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單純照搬或擴寫自己提過的策略的話,當然省時省力,卻也不是沒有顧慮的。

一是他當初為引起官府注意,是以題壁詩的形式,留在了人來人往的亭臺處的,不知被多少人看到過了,也不知有多少人會記得;二則是官府一直對該策懸置不用,不曾見半點動作,也側面證明了其并不贊同的态度。

陸辭見時間充裕,又為求保險,索性麻利地闡述了上中下三策,又按影響力來分了近遠。

上策為派吏兵探尋致水污濁的源頭,設法根治,或視周邊情況,看是否能借用竹筒建起自來水系統;中策為增設臨近江河道的分流,導入淨水的同時,官府亦可鼓勵百姓各自鑿井,且為此提供一定資助;下策從臨縣調度水源供人使用,農地則改種耐該等水質的莊稼……

陸辭文思泉湧,奮筆疾書,很快就清晰明了地羅列幹淨了。

在簡單提及自來水系統時,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他委婉地提了一句‘兩年前曾于題壁詩中提及,在此不多加贅述’,以明确自己對此策的原創身份。

等他滿意地收了筆,反反複複地審讀了好幾遍,楊廬也示意時間到,讓人收卷了。

最後一日考的,是只以記誦為工、甚至不需明了含義的帖經和墨義。

出題範圍也很明确,帖經只出自論語,墨義要麽出自《春秋》,要麽是《禮記》,因此只要是平時有用心篤學業文的,都不可能在這最基本的上面漏太多分。

當然,平日分明倒背如流,卻因臨場狀态太差,導致心生不寧地漏了在開頭寫上‘對’和‘謹對’,或是征引注疏不符的人,也不在少數。

衆所周知的是,除非是以誦經為主的童子特科,不然在正式貢舉之中,帖經墨義所受到的重視,都是公認最低的。

可以說,就算是在帖經墨義裏全得了最上等的‘通’,也不可能彌補前兩場的不足,更不可能憑此翻身的。

因此,等解試徹底結束,陸辭一身輕松地走出考場時,早上黑着臉走進去的人,哪怕感覺考得還算不錯,走出來時,也還是垂頭喪氣着。

心理更脆弱些的,已經忍不住抱頭痛哭,自知絕對落榜了。

陸辭拎着裝着文房的小袋子,大步流星地行過穿廊,直奔屋舍,竟是難得地不等晚一步出門的朱說他們了。

見陸辭頭也不回地疾走着,筋疲力盡的滕易鐘三人,也僅剩有氣無力地看着感嘆的份,而根本沒有餘力和心情追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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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天,吃不好睡不好,連做夢都在緊張兮兮地答題。

費盡心神不說,單在體力上,也是莫大考驗。

他們雖狼狽,但比他們狼狽的,可還大有人在——确切地說,似陸辭那般還能走得潇灑好看的,才是鳳毛麟角。

大多數人,此時都已又餓又累又困,還想哭了。

相比起另兩人,也是雙目無神,四肢綿軟的鐘元,倒是心累徹底蓋過了身體上的疲累。

畢竟這麽高強度、高難度的連續應試,他自打娘胎出來,可還是第一次嘗到。

其實,陸辭過去訓練自己、朱說和柳七時,也想着拉鐘元一起。

然而每當遇到這種情況,最怕呆坐屋中拿筆背書的鐘元,都是跑得比兔子還快的。

見逮不着他,陸辭也不願強人所難,便痛快作罷了。

這會兒差距就凸顯出來了——接受陸辭訓練最多的朱說,這時還有餘力追上對方。

他在後頭遠遠見到陸辭一直頭也不回,只悶悶地快步猛走,頓時心裏咯噔一下,以為是陸兄考得不甚如意。

他一邊快步追着,一邊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說辭:“摅羽兄,不過一時得失——”

陸辭先是一愣,旋即失笑:“朱弟你是誤會了什麽?”

