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經柳七這麽個小插曲,不單飽受調侃的陸辭一臉心如止水,看了場熱鬧的其他四人,在哭笑不得之餘,也不知不覺地冷靜下來了。

陸辭睨了毫無自覺地已然徹底放松、正專心尋找着各自房舍的四人,才決定不再同不按常理出牌的柳七計較。

進門的時候,監門官按例對五人的行囊進行了簡單的搜查,倒未要求他們解衣。

未看到有書冊,又核對過五人身份,不存在有人代筆的情況後,就痛快放行了。

……怎麽跟聽說的不一樣?

陸辭若有所思,滕宗諒許是看出他的疑惑,主動釋疑道:“等到入考場那日,才會查得更嚴密些。而解衣搜閱,則被官家認為頗失取士之體,不複為之。”

陸辭點了點頭。

在房舍的安排上,貢院定的是二人一間,排定則按照保狀上的來。

陸辭自認不論與誰同住,都頗能相處得來,因此在去查看排定時毫不着急,只慢悠悠地走在最後。

倒是其他四人暗暗較勁,尤其朱說易庶,皆是志在必得,便無意中加快了腳步。

結果幾人聚去一看,全都大失所望了——五人中唯一一個被分去同生人住的,不是別人,正是陸辭。

朱說同鐘元一間,易庶與滕宗諒一間,陸辭,則與蔡齊一室。

陸辭:“……”

雖是小事,但也多少有些運氣不佳啊。

他無奈地笑了笑,倒不存在絲毫抵觸。

雖然不能與相熟的人一起,難免有些小小遺憾,但只要這位将要相處一個多月的短期室友別太奇葩,他也樂意同對方結交一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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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真是讓人難以容忍,他也有的是辦法對付。

陸辭在鐘元的幫助下,将行李放入房中後,随意瞄了眼房間另一側。

那還空空如也,不見人或行囊,顯然來得還更晚一些。

他便不多加關注,出來之後,看同樣也收拾好了的另外幾人還是一臉恹恹,就忍不住好笑地安撫了幾句:“夜裏不同屋又如何?白晝不照樣能聚在一起麽?況且明日就要引試,你們最好還是先去關注一下座次的榜排吧。”

陸辭這一句,成功将幾人注意力都引到了正事上去,才不再糾結了。

被官府暫‘借’作貢院的,是前朝的一處官舍。哪怕只在原先的基礎上多做了些修繕,也比陸辭原想的寺廟要好的多。

衡鑒堂為考官和吏人之舍,自是戒備森嚴,陸辭幾人更無意靠近那處,以免無端惹上是非。

他們特意小繞了一段路,行過穿廊,路過天井,就找到了大門側的排次處。

跟分屋時的照顧不同,排定座次時,刻意将保狀上的幾人分得天南地北,或多或少地也有出于防止熟人間有心傳義的目的了。

陸辭和朱說都從柳七處了解過這點,滕宗諒又曾随友應過一回舉,對此也清楚得很,唯有鐘元和易庶看得有些懵。

鐘元破天荒地有些憂心忡忡:“……要是坐錯了位置,或是找不到座位,會被當做搗亂的架出去麽?”

陸辭笑道:“等入場前搜查過後,自會有監試官領你去座前坐下,你還真不必擔心這些。”

鐘元這才長舒了口氣。

朱說卻敏銳地察覺到,陸辭方才一直将目光隐蔽地定在了聚在天井的那一小波人身上,又輕微地挑了挑眉。

他也跟着往那幫人身上瞄了幾眼,只是他不比陸辭老練,觀察得太明目張膽了些,很快就差點被發現了。

陸辭就在他被對方察覺前,宛若湊巧地拽了他一把,往廚室的方向去:“快到午膳時間了,去瞧瞧吧。”

其他幾人不明情況,只下意識地跟了上去。

陸辭笑眯眯地小聲問朱說:“你看到什麽了?”

朱說老老實實道:“一群人……”

陸辭:“确切地說,是一群人圍着一個人。”

朱說一愣,仔細回想片刻,猶疑地點了點頭:“不似有欺淩之舉。”

陸辭沖他眨了眨眼,給了最後一個提示:“朱弟可曾聽說過‘巾箱本’?”

朱說瞬間進入了慣常的被陸辭抽查經義的正經模式,流暢無比地背起了《鼠璞》:“南陽衡陽王鈞,手寫五經,置巾箱中。賀玠曰:‘家有墳素,何須蠅頭細書?’答曰:‘檢閱既易,且手寫不忘。’諸王從而效之。”

陸辭深刻地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

一個素來在學業上嚴謹之至,時刻以君子之道要求自己,不曾有半日松懈偷懶的學霸,怎麽會了解一些學渣精通的歪門邪道呢?

陸辭眼皮一跳,默默地拍了拍朱說的肩頭:“回房取上你平日最愛的蜜汁肉脯,一起用飯去吧。”

等用完午膳,各自回到房裏稍作歇息時,陸辭也閑卧在床上,将方才看到的一幕稍微梳理了一下。

通過那一番觀察,他基本已經可以肯定,那十數人是共同斂財,雇傭被圍住的那位代為懷挾書冊了。

巾箱本即為一些小書坊暗中售賣的一項小發明,專刊經史子集和程文于小板上,專供懷挾之用。

加上一群人聚在某間房裏,很容易就引來注意;而圍在人來人往的天井,別人哪怕看見了,也只當做是結伴之人在談天說地,不會輕易起疑。

陸辭在打量他們時,就發現他們還安排了一人,不着痕跡地守在了衡鑒堂的穿廊口,就為防備有官忽然出現。

對雇傭方來說,只要花一些金錢讓別人承擔舞弊的風險,若能進展順利,那當然是皆大歡喜;若是被人發現,受罰的也只有挾書的那一人。

而對被雇傭方而言,由于獲利頗豐,哪怕大多數士人都愛惜羽毛,總有家貧又自知才學不足怕是難中者願意铤而走險,要掙這筆外快了。

陸辭當然是不會容許這種群體作弊行為,就此進展順利的。

——開什麽玩笑,要讓那一群人靠作弊得解的話,豈不是襯得為備考累死累活的自己像個傻逼?

