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等所有應舉人都在各自的座次上落座,還要那麽一小會兒,陸辭就如其他人一般,先有條不紊地将文房擺上案桌,試紙估摸着取出三分之一來,整整齊齊地鋪在上頭。

比起別人,陸辭只多了兩個小步驟:一是略微在案桌上施力,确定不會搖擺;又檢查座位四方,确定并無有心人遺留的紙團。

一切準備就緒後,陸辭便一撩襕衫前擺,不急不慢地落了座,根本不像別人一樣不安地東看西看,只靜靜地閉目養神起來。

——哪怕意義重大,也只是初試的第一場而已,不必患得患失。

大不了就是當回陪考的,吸取經驗,下次再戰。

也未讓陸辭久等,監門官很快就完成了按姓名引入所有應舉人的工序。

啓用舊官舍做貢院的好處,這會兒又顯示出來了。不但桌椅房室都是現成的,空間還足夠大,可供間隔就坐,稀次列席。

再待吏人将試題迅速發放下去,燃起計時的香,又擺好備用的水漏後,考試官便沉聲告知,考試開始了。

頭一日考的三場,分別為詩、賦、論。

一翻開省題詩、律賦和論策的命題,陸辭就意外地挑了挑眉。

出的分別是《求遺書于天下詩》,《堯舜性仁賦》和《易簡得天下之理論題》。

這不是開門紅,而是開門紅中的三連中!

要知道,不論是當朝貢舉的省題詩也好,律賦也罷,命題範圍都極廣,堪稱天馬行空,毫無禁防。

陸辭為摸清其出題規律和範疇時,就翻遍了手頭能找到的前些年的舊試題,結果發現,既有中規中矩出自文選的,也有出自當時時事的,全取決于考試官的傾向。

自由度太大,就意味着難以提前着手準備,這點不知讓多少應舉士子嗚呼哀哉,卻又不敢抱怨。

除極少數人自身詩賦才華着實拔群,或是運氣絕佳能拿到練過及順手的題目的那些外,大多數應舉人,都是倒在這随心所欲、毫無規律可言的出題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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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辭則不同。

他從來不會寄希望于虛無缥缈的運氣,也不相信自己實力能比才華橫溢如朱說、柳七等人來得強橫,那他的依托,就是豐富至能臨場不懼的應試經驗,海量做題來訓練做題思維和速度,模拟考場以适應環境的戰術,以及琢磨人心的一點小技巧了。

諸路州府監軍的考試官人選一被朝廷定下,在人被通知的下一刻,就會護送入鎖院之中,直到發榜,連家人都不得見,也就極大程度上杜絕了受人請托、舞弊的可能。

從考試官人選确定鎖院,到應解人引試日之間,還有那麽一個半月的時間,被陸辭給充分利用上了。

他通過搜集該人相關的文集和注疏,一來是複習,二來是判定其風格和喜好。

哪怕資料不全,發行的時間間隔也不短,但總比什麽都沒有強。

陸辭注意到對方曾為《漢書》中的《成帝紀》試着寫過注,尤其鐘愛《孟子》,對《易經》贊不絕口,在時務方面的信息卻寥寥無幾後,就針對這幾篇,與朱說一起在最後階段進行了加強複習。

