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問歸問,實際上在朱說開口之前,陸辭就已經猜出他的答案了。

果不其然,朱說毫不猶豫地小拱了拱手:“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願随兄往。”

陸辭笑眯眯道:“有朱弟結伴而行,想必旅途中也将多添些樂趣。”

朱說想到家中少人打理,不由道:“此去路途遙遠,即便一切順利,只逗留個十天八日的,兩個月也不定能做個往返。依愚弟之見,陸兄不妨将行程算寬松一些。屆時家裏情況,怕得勞煩鐘伯父他們兼顧了。”

陸辭卻道:“不必。娘親身體一貫孱弱,又因早年之事,受不得氣,更經不得船上颠簸。有我代她前去盡孝,想必翁翁定能體諒我的恤母之心罷。平時家中事務,娘親一人盡可應付,若有別的情況,我也将在臨行前請托鄰裏,就不刻意勞駕鐘伯父了。”

孫家寄來的信件十分簡短,道是翁翁的身體愈發不好,卧床不起,又着實思女心切,望陸孫氏能盡快攜子回家來小住一陣。

不論是侍疾盡孝,還是探上最後幾面,皆是為人子女的本分。

說辭倒是冠冕堂皇,以孝道壓人的由頭也是無懈可擊,只可惜,陸辭是一個字都不會信的。

朱說遲疑片刻,委婉道:“陸媽媽如若知曉此事,怕是不會應承。”

并非是陸母仍對孫家抱有任何期望,而是不願讓愛子被生生耽誤上兩個月時間。

“朱弟所言不錯。那麽,這将如何?”

陸辭剛笑着說完,就忽沖一臉嚴肅的朱說眨了眨眼,旋即将那張薄薄的紙卷成一小卷,取來引火娘,點燃一燭……

很快借着那點燭火,把信紙燒得只剩一小撮灰燼。

“在這密州城裏,便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毀屍滅跡後,再對上目瞪口呆的朱說的目光,陸辭眉眼彎彎地将雙手一攤,口吻可謂是既無辜,又狡黠:“可憐朱弟交友不慎,一朝就成了共犯,不得不保守這麽個小秘密了。”

朱說:“……”

誠如朱說所顧慮的那般,陸辭若真對陸母坦白緣由,這位為母則強的這位婦人定要不顧自己的孱弱身軀,哪怕結局是兩敗俱傷,也要親自面對欺人太甚的兄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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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辭,打一開始就不準備叫陸母知曉。

退一萬步來說,哪怕那位對外嫁女無比薄情的外祖父是真病入膏肓了,那也得他回去确認過情況,再告知陸母做決定。

而就目前的狀況,加之他對那些人的了解看來,十有八九是個圈套。

陸母在經營鋪席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樂趣和富足感,聽聞陸辭決定與朱說結伴,一同去周邊州縣游歷兩月的事後,雖頗感突然,可在躊躇片刻後,還是同意了。

她清楚自家兒子一向是個有主見和本事的。既然陸辭說要出遠門,定是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才告訴她一聲。

她不知自己已被蒙在鼓裏,尤其見還帶上了勤苦好學的朱說,更是對‘游學’一說深信不疑,心知對他們是有益處的,于是強忍着不舍地叮咛了幾句,又非讓陸辭帶上家中所有餘財,就親自送二人出門了。

陸辭先繞到鐘家去,跟早商量過的鐘元說了一聲,之後再帶上朱說,三人一同往集市上去了。

朱說緊緊地一手握住自己抗在一肩上的小包袱,忽然意識到方向不對,不由緊張地問道:“不是該去港口趕船了麽?”

陸辭不急不慢道:“我們提前許久出了門,這會兒距離發船還有近一個時辰。要是太早登船,也只能在上頭呆坐着,不慌。”

朱說心下稍安,再瞄瞄陸辭,以為對方是想多帶些新鮮瓜果,忙将自己的包袱從身後翻到身前來,匆忙展示道:“若是要新鮮瓜果的話,我已裝上了——”

鐘元探頭随意瞄了幾眼,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與你這一兜子水果又有什麽關系?陸郎早早地就訂了批貨,這會兒是要盯着夥計幹活,确保他們運上對的船只去罷了。”

朱說:“……”

陸辭理所當然道:“密、蘇兩州相隔甚遠,難得跑這麽一趟,怎能不順道做點特産的買賣?不說掙上多少,起碼得把路上花費補回來。”

一般來說,距離越遠,利潤就越多。以陸辭的精明,又哪有對大好商機視而不見的道理?

見朱說一副啞口無言的呆呆模樣,陸辭忍着沒笑,而是好心提議道:“朱弟你若不怕擔點風險,不妨投些錢到我這來,剛好順便,貨物我可替你一道聯系了,不需你親自去跑。等回密州了,我再具體給你分利就是。”

許是陸辭的語氣太過自然的緣故,朱說暈乎乎地就把秉着‘窮家富路’的想法所帶上的大筆路費給一下交出去七成,作為投入的買貨本金了。

陸辭說服了朱說後,游刃有餘地跟老板殺起了價,很快就靠臨時多出的這一筆訂貨多賺了半成折扣。

他又跟了一程,直到親眼看見夥計們滿頭大汗地将貨運到木板車上,推至被林林總總的各類船只所擠滿的港口,再由水手小心搬運到船艙裏去,才不再以目光追蹤,而是輕輕搭了一手在朱說肩上,笑問:“朱弟半年前來密城,是走的陸路,還是水路?”

