賣詩文的招牌給打出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進士科的考試內容,在宋朝進行過三次大改革。此時處于北宋前期,還是以詩賦為主的。

具體為試詩、賦、雜文各一首,策五道,帖《論語》十帖,對《春秋》或《禮記》墨義十條。

帖經類似于現代的填空題。

墨義類似于現代的默寫題。

詩為省題詩,但不比賦受貢舉重視。主要是用賦取士。曾有個叫王世的人賦作得特別好,就被欽點為了狀元。(《中國科舉制度通史-宋代卷》)

2.應舉人限制:

官員是可以應舉的!不過小吏不可以。

以後會再作詳解。(《中國科舉制度通史-宋代卷》)

3.賣酸文:《夢梁錄》裏說,“衣市有李濟賣酸文,崔官人相字攤,梅竹扇面兒,張人畫山水扇”。所謂“賣酸文”,就是在夜市上明碼标價叫賣自己的詩文,可以現場命題作文、做詩。

南宋詩人仇萬頃未成名時,也曾“挈牌賣詩,每首三十文。停筆磨墨,罰錢十五”(《宋:現代的拂曉時辰》)

4.毬:宋人所著《皇朝事實類苑》記載:“(以前的)蹴鞠以皮為之,中實以物,蹴蹋為戲樂也,亦謂為毬焉。今所作牛彘胞,納氣而張之,則喜跳躍。”意思是說,以前蹴鞠用實心球,今人所用的皮鞠,是充氣的空心球,以牛或豬的膀胱為球芯,充氣後,外面再包以牛皮,彈跳性很好。

又用十二瓣硝制過的軟牛皮來縫合,“香皮十二,方形地而圓象天。香胞一套,子母合氣歸其中”

充氣的話,則用小型鼓風機,宋人稱之“打揎”。“打揎者,添氣也。事雖易,而實難,不可太堅,堅則健色(即皮鞠)浮急,蹴之損力;不可太寬,寬則健色虛泛,蹴之不起;須用九分着氣,乃為适中。”宋朝皮鞠還有标準重量,為“十四兩”,跟今日足球的重量差不多。(《宋:現代的拂曉時辰》)

5.女子踏春:

士大夫家庭的女子講究一些,“仍有貴家士女,小轎插花,不垂簾幕”,乘坐着小轎,但轎簾拉開,以便讓春光入懷,轎子上還插滿了剛剛采摘的鮮花。

6.尼姑刺繡和王道人生煎:

大相國寺是寺院,但“每月五次開放萬姓交易”,因此又是東京城最大的商業交易中心。宋人筆記《燕翼诒謀錄》說:“東京相國寺乃瓦市也,僧房散處,而中庭兩庑可容萬人,凡商旅交易,皆萃其中,四方趨京師以貨物求售、轉售他物者,必由于此。”

《東京夢華錄》則比較詳細地記述了大相國寺“萬姓交易”的熱鬧場面:“大三門上皆是飛禽貓犬之類,珍禽奇獸,無所不有”,是一個寵物市場;“第二、三門皆動用什物,庭中設彩幕露屋義鋪,賣鋪合、簟席、屏帏、洗漱、鞍辔、弓劍、時果、臘脯之類”,是日用百貨市場;近佛殿則銷售“孟家道冠、王道人蜜煎、趙文秀筆及潘谷墨”等,是個文化市場;“兩廊,皆諸寺師姑賣繡作、領抹、花朵、珠翠、頭面、生色銷金花樣、幞頭、帽子、特髻冠子、縧線之類”,賣的諸寺尼姑手工制作的工藝品;“殿後資聖門前,皆書籍、玩好、圖畫及諸路罷任官員土物香藥之類”,大致也是個文化市場;“後廊皆日者(占蔔者)貨術、傳神之類”,買賣的則是占蔔算卦之人的用品。

宋朝的文人學士最喜歡逛大相國寺了。李清照與趙明誠結婚後,小兩口就經常跑到大相國寺“淘寶”,樂而忘返。

大相國寺僧人的廚藝也非常高超,“每遇齋會,凡飲食茶果,動使器皿,雖三五百分,莫不咄嗟而辦”。大相國寺內還開有飯店。大相國寺的和尚惠明,廚藝高明,尤其擅長燒豬肉,以至得了一個“燒豬院”的花名。(《宋:現代的拂曉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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