功夫不負有心人,這下還真派上用場了。

哪怕唯有律賦才精确地命中了題目具體語句,下筆來自然也最為得心應手,但大體而言,優勢還是絕對的。

陸辭微微一笑,倒不急着下筆,而是慢悠悠地閉着眼睛,打起了腹稿來。

試紙就只有應舉時報上的定額,也不會提供任何草稿紙,最好的情況,當然是一張都不要浪費,但凡是落在紙上的,就一個字都不要錯寫。

倒不是陸辭對自身要求太高,在卷面整潔上吹毛求疵,而是因為在貢舉式中,對策論詩賦的‘不考式’裏,犯‘塗’‘注’‘乙’都有明文要求。

錯用字,誤用字,或脫字,都會被判定為犯點抹,根據所犯錯的數量,輕則降等,重則被無情黜落。

陸辭當然不願向那些頭回應試的真正菜鳥一樣,急急忙忙地下筆。

在他看來,哪怕靈光一現再可貴,也比不上穩打穩紮。

等陸辭終于将腹稿打得完美無缺了,才不急不慢地提起筆,潤筆,蘸墨,在卷首認認真真地寫下家狀上的內容,且不忘在答卷開頭,按例在兩行中,單獨寫上“奉試”二字。

之後将格詩的題目抄了一遍,才挑了其中一字為韻,工工整整地作了一篇五言六韻。

陸辭雖寫得頗得夫子們稱贊的一手好字,可真正在貢舉時,他所用的,卻不是最具神韻、潇灑漂亮的那種,而是最工整刻板,整潔易讀的那種。

也就是他拿來抄寫自己公卷的那種字。

此時還不存在謄抄制度,批卷考官看到的,就是考生寫下的文字了。

而需要考官批閱的卷子,何其之多?單是一位考生,就有近百張試紙,就這還不包括公卷在內。

一天看下來,定已疲憊之至,再遒美健秀的字,一旦需要其費心辨認着審核,恐怕也只剩惱火了。

“炎德侔三代,文章嘆燼餘。千金期重賞,諸郡購遺書……願觀新四部,清禁直明廬。”

作完後,陸辭又複讀了五遍,每讀一句,就在心中将試卷犯不考的條例過了一遍。

确定沒出現漏寫、不壓、重疊、落、少剩官韻等致命錯誤後,陸辭滿意地落下“塗、注、乙無”後,就将它放在案桌左側容墨晾幹。

而在這個時候,全部其他考生都還停留在省題詩上,包括‘靈光閃現’、早于陸辭下筆的那些,還在滿頭大汗地修改自己犯的塗抹和官韻相關的錯誤——廢棄的試紙,都已在身邊堆了好幾張。

陸辭一邊盯着《堯舜性仁賦》的命題,還以食指蘸了點事前做好、被允許帶入的薄荷膏,抹在了耳後。

等清清爽爽的小刺激帶走了些微的疲憊感,就開始打賦的腹稿了……

似陸辭這般鎮靜從容、胸有成竹者,此時的初試場上,還真找不出第二個來。

差距不止是在才學上的,而多在心态上。

學識太差的,此刻不識題,自然無從下筆;粗心大意的,漏寫官題,最後便是白費功夫……

哪怕是跟陸辭一起重點學了這次命題出處的朱說,也還未從初考焦慮症中擺脫。

他看到這命題時,先是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對押題準得離奇的陸兄,簡直要欽佩得五體投地了。

這要是別人遇上這等巧合,怕都得在心裏嘀咕幾句,懷疑陸辭是否行下了預買題目之舉。但放在對陸辭慣來是無比信任的朱說身上,就壓根沒往那上頭想了。

一想到陸兄就跟自己一樣,坐在這個考場的某處,如平日在陸家一同學習時一般……

朱說不知不覺地,就冷靜了不少。

然而待他重拾部分心情,又因太急于下手,一不留神手抖犯下塗抹的錯,白費一張試紙。

但要不舍了這張試紙,就是明确的降等了。

這才是第一天的第一場,誰知之後會如何?

朱說都不需做任何權衡取舍,毫不猶豫地棄了那張,重新啓頭。

這回終于未犯大錯了。

——這還是幸虧有陸兄啊。

朱說忍不住想。

陸兄哪怕在平日練題時,也強迫他時刻牢記寫上答卷時必得小心的,諸如‘謹對、奉’的內容。

久而久之,朱說自然就養成了一切練習都當正經考試的嚴謹态度。

這下哪怕有些緊張慌亂,潛意識也沒漏過這些。

等朱說落完最後一筆,就聽到隔間的人忽“嗚”地叫了一聲,緊接着傳來桌椅被推開的響動,再是小聲呼喊。

朱說不禁一愣。

他不可避免地被分了神,側過頭去看那隔開兩人的木板。

當然是什麽都看不到的。

但聽覺受到的影響卻不大,于是,朱說很快就聽到了被召來的巡鋪官的小聲說話,再然後是什麽東西被拖動的聲音,接着,就是一陣人腹裏傳來的“咕咕咕”伴随的“噼裏啪啦”的落水聲……

那氣勢磅礴,如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

朱說震驚地睜大了眼:“……”

哪怕此時還什麽都聞不到,也看不到,但光聽着這不小的動靜,朱說都能完整地想象出情景來。

鼻端仿佛聞到一陣讓人頭皮發麻的惡臭,饒是年少老城如他,也難以淡定了。

相隔頗遠的陸辭,則半點聽不到這些異動,自然也不知朱說運氣相當不好,竟然能遇着個鬧肚子的隔壁考生。

更無奈的是,能靠一幅圖就寫得出一篇使人身臨其境的千古名篇《岳陽樓記》的朱說,想象力之豐富可想而知,這下受到的影響,自然也就更大了。

陸辭這可謂順風順水,時間才過去了一半,他就已效率極高地完成了這首律賦,正慢條斯理地進行着審查。

無論是詩賦論,都是只定字數下限,而不規定上限。

省題詩還好,占重在三者中最低,是廣為人知的不受重視;賦最重,然而出題範圍極廣這點,就限制了不知多少人的發揮,加上點抹細碎,條約綽兮,規矩甚多,要成佳作,字數就難多起來。

