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朱說對自說自話着就不請自來了的柳七,起初是頗感不滿的。
不過以他溫和內斂的性子,即便對人有些意見,也會厚道地不表現出來。
柳七看似随心所欲,我行我素,實際上卻有着敏感細膩的心思,自然瞧得出朱說并不歡迎他的忽然加入。
他卻不為此煩惱。
事實上,在他的一幹友人中,能跟他一見如故,頭面就一拍即合的人,那才叫少之又少了。
人與人間的感情,說到底還是得靠慢慢相處的。
倒是那比朱說稍長一歲,模樣是他從未見過的精致俊俏的陸辭,這人心思,他竟是難以看透。
只除了在他故意瞞着二人,悄悄上了船,宣布與二人結為旅伴時,陸辭才微微挑眉,露出幾分訝色。
之後,就大大方方地邀他坐在一張桌上,主動與他談天說地,釋放出十足善意後,還順道安撫了朱說。
在柳七看來,朱說較為正經,好勤學苦讀,可為益友;陸辭這人,則是妙趣橫生,玲珑剔透了。
更讓他不後悔這臨時做出的決定了。
柳七不知的是,陸辭對他,其實是懷抱着欣賞的态度的。
柳七出自頗有名望的書香門第,祖上不乏顯著儒臣,他為家中幼子,更是備受期許和寵愛,這出門在外,花用甚大,家中也從不曾短過他的。
因此每到一處,他都會下意識地先用銀錢妥善打點,不說鋪張浪費,起碼将自己的日子過得舒舒服服。
他這般講究享受,雖不合朱說自修自律的理念,卻甚合乎陸辭的心思。
眠花宿柳、聽歌買笑大可不必,而餘下那食不厭精,脍不厭細,居不厭華的風格,就契合了陸辭努力讀書、閑暇經商的最終追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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況且難得出趟遠門,除了四處觀光,漲漲見聞以外,不主要還是獲取靈感,光交益友,擴寬人脈麽?
陸辭欣然接納了柳七這一新友,亦在心裏再三肯定了對方将為考場上強勁對手的地位。
大多數時候,是嫌船上時光漫長無趣的柳七主動找上門來。後來陸辭若是久久不見他出現,也會親自去找他。
朱說自然不願自己就這麽被拉下了,便稍微改變了自己的态度。
柳七投桃報李,對稍稍軟化的朱說極為熱情,且有意避開風月不談。
他生得氣貌堂堂,眉清目朗,不做慵懶閑散态時,言談既爽朗風趣,又不失淵博犀利,着實可親,讓人無法讨厭得起來。
在陸辭看來,朱說和柳七,雖在性格和做派上大相徑庭,可實質上卻都懷有才能志意,飽受儒家憂國憂民的傳統思想的熏陶。
相比之下,只追求獨善其身的自己,才是格格不入的那一個。
事實也正如陸辭所料的那般,在摒棄成見後,朱說反倒比他還跟柳七聊得來了。尤其在澶淵之盟的簽訂上,二人皆憤憤拍案,恨國不争。
在遼大将蕭達凜遭強弩射殺,戰勢或可反轉,并無不可為之處的大好時機前,官家竟因畏戰,而簽訂了這般屈辱的和約。
土地固然沒有割讓,可不論是官家需遵遼蕭太後為叔母,同遼主稱兄道弟,還是每歲需贈遼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的沉重負擔,怕都只是一個開端罷了。
不斷割自己百姓的肉,以養肥強鄰這頭餓狼,而放任宋軍腐敗,戰士頹落。
此消彼長的趨勢,倘若長久以往,可謂不堪設想!
單富國而不強兵,與稚童懷抱赤金行走于鬧市無異,怎除極個別的強硬主戰派外,朝中本最不該缺的,就是有學之士,竟都為這短暫的喘息時光而額手相慶,非但不怒發沖冠、目眦盡裂,倒引為莫大勝利了?
朱說沉色道:“誠如王相公所言,‘城下之盟,《春秋》恥之。澶淵之舉,以萬乘之尊而為城下盟,沒有比這更恥辱的了!’”