朱說如實奉告:“陸路。用了七八日就到了。”

陸辭挑了挑眉,随手在主賣蜜餞的攤上多買了點酸梅子:“既然是個沒坐船經驗的,也不知到底暈不暈船,還是多備點好。”

鐘元嘴角抽抽,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幾日在船上吐得昏天黑地的恐怖體驗,不禁撇開了眼。

朱說聽得有些緊張,想也不想地照了陸辭的建議做。

陸辭欣慰地看他一眼,故意吓唬道:“朱弟大可放心。若你到那時實在吐得辛苦,或是嫌太不體面,我可劈你後頸一掌,保證讓你暈得痛快一點。”

鐘元聞言滿臉菜色,顯是受過其害的。

朱說卻是如釋重負,深深地吐了口氣,認認真真道:“真到那時,就真勞煩陸兄了。”

他寧可被打暈,都萬萬不想在陸兄面前做出那麽失禮的事來。

密州港口停泊的各式船只,一年四季都如烏雲一般密集。

朱說不是沒見過這些高大的巨船,可在橋上好奇觀看,跟切切實實地走在上頭,可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對他而言,光是頭回登上那麽大的商船,初次走在輕飄飄的木板上,望着隔得頗遠的底下所流淌的碧藍河水……好像就已經開始感覺頭暈了。

陸辭笑眯眯地看朱說一步一挪、以龜速艱難地移動到了船上,卻貼心地并未點出,只很快找到了二人的艙室,把随身的小包袱放進小木櫃了,仔細鎖好。

“你是要在這躺着歇會兒,還是去甲板上瞧瞧?”

陸辭笑道:“這兒船老的眠桅技術高超,很值得一看,我推薦你去湊近了看多幾眼。”

原本都已經面朝下趴在床上的朱說一聽這話,即刻一個打挺,就支着兩條軟面條一樣的腿,往外挪去了。

商船的桅杆一立起來,足有十人高,自然鑽不過對它而言太過矮小的橋洞,就需一邊加速,一邊放倒桅杆,傾斜着沖刺進去,等船身整個通過了,再完全豎起來。

龐大的船身和高大的桅杆,在窄小的橋洞裏呼嘯而入、乘風破浪而出的精彩過程,發生得極其迅速,一切驚心動魄都在電光火石間。

在引起橋上閑漢的驚呼陣陣的同時,自然也無比考驗船老的駕船技巧。

如此壯觀的畫面,有別于元宵燈會火樹銀花的壯麗,也不同于廟會的人山人海的熱鬧,而更是一種令人熱血贲張、胸潮澎湃的快活。

朱說看得目不轉睛,等船沖刺出了石橋洞,威風凜凜地重新立起桅杆,支開那雪白的船帆時,他才漸漸回過身來,腦海中卻還在反複回放剛才那幕。

他原地癡癡地站了好一會兒,直到被透着淡淡鹹腥氣的風刮醒了,才想起要趕緊回房,想取紙筆來。

原本在将朱說騙出去後,陸辭已換好了便服,舒舒服服地躺在屬于自己的那張床上,準備先補一會兒眠了。

不想去看熱鬧的朱說那麽快就風風火火地推門進來,還埋頭一個勁兒地不知在找什麽,陸辭只有強撐起精神,耐心問道:“朱弟在尋什麽?大的行李都放底下船艙了,這只有小的物件。你若漏了什麽重要的在大行李裏,随意尋個船夫,讓他領你去就是。”

朱說拼命搖頭:“都有、都在。”

他因心緒還激蕩着,連比帶劃,才讓陸辭明白過來他是想要什麽。

陸辭失笑,索性直接從自己的包袱裏翻找出他要的紙筆來,以為他要繼續練那墨義,遂忍不住感嘆道:“才出行第一日,朱弟不必太過勤勉——”

在看清朱說聚精會神所落下的标題的那一瞬,陸辭剛起頭的話語,也就戛然而止了。

朱說徹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察陸辭面上的微妙表情,從落筆到收杆,可謂一氣呵成,潇潇灑灑地就将這篇《記密州港與陸兄出游》給寫成了。

朱說臉上還帶着興奮的薄紅,雙手将未幹透的這篇文章遞給了陸辭,恭恭敬敬道:“還請陸兄斧正。”

陸辭揉了揉眉心,一時間竟無言以對。

且不說随時随地都能詩興大發的朱說,完全不需在标題還特意帶出他的名姓……他要有能斧正範仲淹的文章的本事,那怕個屁的考進士啊!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宋朝一艘海船在1974年的福建泉州港出土,複原後,船長34米,甲板寬10.5米,載重量多達200噸,還有十三個艙室和兩個桅座。(《易中天中華史-大宋革新》p107)

2.航船在虹橋下放倒桅杆傾斜而過的驚心動魄的畫面,是由《清明上河圖》描繪的。

宋人制造出來的多桅船,桅杆裝有轉軸,可以自由放倒、豎起,這便是可眠桅技術。

宋人用于遠洋貿易的大船,“舟如巨室,帆若垂天之雲,柂長數丈,一舟數百人,中積一年糧,豢豕釀酒其中”,船艙之內可以養豬;還有更大的巨船,“一舟容千人,舟上有機杼市井,或不遇便風,則數年而後達,非甚巨舟,不可至也”(《宋:現代的拂曉時辰》,《夢溪筆談》)

3.往返兩地時倒騰當地土特産來掙錢的做法,在宋朝十分普遍,尤其是去汴梁趕考的那些舉人,不管能否高中,多數都會趁這時機賺上一筆。

4.主要運河:汴河與惠民河、金水河、廣濟河合稱“漕運四渠”。(《宋:現代的拂曉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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