陸辭也清楚,但凡是寫文章,可從來不是越多就越好的。

最重要的是,一場解試在限定的時間段,考題較省、殿試都要多上不少。

受時間限制,要具體分配到三項頭上,那哪怕是再大膽的考生,也不敢太過側重一項,以免最後時間耗盡,無法答完。

今天的這首賦,陸辭卻自認為,非但一氣呵成,再讀起來,還感覺寫得挺不錯的。

這對他而言,簡直可以稱得上是不可思議了。

要知道,往常要他回看自己的作品,通常都感覺與酷刑無異。

這會兒倒還能欣賞得動了……果然是占了命題熟悉的便宜啊。

陸辭美滋滋地舒展了一下上身,根本不忙着繼續下筆,而是先征得巡鋪官的同意後,就倒了一杯存放在孔明壺裏的解暑湯喝。

巡鋪官聽完他的要求,臉上起初是一片空白,以為自己幻聽了。

這麽多年來,他處理慣了考生的諸多事況,可這麽個悠閑又從容,把考場當自家一樣的,卻還真是頭回見。

涼絲絲,甜滋滋的湯水一下肚,又活動開了僵硬的十指和發酸的肩臂,陸辭才在巡鋪官一臉難言的複雜注視下,心情頗好地琢磨起了最後的論該如何寫。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借用自《岳陽樓記》的那幾句我就不再列了,你們都懂的。

1.具體哪天考哪場,我并沒有查閱到相關的參考資料。

只是從開封府天禧二年的封彌順序來猜測的“望依南省例謄錄進士試卷,及前一日先進詩賦論題目,禦筆點定”《宋會要輯稿·選舉》一五之二《發解》

如果有對此更為了解的親,歡迎指正,我真挺好奇的……(電視劇就算了)

2.《求遺書于天下詩》,《堯舜性仁賦》和《易簡得天下之理論題》的出處正如文中所列,這也是嘉佑四年的殿試考題。

3.省題詩=格詩。之前好像有提過。這章一度混用,我就再強調一次好了w

4.文中的詩句借用自嘉佑四年及第進士楊傑的《禦試求遺書于天下詩》

5.律賦和策論命題正如文中所說那般,天馬行空毫無規律可言,是由考試官所拟定的。雖然真宗鹹平五年(1002)年張知白開始提出要限制詩賦命題的範圍,範仲淹在慶歷四年(沒錯就是寫岳陽樓記那年)也提過要限制在九經、諸子和史內出題,但直到元祐八年5月27日宋哲宗采納蘇轼的意見,才真正進行限制。

6.‘塗’=塗改

‘注’=注釋或者添注

‘乙’=勾轉倒誤

奉要寫在答題前,最後要自己數上一共寫了多少字,寫下來,再寫上‘塗’‘注’‘乙’的總共字數。一旦作僞或者遺漏,後果很嚴重……

7.不考式:犯不考式者,即不予錄取。

每個時期的不考式條例不同。拿仁宗慶歷四年的舉例,一共有十五條,後來高宗時期更加具體了一些。

《宋會要輯稿·選舉》三之二六的《貢舉雜論》中提到:

策論詩賦不考式十五條:策一道內少五字;論詩賦不識題;策論詩賦文裏纰缪;不寫官題;用廟諱,禦名;論少五十字;詩賦脫官韻;詩賦落韻或用韻處脫字;詩失平側(脫字處亦是);重疊用韻;小賦內不見題意;賦少三十字;詩韻數少剩;詩全用古人一聯;詩兩韻以前不見題意。

8.點抹

南宋高宗頒布的《紹興重修通用貢舉式》,《禮部韻略》附《貢舉條試》記載:

抹包括文理叢雜,文意重疊,誤用字,脫三字,文意不與題目相關,詩賦重疊用事,詩賦不對等二十條。

點包括錯用一字,脫一字,誤一字,賦少五字,論少十字,詩疊用一字。

關于處罰,按照仁宗寶元二年(1039年)的舊例,大致為‘脫誤三字為一點,三點為一抹,降一等;三抹九點,準格落’。懲罰是非常重的。

9.仁宗景佑四年(1037)年才開始解試謄錄,大中祥符八年則開始了省試謄錄,在這之前,只有殿試有。

按照本文時間段,此時的解試只有封彌(糊名)

無論是謄錄還是封彌,都是從殿試開始,再逐漸推廣到省試,最後才是解試的。期間要花個好多年……不要見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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