“确确是奇恥大辱!”柳七說到激動處,不由拍案而起,義憤填膺道:“因那日開此先河,諸敵皆知我宋好欺,連區區黨項,亦以投契相挾,年卷萬兩白銀,萬匹絹布而去。朝中只知養兵,而不管練兵,各官腐敗、借官家財富做生意與民争富、中飽私囊者數不勝數。如不盡快做出決策,又如何長久?”
聽着二個小青年的慷慨陳詞,陸辭只沉默地喝了口茶。
朱說與柳七所說一點不錯,他的宋史記得的雖不多了,但對那屈辱的花錢買和平,還是頗有印象的。
更知道這和平哪怕想買,也買不久。
強勢崛起的外族,在明知宋人富庶的情況下,憑什麽讓他們每年乖乖等着部分奉上,而不親自去把全部取來呢?
而在侵略勢力與大宋翻臉之前,大宋已先撐不住了。
最初是迫在眉睫的財政危機,不得不倉促下進行變法改革,而改革亦進行不順,加上天災人禍,最後外敵趁虛而入,就一敗塗地,不得不越退越南。
最後以杭州為都城,南宋再茍延殘喘了一段時間,還是不可避免地覆滅了。
但陸辭也不認為,朝中就真是一群睜眼瞎,只顧眼前的短暫和平,而不顧長遠的發展。
問題怕還是出在皇帝身上。
如今在位的官家,可沒有他父親和伯父的霸氣,早前遼軍的來勢洶洶,就把他吓得屁滾尿流,差點南遷了。
若非宰相寇準是個有膽色魄力的,連官家也敢‘挾持’,逼他上了前線穩定軍心,北宋怕就幾年前就被人一端到底了。
宋太祖是有心進取,好戰而戰不贏,無奈退居防守,他的這位繼承人,則是被吓破了膽,能打時都寧可不打,而是掏錢買和平。
和平既能買來,又何必勞民傷財,冒風險去打呢?
重兵戎邊的龐大開銷,可比‘贈送’給遼以換取退兵的歲貢,要輕上不少了。
至于擴充軍隊,能給官家帶來一些安全感,當然要辦;可一旦涉及練兵,就得授予武将穩定的軍權,他又不樂意。
老趙家的黃袍加身,不正是源于兵權在握麽。既知兵權如此重要,他們自會有意一削再削,畢竟國家的強盛,甚至土地的完整,統統都比不上趙家統治的穩固來得重要。
朝臣各個都是人精,想必是看出這點,才清一色地贊同議和的。
而非是柳七他們所以為的全那般有眼無珠,短視得看不到要命處。
陸辭正因知道它自源頭起就堪稱無解,才一早就冷靜得很,根本沒想過去撞那救國救民的南牆,或是妄想去幹預歷史的進展。
他暗嘆一聲,給讨論得口幹唇燥的二人各倒了一杯熱湯,便捧書繼續讀下去了。
柳七與朱說也未在這話題上停留太久。
他們皆偏于務實派,心知縱有千般志向,萬般豪情,現一介白身,也是人微言輕,于國于民都無作用。
比起與志投意和之人進行酣暢淋漓的探讨,最首要的任務,還是得發奮讀書,早日下場,望能金榜題名,才有機會實現胸中抱負。
更何況,單他們準備好了還不夠,得盼着朝廷不停貢舉才行。
等二人回過神來,就見自始至終都未參與進探讨來的陸辭,正專心致志地翻看着手中書籍。
他們不禁愣了一愣,隐隐生出幾分赧赧自慚。
尤其柳七,更是面露讪讪,難得地自省了起來:枉他已活了快二十年,到頭來,竟還不如這位小郎君來得穩重!
陸辭不知二人所想,也沒留意對話是何時停下來的。
他耐心地幹啃了一會兒這書,實在覺得無趣,便站起身來,想去甲板上走走,吹吹風來轉換心情。
不料剛輕手輕腳地站起身,另二人就齊刷刷地自書頁上擡起頭來,目光炯炯地看向了他。
……這又是怎麽了?
