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這些天裏,李辛有同朱說聯系着,嚴格地照着陸辭的謀劃一步步去實施,情況更是一切順利。

但真正到了這日,他心裏又怎麽可能不緊張呢?

能見到久違的陸辭,他才終于有了一個懸得七上八下的心落地的安然感,握着陸辭的手,發自肺腑地感嘆道:“陸郎啊陸郎,我可算是又見到你了!”

陸辭笑道:“萬事俱備,你愁什麽?”

李辛當然不好意思承認,單是同那些頗有名氣的富商們坐在一塊兒,就已經足夠叫他如坐針氈的了。

他苦笑:“最怕是莊戶們臨時變卦,或是公祖不讓。”

陸辭莞爾:“與莊戶間的契書立好了麽?用的可是我替你找的那位牙人?”

李辛趕緊點頭:“都立好了。就是那位牙人不錯。”

陸辭:“只要正式立了契約,他們縱使反悔,你也不會落得兩手空空。”

牙人在立契書時,不可能不确定好違約方對被違約的具體賠償,那數額定然不小,至少能讓愛占小便宜、搖擺不定的一些人望而卻步了。

李辛面色就輕松一些,陸辭又慢慢地問:“你也沒忘去官衙報備,呈上你父輩為原莊主的相關文書了吧?”

李辛接着用力點頭。

陸辭再與李辛最後核對幾項後,确定此事十拿九穩了,便笑道:“你已盡人事,現只聽天命了。回去吧。”

李辛多少受到些鼓舞,又莫名有些失望——他未從陸辭口中聽到最想聽到的保證,面上倒不顯露出來,只認真道:“多謝陸郎,那我便先回去了。”

陸辭颔首:“我便不露面了。你也莫對任何人說,此計與我有關的好。”

哪怕李誠是蒙冤才丢了莊園,他幫着一位萍水相逢的友人,與自己外祖家競争撲買,傳出去難免容易變味,落不得好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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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辛對這點好歹,還是一清二楚的,又朝着陸辭一陣千恩萬謝,才轉身離開。

他一走,陸辭便笑眯眯地看向朱說道:“這蘇州城裏,朱弟可還有什麽想去的地方,想買的東西?”

至于李辛能不能做到保守秘密到底,陸辭其實也不在意。

橫豎無憑無據的,硬說是孫家的外孫替他出的主意才能奪回莊園,也不見得會有人肯相信。

朱說聽出陸辭的言下之意,不禁一愣:“陸兄是要啓程回密州了麽?”

陸辭道:“我該辦的事,都已辦好了,随時都可以回去。你若是想回吳縣一趟,我也願陪你。”

朱說拼命搖頭:“多謝陸兄美意,此回……還是算了。”

他只有些猶豫,要不要提醒陸兄,關于同那柳七的約定呢……?

陸辭知他難處,自然不會勸說半句,笑道:“現你我籍籍無名,一窮二白,确實不好随意上門去。那等在再在街上逛一會兒,就打道回府吧。”

朱說還在糾結,連想都沒想就同意了。

不過他也沒能煩惱多久,就見陸辭去租馬時,很自然地請人捎話去久住李員外家了。

“……”

朱說嘴角不自覺地耷拉下來。

原來,陸兄壓根兒就沒忘啊。

他心裏頓時湧現一股說不清是如釋重負居多,還是略感失望居多的複雜滋味。

等陸辭帶着朱說取回木盆,在街上東逛西逛了倆時辰後,李辛內心所受的漫長煎熬,也終于等到了一個結果。

姍姍來遲的京官姓季,是一名臺垣。官職并不算高,但禦史臺可向來是連宰相都說彈劾就彈劾的。

主持這類場面,他雖稱不上經驗豐富,但也絕不是第一次了。

他将包括秦知縣在內的一幹當地官員,都請了出來,又将官衙大門打開,任百姓來觀看木箱的拆封過程。

在這些閑得無事正閑逛的百姓裏,也不乏對主人懸置許久的李家莊園将落到哪家手裏充滿好奇的,不一會兒就聚攏了來,期待地看着小吏取來鑰匙,将密封的木箱打開。

當裏頭一封封折好的競價紙條被嚴格依照投入的先後順序被取出時,最關心結果的這幾位富商,也不由往前稍稍走了一步,又難掩敵意地向周圍人看了一眼。

李辛……更緊張,不小心走了兩步,還因靠得太近,被警惕的讀價吏訓斥了。

他臉色漲得通紅,讪讪地往後退了回去。

耳畔隐約還聽到周圍人一兩聲嘲弄的輕哼,頓時心跳更快了。

當孫家的報價被念出時,比上回的标底要硬生生地翻了一倍的高價,瞬間惹得裏裏外外都驚呼聲陣陣。

孫父雖倍感肉痛,可聽得那些人驚訝的低呼,再看這些‘老友’們瞪大的眼,也不由得意地撫了撫須髯。

他為了拿下心心念念已久的李家莊園,這回是真的下了血本了。

但也沒辦法,密封投标,同樣也是取看價最高人給與,卻因不知別人的價位,要為求穩妥,就得盡可能地往高裏報。

孫父飛快往四周一掃,見所有人都露出幾分不快的神色來,心裏就徹底定下了。

——成了。

至于臉色古怪的李辛,孫父更是從頭到尾都沒放在眼裏。

正因如此,等那位季臺垣親口宣布出孫父所競之價,為投标者裏的最高價時,孫父已迫不及待地站起身來了。

偏偏秦知縣在這時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在季臺垣說出下一句話時,低聲解釋了幾句。

三言兩語過後,季臺垣就微露訝色,在孫父充滿不祥預感的注視中,淡淡看向了緊張恐懼得滿臉雪白的李辛,不疾不徐道:“你便是李誠之孫,李辛?”