他當時固然可以直接向監試官揭發,但這樣就只會讓受雇挾書之人被攆出去,那十幾人卻能輕易以不知情為由撇清關系,照樣可以應試,不會收到絲毫連累。

并且還輕易将自己暴露在了那群人前,之後還得防備打擊報複,可謂得不償失。

因此陸辭并未聲張,也不欲讓嫉惡如仇的朱說知曉太多,省得對方沉不住氣,打草驚蛇。

要捉就得捉個人贓俱獲,一個不落,還必須得将自己摘幹淨了。

那麽,得了挾書的那群人,哪怕躲過了檢查,在進了巡視森嚴的考場之後,又要何時才能翻看呢?

陸辭想了想,忽唇角微揚,有了主意。

等陸辭很快布置完畢,再回來時,就見屋裏多了一人。

蔡齊正心不在焉地整理着行李,聽得後頭傳來腳步聲,趕緊打起精神,轉過身來,先向陸辭拱手一禮:“這位一定是陸辭陸郎君了。鄙人蔡齊,因事耽擱,方才晚到了些,未及問好,還請見諒。”

對方客氣有禮,陸辭自然也投桃報李,笑着回禮後,就與蔡齊寒暄幾句。

蔡齊的頭上已有不少華發,再一問起,已年過不惑了。

這是蔡齊第三次應舉,前三回無一例外,全飲恨倒在了解試這步。他閉門發奮苦讀了五年,躊躇滿志地去準備應解,卻因運氣不好,趕上了連年诏停貢舉。

好不容易等到大中祥符二年開,他又因父親病逝,要守孝三年而不能去,再度錯過了。

蔡齊苦笑道:“不怕陸郎笑話,若是這回再不中的話,家中所剩資財,應也等不到下回,而需為維持生計做考慮了。”

似蔡齊這樣因屢考不第而窮困潦倒,不得不改行他業的士人,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擁有足夠的毅力和財力,等到朝廷那并無實職,只聊以慰藉的‘特奏名制’賜予科班出身者,永遠只是少數。

說到傷懷處,蔡齊也沒了談興,陸辭更不欲勉強他,二人便默契地各忙各的去了。

在引試前的這一晚,除了心态最平常的陸辭以外,所有人都徹夜難眠,無法阖眼。

等到天光大亮,巡鋪官敲起了銅鑼,催促士人們備好物品,挨個進入考場時……

在一個個精神萎靡、衣衫不整、甚至手忙腳亂丢三落四的士人中,容光煥發,始終挂着從容微笑的陸辭,就如鶴立雞群一般,無比顯眼了。

朱說他們也還好,在始終難以入睡後,就點燃了陸辭事前就着他們每人一份、備好的安神熏香,總算睡了兩三個時辰。

但始終不比陸辭的精氣飽滿,從容淡定。

他們只當陸辭是信心十足,卻不知對方懷的是‘頭回大可落榜也無所謂,只當探探路’的輕松心态,跟彼此檢查了一下文房和試紙後,就在巡鋪官的虎視眈眈下,于監試官前排成了一隊。

見慣士人們走到檢查的這步,才在他們公事公辦的問詢下猛然意識到自己漏了什麽,發瘋一樣跑回去取的狼狽;以及滿頭冷汗、手腳發軟,問話後恍神半天才回的緊張姿态……

輪到陸辭時,這位面無表情的監試官才終于有了些神色變化。

陸辭微微笑着,将文房和試紙悉數從袋中取出,攤在小木桌上,不疾不徐地退開一步,禮貌道:“有勞。”

等監試官看完,點了點頭後,陸辭又很快收好,不耽誤身後的士子片刻功夫。

随人入座時還不忘輕聲道:“多謝。”

監試官嚴肅地點了點頭,并不與他有半句交談。

——這才像話嘛。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解衣檢查是否有繡體私文的做法,是在大中祥符五年2月15日下诏就停止了的,原因如文中所列。再次出現這種做法,是在南宋。(《中國科舉制度通史-宋代卷》)

2.監門官負責搜檢懷挾,巡鋪官(不是巡捕!)負責舉人進入考場之後的巡查。監試官負責領人入座等事(後做詳述)(《中國科舉制度通史-宋代卷》)

3.巾箱本=夾帶冊,一種宋小書坊偷偷賣的作弊工具。後來一度遭到官府焚毀。

4.十數人共斂財雇一人帶書來的情況,歐陽修曾在他的《條約舉人懷挾文字劄子》裏提及

5.傳義:指的是在考場上遙口相授或傳遞文字(《中國科舉制度通史-宋代卷》)

6.考試前一天,會張榜公布座次,考生必須‘按榜就座,不得移易’。(《中國科舉制度通史-宋代卷》)

7.衡鑒堂的這一名字借用自《景定建康志》的《重建貢院之圖》,作用如文中所述。

8.特奏名制:對經年累月考不中的人,宋太宗發明了這麽一個安慰的賜科班儀式,含金量就可想而知了……(《易中天中華史-大宋革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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