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從密州乘船至蘇杭一帶,哪怕一切順遂,少說也要半個多月。

即便每至一州,都會在大橋下停宿一宿,他們也可自由上下船只,于當地采買商品,可這麽漫長的一段時光,絕大多數還是都得在船上度過的。

這麽一來,擁有一個合得來的好旅伴,就顯得至關緊要了。

只是跟只用了半日功夫,就将船上情況摸索得七七八八,之後便開始宅在艙室之中,鹹魚躺着靠看書來消磨時光的陸辭不同,朱說看一切事物都無比新奇。

他無時無刻不抱着一本小簿子,在上頭詳細記錄了沿河所見的繁榮市鎮。不論是經過大橋時遠遠看到船塢處店家雲集的千萬燈爐光,還是遠遠地聽得絲竹混入吆喝買賣的喧鬧,都能激發他作詩作詞的靈感,回回下筆如有神。

他如此着魔一般發奮,難免就讓跟其同居一室的陸辭倍感壓力。

朱說這靈感泛濫的狀态,足足持續了好幾日,陸辭終于在艙室裏躺不下去了,索性多去甲板上看看沿河景致,再尋人聊聊天。

這條商船上的客人雖是自密州港登船的居多,但大多來自天南地北,也并非全前往蘇州的,而不乏中途下船者。

陸辭的運氣顯然不錯。被他選中的聊天對象,不但年紀與他相仿,還剛巧跟他目的地相同。

怪的是,今日晴方正好,他瞧着卻是一副心事重重、郁郁寡歡的模樣。

陸辭心念一動,言辭中略施手段,就将對方的一些基本情況給套了出來。

這人姓李,名辛,蘇州人士,祖父李誠曾在蘇州城裏擔任一名不大不小的吏員,又因祖上經商多年甚富,索性就在當地購置了一處田産,後修成莊園,大大小小的佃戶加起來也有二十多戶。

這樣的家境,按理說是十分美滿富足的。

無奈好景不長,一日城裏發起了大水,李誠因搶救公家財物不及時,就被勒令賠償五千貫之巨。

他縱有些積蓄,又怎麽一口氣拿得出來?

李誠面對這無妄之災,只有将能變賣的都變賣了,還剩下四千貫的欠債,他不願賣了家裏的莊園,就不得不欠下國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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欠下國債還不算什麽,只要不再連續遇到天災人禍,單靠從佃戶那收回的租子,李誠用個十幾年,也能還清。

偏偏李誠運氣極其不好,第二年就遇上了太|祖皇帝重懲拿了國庫的撥款、卻未依照約定購買征戰需要的箭杆的火氣。

按照官家新頒布的敕令,但凡是欠了國債的,田産都得被沒收了。

李誠連變賣莊園都沒來得及,就成了被殃及的池魚,這能估産個一萬五千貫的莊園,就此被充了公。

他一氣之下大病不起,不久之後,也就與世長辭了。

陸辭聽到這,不禁蹙了蹙眉:“不管怎麽看,這都是一場冤案。時隔多年,如今想平反昭雪,怕是難有對症,并不困難。可當時怎就不曾想過上訴?”

涉及的錢財數量如此之巨,又的的确确是蒙受了冤屈,要能狠心鬧大,不一定保不住莊園。

“當時官家因那些膽大包天之人欺上瞞下之舉而盛怒,州縣怕觸黴頭還來不及,又有誰會為我翁翁一小吏出頭?”

李辛苦笑道:“我亦不願在新友前愁眉苦臉,讨人嫌惡,可不瞞陸郎說,我娘娘如今病體沉疴,心心念念的就是買回那座莊園。我現将家財盡數帶出,雖依然無甚希望,也只有一試了。”

他未明說的原因還有一點,那便是在一幹庸庸碌碌的小吏中,家境如此富庶的李誠顯然被人暗中嫉恨着。

莫說替他祖父出頭了,怕是見人倒黴,忙着落井下石呢。

陸辭若有所思:“你确定官府已在‘要鬧處’張榜公告招标了?”

“我雖未親眼得見,卻是故友專程通知我的,十分可靠。”李辛點了點頭,嘆氣道:“只是我還從他處聽說,今年所設的标底為兩萬貫,較上回還多了五千貫。”

一回比一回多,他又如何買得回來?

這還僅僅是個起标價!

李辛心裏愁苦至極。

這回他身負重望,帶上家中所有錢財來,途中連睡覺都睡不安穩,生怕遭遇盜匪,或是不慎遺失。

可他極為清楚的是,這一趟多半也跟前幾年那回的招标一樣,自己是注定白跑了——他所有的,不過六千多貫,于常人而言是一筆巨款,可對買下偌大莊園卻毫無作用,可憐得連半數都不夠。

陸辭默然片刻,忽問道:“上回的買撲,是實封投狀還是明狀添錢?”

李辛答:“是明狀添錢。這回就換作實封投狀了,唉!”

“又怎會無人競價呢?”陸辭故作疑惑地再問:“難道孫、秦、張家也都未至?”