陸辭只好邀道:“二位可要随我去外頭走走?”
兩人自是欣然應下。
這日烏雲密布,陰風怒號,一副大雨将至之勢,除倉皇亂飛的沙鷗以外,并無景好賞。
陸辭只覺自己就跟背後跟了一大一小兩條尾巴一樣,感到幾分莫名其妙之餘,就是無形的壓力了。
他極快地往廚工處晃了一圈,确認了晚膳的內容後,也不多在外頭晃悠,而是回了艙房。
柳七也一派理所當然地跟了進來。
對于這點,連朱說都習以為常了。
柳七笑着問道:“陸郎只說此行是有要務,不知具體為何?愚兄可有幫得上忙的地方?”
猜測歸猜測,畢竟是不好聲張的,陸辭只将明面上的理由說出:“十日前收得外祖孫家所傳書信一封,道是翁翁欠安,而娘親身體亦是不好。我便自作主張前去一趟,替母盡孝侍疾。”
柳七不疑有他,聽聞此言,卻是神色略異。
陸辭見他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詢道:“柳兄?”
柳七躊躇片刻,還是盡可能委婉地提醒道:“陸郎或許不知,宋承古制,有慘恤者不可赴考應舉……切記小心,免不慎犯了禁。”
哪怕只是五服中最輕的缌麻孝,也不可輕忽。一旦被人檢舉,或是官府查了出來,罰銅服役還是次要,最重的懲罰,還是永遠不得應舉。
只是這話卻不好說太直白了。哪怕至交好友間,也難免有幾分觸黴頭或是詛咒人親長的意思,柳七才盡量含糊其詞,免得一番好意,卻惹了陸辭不快。
柳七又分享了自己關注的去年貢舉情況:“去歲便有進士郭顏,因于居喪之期應舉,遭罰銅、永不得應試,并罰服衙前役,連同保者亦受牽連,被罰未來三次科場不得去。”
陸辭對于應舉資格的了解,其實并不比柳七的少。
他之所以不随意搪塞,而是選擇代替母親跑一趟蘇州的原因之一,也正是有意親眼确認一下外祖的身體狀況。
即便這樣,柳七不顧交淺言深之忌,也要委婉提醒自己關于應舉資格的情誼,也是值得珍視的。
陸辭感念這份好意,也不說穿,只道:“多謝柳兄提醒,我必當小心謹慎。”
柳七擺了擺手,自嘲道:“得以通曉這些,也勉強能算是我初試不利、金榜無名的益處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柳永家境:
柳永的家世是個非常注意儒家道德的仕宦之家。柳族原籍河東,柳崇之五世祖柳奧随叔父柳冕(唐古文家及歷史家)至福建任福州司馬,後又改官建州,遂定居焉。柳永的父親柳宜及柳永的五位叔父則都曾在南唐或宋朝做過官,而且他的父親在當時曾以孝行聞。柳永有兄二人,長兄柳三複,次兄柳三接(當然文裏目前的時間線還沒有)也都曾有科第功名。侄柳湛,子柳涚也都中過進士做過官。(《葉嘉瑩說柳永詞》)
2.慘恤:即居喪。
五服之中,以斬衰(父母亡故)最重,要服孝三年;缌麻孝涉及最廣(連岳父母和堂兄弟姐妹都算)也最輕,但也要三個月。
服孝期間是不能參加科舉的。(《中國科舉制度通史 宋代卷》)
3.進士郭顏冒喪赴考之事出自史料(《中國科舉制度通史 宋代卷》)
4.澶淵之盟的簽訂內容和具體過程可看《易中天中華史-大宋革新》P149-154,的的确确是讓遼宋倆國停戰了120年。不過嘛……
5.相公:
“相公”一詞在宋朝可不是随便用的。就狹義來說,“相公”僅限于對宰相的尊稱,如北宋有名的“寇相公”寇準、“王相公”王安石。從廣義上講,也可用作對高官的尊稱,如岳飛就是被稱呼為“岳相公”。
(《假裝生活在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