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陸辭先用一勺雙下駝峰角子塞住柳七郎的嘴,然後就面無表情地臨時出門,雇了輛驢車,一轉身就叫來隔壁鐘元,讓他将還抽抽噎噎、淚水噠噠的柳七郎給架了上去。

他把這已喝得爛醉如泥,都還不忘一路吟詞的酒鬼貼心地送到船上了,才安心回返。

結果一進門,就見僅是微醉的朱說已将方才柳七所吟誦的雨霖鈴給完整地複寫了出來,正星星眼地專心欣賞品味。

“……”

陸辭扶了扶額,後知後覺到朱說歷來就頗欣賞對方的詩詞,聽聞佳作,會忍不住替已醉倒的柳七記錄下來,自是理所當然的。

而在他出門叫車的那麽一會兒,光一口雙下駝峰角子,恐怕早就被柳七郎給吧唧下肚了,根本堵不住。

他嘴角微抽,直接道:“時候不早了,你明日也要出發,早點歇息去。”

朱說滿口應下,将還未幹透的紙小心捧着,乖乖回房去了。

在他看來,總徘徊花街柳巷、楚館秦樓,給歌女良妓們譜寫詞曲的柳七郎,肯正經為離別的友人做詞,還是如此難得一見的婉約派佳作,幾乎稱得上是改邪歸正了。

雖将朱說打發了回房,陸辭這一夜卻很是輾轉反側,總是不甚安穩。

柳七郎那還好,被這麽胡亂折騰一通,一想到省試時還要見面,他就難過不起來。

朱說卻是他形影不離了整整兩年多的人,又一直當做自家小兄弟一般照顧,乍然離開個十來日,還是往那龍潭虎穴去的,陸辭自然忍不住感到不安。

他輾轉難眠,朱說也是滿腹不舍,翻來覆去。

翌日一早,兩人的眼睑下頭,都帶着相似的青黑。

陸辭沉默地去街上掃了十幾份朱說平日偏愛的小食,又備了些容易存放的幹果,好讓朱說能在路上也不餓着。

朱說情緒亦低落極了,早膳用得是空前的慢慢吞吞,每啃幾口,就要擡起頭來,悄悄看上陸辭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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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母也很是傷懷,長籲短嘆不止。

她倒不是不舍十幾日後就要回來的朱說,而是深刻意識到家裏少了平日總能說會道、總能逗得自家成熟穩重的兒子有少年郎的模樣,還極其俊俏讨喜的柳七郎的離開。

或多或少地,總有些不習慣了。

陸辭默默把自開鋪席後就掙錢上瘾、連算賬都自發地跟着他學會了的娘親這難得一見惆悵模樣看在眼裏,一邊忍不住感嘆柳七作為女性殺手的殺傷力之大,一邊又暗暗警惕起來。

昨夜裏僅僅是拉着他這麽個大老爺們的手,都能睜眼說瞎話,肉麻兮兮地作出‘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的詞句來。

要是再在家裏住下去的話……

哪日一時興起,想做他義父,豈不也是輕而易舉?

哪怕清楚柳七郎不至于無節操至這種程度,可陸辭一想到他對貌美女性的要求堪稱來者不拒的縱容态度,便有些不寒而栗。

他雖半點不反對娘親改嫁,但這人選上,絕對得親自把把關的。

早膳過後,陸辭就騎着那頭老驢,親自去集市上,向個平素知根知底的人租了馬車,又看着任勞任怨的苦力鐘元将朱說的少量行李搬上去,不由嘆了口氣,默默跟了上來。

哪怕朱說一邊忍着眼淚,一邊堅持不用陸辭浪費工夫來送,陸辭也還是騎驢跟上了。

千裏相送,終有一別。

一路送到城外落雲亭,終須一別,陸辭才止了步,最後對着朱說絮絮叨叨道:“雖只有短短十日,還是一切小心。一切以保重身體為最要緊,切記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再遇着要施以援手的人,也要三思而行,莫要沖動行事,務必牢記凡是身有廢疾者,皆都不得應舉的;也莫輕易聽信些僧道妖言蠱惑,以防一個不甚着了他們的道,一旦作為僧道,哪怕還俗,也不能應舉的了;旅途中閑得無事就多背書,千萬別随旁人賭錢去,朝廷對此屢禁不止,可一旦被抓獲了,按照律令,也是不得應舉的……”

朱說起初還聽得愁腸百結,感動萬分,淚亦漸漸上湧。

結果越到後面,就越是哭笑不得了。

“陸兄,”他實在忍不住了,委婉提醒道:“我不過小你半歲……”

“半歲當然不算少了,”陸辭毫不遲疑,理直氣壯地反駁道:“我已蹒跚學步時,你還未出娘胎呢!”