被充公的莊園拍賣不出去,官府卻還老神在在,并不着急,對此陸辭倒不感到訝異。

畢竟宋時的州縣根本沒有實際上的長官,即縣令和刺史,而只有知縣和知州。

知事,僅作主持。

這麽一來,官員們對地方的歸屬感也好,自身職務的責任感也好,都少得可憐。他們會對積壓的陳務視而不見,對不利處興趣缺缺,也就不難理解了。

這回李家莊園會被重新翻出來拍賣,還是托了有新官來上任的福。

李辛回想片刻後,如實答道:“孫家有派人在,倒未見秦、張姓之人出現。”

因此事對他而言關乎重大,那日在場的每一個人,他幾乎都記得一清二楚。

陸辭颔首。

沒有姓張和秦的在場,那才是正常的。

因為秦和張兩姓,完全就是不了解蘇州情況的陸辭信口胡謅的兩姓氏。

李辛心裏煎熬,談興自然不重,陸辭不欲強拉他說話,便在套出最重要的信息後,就暫且客氣作別了。

等回艙室後,陸辭就忙起來了。

他專心寫寫畫畫,不再受朱說的半點影響。

倒是剛擱了筆,沉浸在思想放空的奇妙狀态中的朱說,忍不住盯着他瞧了。

朱說心思細膩,陸辭甫一進門,他就敏銳地察覺出對方只獨自出去了這麽一會兒,回來後的心情,卻好似十分不錯。

他躊躇片刻後,還是問出了口,只口吻中帶了點連他都一無所覺的淡淡酸氣:“陸兄方才可是遇着什麽人了?”

“不錯。”陸辭心情頗好地應道:“方才有幸結識了一位原居蘇州城的李郎君,知曉了一樁趣事。可惜朱弟當時不在,不過,一會兒用過午膳,朱弟若還有興趣,我願為你們引薦一二。”

朱說悶悶地“哦”了一聲。

他還想追問幾句,看到底是聊了什麽,才讓陸辭心情這般愉快。

但話都到了嘴邊,他又恐此舉太過失禮,怕是容易引來陸辭不快,便在糾結一陣後,還是默默地放棄了。

陸辭對朱說的小小別扭,自是一無所知。

他這會兒的全副心神,都擺在蒙冤被沒收田産、如今只有眼睜睜看着莊園被拍賣的李辛一家的遭遇上了。

且非僅僅出自對黴運連連的李誠或是萍水相逢的李辛的同情,而是管中窺豹,察覺出了孫家要寫信召他們回來的用意。

陸辭對蘇州情況并不了解,唯一清楚的是,他的外祖孫家雖算不上大富大貴,卻也頗有資産。

會對曾被李辛家擁有的大莊園心動,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頭回拍賣時,是以一萬五千貫為标底的。一萬五千貫是官府對那田莊的估價,正因估得準确,才才怎麽都不算便宜。

當時孫家雖勉強出得起,卻還想觀望一二。畢竟按照常理推斷,要是第一次沒能賣出去,官府多會酌情降價。

如此一來,說不定就能撿個漏了。

不料跟孫家財力相差無幾的那幾戶人家,同樣也抱了這樣的想法。

而官府卻讓這一等就是幾年,并且今年來主持拍賣的官員還反其道而行,不減還增,硬生生地把标底提升至兩萬貫,頓讓這些人家紛紛嘔血,也着急了起來。

五千貫的差距,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況且競價之人定也不缺。實封投狀的招标方式,更是讓他們頭疼得很。

出高了怕拿不下那地,就此錯過,又令他們着實不甘心。

孫家一邊後悔着上回未能果斷拿下,這次則是鐵了心要拿下這莊園,先內部籌了錢的大頭,又設法到處借了一圈後,還未感覺有十成把握,于是連被他們苛待過的出嫁女都不惜惦記上了。

哪怕陸孫氏最後掏不出多少,橫豎就是寫一封信的功夫,也不耽誤他們什麽。

不到競價的最後一刻,誰又能知道,那寡居的妹妹帶來的會是雪中送炭,還是錦上添花呢?

孫家的如意算盤撥得嘩嘩響,陸辭只不知他們是從誰口中得知,陸母的日子過得還不錯的消息的了。

但這目前也不重要。

見陸辭陷入了沉思,一直偷偷瞄着他的朱說也徹底絕了再問的念頭,而是蹑手蹑腳地将茶壺取來,在未驚擾他思路的情況下,上了杯熱湯。

或許能算是李辛的大幸的是,陸辭因這幾年來都在籌備購置屬于自己的房産,自然對官府買撲的流程極為了解。

正因如此,李辛已一籌莫展的此時,在陸辭眼裏,卻仍有一線轉機。

他很快就得出了個大致的計劃。

當然,具體要如何實施,還得真正到了地方,親自查探過莊園的情況後,再作詳細打算。

陸辭微微一笑。

只帶了區區六千多貫、僅夠個零頭的李辛,在這群勢在必得的富紳面前,當然是毫無競争力的。

——除非他幫李辛一把。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運河沿岸:

《宋史·地理志》收錄有近50個人口10萬以上的城市,其中位于運河沿線的有15個

整條大運河沿線,也因為運河的通航運輸而形成餐飲、住宿、倉儲、搬運、商品交易、娛樂、腳力服務等市場,從而催生出無數市鎮。宋神宗熙寧五年(1072),訪問宋朝的日本僧人成尋,沿着大運河從泗州乘船前往汴梁,他的日記詳細記錄了沿河見到的繁華市鎮,如船至宋州,在大橋下停宿,成尋看到“大橋上并店家燈爐火千萬也,伎樂之聲遙聞之”;“辰時拽船從橋下過店家,買賣不可記盡”

2.李誠莊園案在宋史中有原案,被我進行了改編。此處暫不詳述。

3.翁翁:即祖父

娘娘:即祖母

4.買撲:宋人管招投标叫作“買撲”“撲買”。撲,有博弈、競争之意;買,即買賣、交易。合起來,“買撲”的意思就是競價買賣。

買撲主要有兩種:實封投狀為一定時間內對密封的木箱進行匿名投标,價高者得;另一種則是明狀添錢,近乎現代的公開競價,價高者得。不過因為後者容易激起人的火氣,導致一些人以太高的價格拍東西,以至于傾家蕩産,後來宋朝政府就叫停了這種拍賣制,只用實封投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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