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見陸辭面露難色,原頗為自己所取的這一表字感到滿意的李夫子,也察覺到幾分不對了:“可是有何不妥之處?”
陸辭無奈一笑:“實不相瞞,學生兩年前返蘇州探望大翁翁時,偶得一友,其字非是別的,正是希文。”
這話說得半真半假——表字希文的不是別人,正是史上及冠後的範仲淹。
李夫子可惜道:“原來如此。”
表字相重的情況雖不罕見,但大多還是盡量進行避免的。
尤其對方還是同陸辭相識的友人……更是該能避則避了。
陸辭向他歉然小揖一禮:“謝先生體諒。”
李夫子爽快地擺了擺手,略作思忖後,看向陸辭,口吻溫和道:“‘摅羽翮兮超俗,游陶遨兮養神。’我知你懷傲世之才,亦盼你有守志之心,現贈你‘摅羽’為字,願你從此‘乘六蛟兮蜿蟬,遂馳騁兮升雲。’”
陸辭莞爾一笑,再無推辭之理,而是不假思索地長揖一禮,不疾不徐道:“學生定以此日夜自勉,不敢稍忘師長期許。”
李夫子捋捋長須,心滿意足地笑了。
他始終堅信,自己這位得意門生,五年後不知身在何處,成就幾許,但想必是不可能差到哪兒去的。
要真等到陸辭能行冠禮,加表字的時候,定然就輪不到他了,自然是先下手為強的好。
陸辭不知這位恩師難得讓人幼稚得哭笑不得的小心思,在得了師長所賜表字後,他也未刻意去熟人跟前宣揚過。
畢竟都是認識的人,再鄭重其事地告知對方自己新得了夫子專程賜下的表字,總有多此一舉或是炫耀之嫌。
陸辭是習慣低調了,心裏得意的李夫子,卻不容他低調。
在次日開課時,頗有心機的這位先生,就假作無意地頻頻點出陸辭表字,讓他起身回答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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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而然地,就讓整個學院的人知曉了。
楊夫子越是氣得拍桌,李夫子就越是哈哈大笑。
陸辭無可奈何,也只有默默配合夫子的炫耀行徑了。
得知‘摅羽’二字為李夫子親口所取之後,易庶面上神色,就從好奇轉至羨慕,又至佩服了:“不愧是陸兄,能得夫子主動賜字!”
陸辭笑了笑:“那是先生們憐我家父仙逝久矣,方賜下表字,你則當尋令尊去,先生們如何好越俎代庖呢?”
易庶聽了這話,也覺頗有道理,不好意思地笑笑,心裏則定下今晚也要父親為自己賜字了。
鐘元将‘摅羽’翻來覆去地默念幾回後,竟莫名生出點敬畏來。
他趕緊搖了搖頭,猶猶豫豫道:“我是不是也該去整個?”
真說起來,他比陸辭還長上兩歲,又已成家,過陣子亦要一同應舉去……也該有了。
陸辭笑眯眯道:“你說呢?”
以鐘父的文化水平,顯然不至能為鐘元取字的地步,要能求得夫子們賜字,當然是最好不過的了。
就不知夫子們會選擇将鐘元直接打出門去,還是勉為其難地答應下來了。
“得去。”
鐘元根本不想被自家老爹起些類似于‘鐘發財、鐘富貴’的表字來鬧出笑話,盡管一想到要去尋那幾個古板夫子就忍不住有些頭皮發麻,還是假裝爽快地宣布了決定。
鐘元在夫子那堪稱劣跡斑斑,最近又無諸如山岳正賽之類的加分項在,當然不是一樁易事。
陸辭知道夫子們多半會給他一些教訓和苦頭嘗嘗,但不會當真刁難他,便未為其出謀劃策,而是心安理得地忙自己的事去了。
解試之所以又被稱為秋闱,自是因為它通常都在秋天舉行。
加上防止舞弊的鎖院制度,陸辭按照往年的貢舉時間進行推算,發現莫說是趕上中秋了,怕得九月初才能出來。
在這之前的日子,就得在貢院裏渡過了。
這會兒的貢院,還不似陸辭所以為的是官府專門為貢舉修建的應試場所,而多是臨時借用的佛寺,學宮和官舍等地。
加上等遞交完應舉資料後,直到鎖院前,他都将徹底進入備考階段,最好将家中瑣務趁這段時間全給安排好了。
其中就包括提前向官府彙報,關于二稅将因赴考而不得不延後繳納之事。
在陸辭的戶狀上,主戶裏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人,朱說和柳七郎僅是客戶。
不過陸辭尚未足二十歲,加上有士人和單丁這兩層身份帶來的稅役減免,需付的就只有夏秋二季需繳的二稅了。
陸辭這兩年來無暇出門做生意,就拿這每月的活錢收入先擴建了房屋,又陸續在城郊購置了一些田産,算下來,竟也有八十多畝了。
他悉數佃了出去,讓幾戶放心的熟人去種,雖規模上遠遠比不上李辛心心念念的李氏莊園,但也讓他一躍成為了中等戶。