朱說瞬間啞口無言。

等陸辭終于感覺交代夠了,肯把朱說放走時,朱說的滿懷離別愁緒,也于不知不覺間煙消雲散了。

重回馬車上時,背影竟頗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架勢。

陸辭一臉慈愛地目送馬車漸漸遠去,直到徹底看不見了,才慢悠悠地撥轉驢頭,返回家中。

既知道明确的開考時間了,他自然不可能閑着。

頭件要解決的事情,就是在楊夫子準備的那幾份公卷中,挑一份最合适的出來,再做些填補修飾。

想是想的輕松,等真正翻開那堆舊作,陸辭就不禁犯起了難。

并非是因為他認為可選的得意作太多,哪個都舍不得丢棄,而純粹是……在他眼裏,這些分明都寫得平庸無比,根本挑不出個略顯出彩的來蒙混過關。

考官要過目的公卷數量衆多,一天翻下來,早已徹底麻木了。

被歸納在将被遍覽的公卷中,若無幾分出衆、可脫穎而出之處,根本不可能留下特殊印象。

陸辭揉了揉眉心。

他倒從沒奢望過能憑公卷就讓主考官驚豔,只希望別拖太多狗腿,再等到正式考試時的程文別出差錯,中規中矩地混個中下游,可以過關就行。

他從來就不能理解,分明有朱說、易庶等人的珠玉在前,夫子們是怎麽做到對自己這不忍直視的拙作贊不絕口,還不顧他本人的努力勸說,貼到書院前榜上去公開處刑的?

思來想去,也只有他們已然先入為主、偏心偏到胳肢窩裏去,才能作為解釋了。

跟明顯犯了考前焦慮症的陸辭不同的是,楊夫子等人對他們最寵愛的得意門生,可謂信心十足。

楊夫子是經過一番精挑細選後,才擇出最得衆口好評一致的佳作數十篇,歸成公卷,供陸辭自己再選。

而在後世背過無數前人佳作的陸辭,在面對這份好意,只覺被反襯出雲泥之別,簡直是報應來了。

一想到要将自己的那些不忍目睹的拙作重溫一遍,饒是陸辭做好了要選出一份公卷來的心理建設,也還是半天下不來手。

他每翻完一份,就要板着臉去背誦一遍論語,以作寧神靜心、平複羞恥之效。

……真不知三十年多年前進士及第的那位柳開,是如何做到‘以為獨輪車納公卷千軸’,以此豔驚衆考官的壯舉的。

考官不過數人,卻要觀遍上萬份公卷,真能仔細到哪兒去麽?

陸辭暗下決心,要有朝一日,不論是他或是柳七、朱說高中,只要做了大官,無論如何都得力谏官家,讓貢舉‘一切以程文作去留取舍’,将這徒增繁瑣的公卷制度給廢除掉。

公卷的本意是為‘抱藝者不失搜羅,躁進者難施僞濫’,可實際上,既防不住人光明正大地用舊卷僞飾,也攔不住有心者假借他人文字,甚至被庸書人易換文本,到省後無憑考校。

況且自七年前,就在各地實行了封彌制度,連考生名字都看不到的情況下,又如何能達到‘觀其素業’的效果呢?

到頭來,不過徒增主考官的覽卷負擔,也白費了學子時間。

陸辭愈發忿忿不平——這種破規定,早就該給取消掉了!

天知道,他不知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才艱難地止住了偷用朱說随意亂丢、于他而言可謂唾手可得的那些練筆舊作的惡念。

足足用了兩個時辰,陸辭才選出了幾篇尚可過目的文章,古律詩賦和文論各一份,工工整整地謄抄一遍,編為公卷,就迫不及待地将它丢在一邊,等着應舉投狀那日再說了。

至于試紙,家狀那些,陸辭早已備下,倒不用再麻煩。

之前應承下給陸辭找個保頭的李夫子,也是雷厲風行,在離朱說同陸辭約好的歸期還有三日時,就找好了人。

真要說的話,他倒不是認識那人,只因同其父曾為同年應舉之士,頗有幾分交情,對其為人也有幾分欣賞。

巧的是,對方因被任命做了考官,其子自然不能在籍貫所在的河南洛陽應舉,而是由轉運司送往別處參加別頭試。

更巧的是,被送去的不是別處,正是密州。

對方也正愁愛子遠行,無法照顧之事,李夫子一主動開口,兩人一拍即合,就定下這事了。

一切順利,李夫子心情頗好,立馬将陸辭召來,一番諄諄叮囑後,假作忽然想起地建議道:“你雖離及冠之歲還遠,但既然将要應舉了,也不必太過死板遵循,為便于交際稱呼,都宜有個表字才是。”

陸辭聞弦音而知雅意,從善如流道:“先生所言在理,如蒙不棄,還請賜字。”

成功搶先一步的李夫子,心滿意足地捋了捋稀疏的長須,将早已琢磨好的二字脫口道:“聽之不聞名曰‘希’,聞之不釋名曰‘文’,我贈你表字希文,你以為如何?”

“……”

陸辭的微笑僵在了嘴角。

這,恐怕。

不太好吧。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別頭試:應舉人有親戚在本州島仁官,或者擔任發解官,都由轉運司選官另行考試。解額另立,不占用州軍解額。不過這個規定是确定于宋仁宗1044年的,這會兒還沒明文确定,但的确有這類行為啦。

2.公卷制度的弊病如文中所說,并且于1041年被廢除,其中範仲淹居功至偉。

柳開那位弄了無數公卷的牛人,被沈括後來吐槽了……

3.陸辭列舉的那些行徑都會導致應舉資格被永久取消。

4.雙下駝峰角子,小吃,出自《假裝生活在宋朝》

5.封彌:即糊名制度,開始于1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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