李辛腿都快軟了,好半晌才連連回:“是,是,回大人,正是在下。”

這一問不過是例行公事罷了,身份的核實,早在小吏們放人進來時,就已做過了。

季臺垣不置可否,公事公辦地問詢道:“如今價最高者為孫元禮,所出價額為六萬五千貫,你可願接受?”

孫父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聽到這處,是再也坐不住了。

他強忍着怒火和不解,向季臺垣行了一禮,飛速詢道:“且慢。大人,還請恕在下失禮,可這撲買本就是價高者得,現是在下所出價額最高,怎還要問詢這……這位李小郎君了?”

季臺垣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還是秦知縣一板一眼地代為回答道:“李辛為李誠之孫,李誠為莊園舊主……按大宋律例,撲買固具最高錢數,但需先次取問見原主願與不願依價承買,限五日供具回報。自然有此一問。”

不顧孫父一臉五雷轟頂的表情,秦知縣看向滿臉忐忑的李辛,一字一頓地又重複了一遍剛才問話。

這次沒人打斷,李辛面上,就慢慢地顯現出他內心的欣喜若狂來:“在下願意接受!”

見原是勝券在握的孫父,要眼睜睜地看着到嘴的肥肉飛了,那些個投标價格不夠高而失敗的富商們,也不由得露出幸災樂禍的笑來。

孫父自然不肯甘心,當即冷哼一聲,嘲道:“接受?難道就需憑你一句空口白話?你怕是漏聽了大人所說,是要依最高的六萬五千貫來購入,而不是區區一萬貫就能到手的!”

孫父明顯針對李辛,季臺垣也不在意。

他的職責,僅是要主持撲買,宣判結果,确定流程走得無誤,即可。

至于李辛,要是在有對原莊主後人的惠利——達兩年內付出此價的七成——達不到的情況下,莊園就得判由孫家拿下了。

李辛手足無措了一陣,好歹腦子想起來陸辭的交代了,雙手發抖地将包袱裏的交子都拿出來。

他從莊戶手裏借來的,多達四萬貫。

初初拿到手時,他還在為這個龐大的數字而驚嘆,夜夜難眠,唯恐有失,現在卻害怕它太少,在這看似鐵面無私的季臺垣前買不下來了。

孫父原是穩如泰山,這下也有些慌了。

李辛上回撲買,也未缺席,可明明是一如既往的窮酸模樣,他可是記得一清二楚的。

怎就這回,輕輕松松地拿了四萬貫出來了?

季臺垣皺了皺眉,又與秦知縣低聲交談片刻,接着由秦知縣毫不留情地開口道:“至少得足七成,剩下三成,可允你在兩年內繳足,但你這離七成之數,可還差了整整五千五百貫。”

李辛腦子裏先是嗡地一聲,以為希望破滅了,卻又在下一刻,瘋狂地翻找起來。

他……加上他這次帶來蘇州的家中積蓄,剛好夠這個數!

如此一波三折,最後塵埃落定。

看着官吏清點完那些交子,最後向秦知縣和季臺垣彙報了結果後,孫父臉色徹底灰敗下去。

這李家莊園,兜來轉去的,最後還是重歸了李家。

撲買一結束,青紫着臉的孫父,看也不看一臉幸災樂禍的周圍人,就悶頭出了官衙,煩躁至極地上了馬,回孫家去了。

而陸辭白日在外頭時,就訂好了明日午時啓程的商船,也得到了柳七的回信。

對着來辭行的陸辭,孫父意興闌珊,沒了半點虛與委蛇的興致,就敷衍地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投标失利的噩耗,很快就傳遍了孫家,見孫父心情極差,家裏但凡有點眼色的,都不敢上前湊。

孫家翁翁被氣病在床,那就只剩下孫父的正妻,林氏敢了。

畢竟她已暗中了觀察了陸辭好幾日,哪怕對方讓自家阿舅吃了癟,可到底是出自不知內情下的孝心一片,模樣俊俏,溫文爾雅不說,根據大郎的話,還是個出手闊綽的。

最合她心意的還是,此人未定下任何婚約在身,家裏還只剩下個體弱多病,又性情懦弱的娘親在。

而她膝下正巧有一女,剛剛及笄,只因模樣不佳,尚未許人……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原承包人擁有優先權。在承包期屆滿的前一年,政府要先詢問原承包人是否有意繼續承包,如果有意,通常會給予一定優惠,原承包人若錢不夠,還可以“分期付款”,如在一次官田出讓交易中,原佃戶獲得了七折的優惠,并允許“限二年納足”。如果原承包人無意承買,政府即貼出公告,重新招标。在評标的時候,政府也會問原承包人願不願意按中标的價錢承買,“仍具最高錢數,先次取問見佃賃人願與不願依價承買,限五日供具回報”。(《宋:現代的拂曉時辰》)

2.臺垣:

監察機構叫禦史臺,也叫憲臺,所以禦史叫臺官。

而言谏機關叫谏垣,所以言谏官員叫垣官。

兩者合起來叫臺垣。

宋之前,臺是監察官員,垣是勸谏皇帝的。但宋之後,就統統拿來對付臣僚了。

極其坑爹的一點是,言谏監察官員上任百日如果無所彈劾,就要撤職罰款,所以導致他們不得不無事都生事。(《易中天中華史-大宋革新p60-p61》)

3.阿舅:即公公。

兒媳婦稱呼公婆為“阿舅”“阿婆”(《假裝生活在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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