不過在這商賈如雲、随時都有人一朝暴富,又有人下一刻就一貧如洗的繁華密城中,陸辭這樣穩打穩紮的致富速度,雖讓熟人感到驚嘆佩服,但也不會太過惹眼。
這正是陸辭想要的——槍打出頭鳥,悶聲才能發大財。
小日子是過得越發滋潤了,唯一讓他感到可惜的是,自己幾年前所建議的自來水系統,一直杳無音信,好似被官府徹底忽略過去了般石沉大海,只得湊合着用井水了。
此時家中除了雇來幫工的兩女使外,并無旁人,陸辭也就專心算起了今年的秋稅裏大約要繳多少,看需不需要多留一點活錢來防備水澇旱災時,就聽得書房門被輕輕叩響的聲音。
他從賬本間擡起頭來,溫聲道:“請進。”
張女使将門輕輕推開,并不敢進來,只小聲問道:“阿郎,門外有客,稱是受您先生所托而來的。”
陸辭不假思索地起了身,将賬本合上,推到一邊去,一邊往外走,一邊交代道:“我親自請他進來。你就沏壺好茶,送到前廳去。”
李夫子忘了告知陸辭對方的具體名姓,陸辭也不小心忘記問了。不過對方想必沒漏問這點,才順利找上了門。
陸辭沒想到的是,半挨半靠在門框上的這位年輕文士,臉色看着非常不好,似身患重病之人。
“鄙人滕宗諒,”這人一臉菜色地沖陸辭拱了拱手,氣若游絲地繼續道:“洛陽人士,承蒙李先生所托——”
話剛起頭,他就面色大變,飛快丢下一句‘失禮了’後,就一個健步沖入陸家院中,眼明手快地抱着小菜地邊的一口大缸,毫不猶豫地将腦袋埋了進去,開始大吐特吐。
饒是見多識廣如陸辭,也被他這冒昧失禮之至的行徑給弄得一愣,下意識地閃開後,就要阻攔:“且慢,那是——”
沒來得及。
不等陸辭說完,痛痛快快地一口氣吐完胃喉中翻湧一路之物的滕宗諒,就跟被抽了筋的鯉魚一般,翻了個白眼,旋即軟綿綿地滑倒在了缸邊。
“——我娘親拿來化糞漚肥用的缸。”
陸辭哭笑不得地将話說完,看對方渾身臭烘烘、又已喪失了意識的模樣,瞬間絕了去拉一把的欲望。
他盯着對方看了一會兒,見不似能自個兒起身的,索性喚來在掃瓦間灰塵的幹當人,先煮好一桶熱湯,再把人扒光了,丢進裏頭洗刷幹淨,再擦幹了丢客房的床上去。
等被糞缸生生臭暈過去的滕宗諒,饑腸辘辘地被若有若無地飄來的食物香氣喚醒時,天已黑透了。
他一睜眼,就見個極其俊俏的小郎君,正氣定神閑地在他床邊上用着一碗美味的煎三色鲊。
陸辭在他睜眼之前,就從他微小的身體動作得知已醒之事,笑眯眯地打着招呼:“滕兄醒了?”
已在電光火石間回想起暈倒前的窘迫的滕宗諒,聞言不禁讪讪一笑,掙紮着下了床,誠懇地向這個比自己小了好幾歲的陸郎君致歉道:“一路乘船趕來,竟不知我還有船暈症這毛病,自下船來,憋了這一路都沒尋到解決不适的地方,才那般……唉!叫陸弟見笑了。”
陸辭笑道:“事已過去,再提做甚?滕兄可要嘗嘗烙潤鸠子和酒醋蹄酥片,好潤潤口,開開胃?”
滕宗諒雖感到頗為懊惱,但陸辭已大大方方地将自己的窘事揭過,他更不會再在上頭多做糾結,只也爽快道:“那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陸辭是個一旦有了條件,就絕不會在日常生活上委屈自己的人,而陸母在得了掙錢的樂趣後,也明白了與其浪費時間在親自操持家務上、不如雇人代勞,自己好專心打理店鋪生意的道理。
陸辭就光明正大地雇了好些人力,其中包括兩位女使,三位雜役,和一位廚子。
他在後世也是個好珍馐的小饕餮,略微懂得一些新奇做法,平日雖不親自下廚,但也不吝指導廚子幾句,因此頗有口福。
滕宗諒原還有些矜持,後就胃口大開,大快朵頤起來,對菜肴更是贊不絕口:“我表字子京,若陸弟不嫌,可喚我子京兄,聽着更親近幾分。”
陸辭正要接話,就忍不住愣住了。
——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
簡直如雷貫耳。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表字出自楚辭裏的《守志》
2.從宋太祖就開始有規定,女子不用上戶貼。所以陸母不在戶貼中。
3.丁、老、小、黃則表示的是年齡段。宋朝規定三歲以下為黃,十五以下為小,二十以下為中,二十一至六十為丁,六十以上為老。丁需服役,繳身丁錢,士人和官戶可免。
(以上出自《活在大宋》)
4.只要有田産,就必須負擔二稅,包括士人和官戶。(《宋代科舉社會》P170-171)
5.貢院是北宋後期才開始建立的,之前都是借用寺院一類的地方。《中國科舉制度通史-宋代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