見朱說面露愕然,陸辭不由微笑,坦坦蕩蕩道:“我只是因着在頗濕熱的三日裏都不曾洗浴,感覺渾身又臭又黏,十分不适……加上考場裏人員密集,馊味更是濃烈刺鼻,難以忍受,才想着快些回去洗浴的。”

他雖為少汗偏涼的體質,運筆卻是個體力活,加上考場裏隔阻無數,通風是完全不可能指望的了。

在靜止悶熱的空間裏,各人身上積累了三天的汗味化馊、就此綿綿不去……

就這一點,怕是素來喜潔的陸辭,在解試裏遇到的最大難題了。

頭一日還好,從第二日起,那味道就越來越濃了。

他将薄荷膏用得一點不剩,才從那恐怖的氣味裏挺了過去。

朱說見是誤會一場,恍然大悟之餘,耳根不禁變得赧紅一片。他假裝無事地岔開話題道:“這麽說來,今日出考場的人,好似比三日前進考場的已經少了好些。”

陸辭毫不在意道:“不是犯禁舞弊被扶出,便是體質太差,暈倒其中被擡走了吧。”說到這,他故意挑了挑眉,戲谑地看向朱說:“朱弟這會兒可是體會到,我每日讓你圍着小巷跑十個來回的做法,頗有幾分道理?”

要換作鐘元他們在,這會兒就已經開始拆臺了,朱說卻是深以為然地點頭,十分認可道:“摅羽兄之言,從來就不曾沒有道理過。”

要不是聽了陸兄的話,他怕是也要成為暈倒的其中一員了。

陸辭嘴角微抽。

不,他還是會經常性地胡說八道的。

在等人将熱水送來的這段時間裏,陸辭就跟朱說一起,并不進屋,就毫不講究地躺在門口冰涼的地磚上乘涼,而根本不願讓桌椅床榻都叫一身髒兮兮弄壞了。

二人聊天時,默契地絕口不問考得如何,省得徒增憂慮,只等發榜日到。

因試已考完,在等待考試官們批閱卷子到放榜的這些天裏,他們雖還要在貢院裏呆着,不能與外頭人交流,但除了不能靠近衡鑒堂等地外,可以活動的地方,還是多了不少的。

等在考場門前跟其他考生一起癱夠了,饑腸辘辘地往膳食屋挪動,想取點什麽充饑,再回房去倒頭大睡時,就見渾身上下、煥然一新的陸辭,攜朱說風度翩翩地走來,修長好看的手指上環了幾根細繩,下頭捆着幾只包子和胡餅。

“我與朱弟已吃過了,半天不見你們回來,猜還在這,就來找,”陸辭莞爾,将細繩解下,一人丢了一串:“這幾天都沒吃好的話,一下也別吃多了,省得撐壞了胃。用完後,就沐浴洗漱去,好好睡上一覺吧。”

朱說手裏拿的是兩只孔明碗,裏頭是廚房煮的鮮湯,剛好讓狼吞虎咽的三人就着一起用,不至于噎着。

食物的香氣,也徹底勾起了其他還如死人一般癱軟在地,一動不動的考生們。

他們充滿羨慕地注視了這吃得毫無形象、卻也萬分幸福的幾人好一會兒,才不甘心地繼續去自己取食了。

陸辭在人堆裏找了一會兒,卻不見自己那位室友蔡齊,倒是對方的用品收拾得幹幹淨淨,一件不剩,不由有些訝異。

人哪兒去了?

他想起幾天前,對方那不甚好的臉色,就猜測也許是考試中途暈倒,被送去大夫處診治了。

出于禮貌,還是去問上一問,探視一下的好。

要是對方身體不适,昏倒某處,他卻不聞不問的話,非但他自己的良心這關過不去,外人也難免說他人情淡薄冷漠,傳出去不好聽。

陸辭打定主意後,就将原是為蔡齊備的那穿也解了下來,随手丢給飯量最小的易庶,讓他跟其他兩人分後,給朱說使了個眼色,便尋巡鋪官去了。

陸辭找上的巡鋪官,剛巧就是考試時對他最為關注的那位。

他本人倒是全神貫注于試題上,沒特意去記別人面孔,但巡鋪官們卻是對他印象十分深刻的。

看他笑眯眯的走來,對方不由就有些緊張,板着臉問:“何事?若是要求見主司他們,那可是想都別想。”

每年都要打發走一些想走旁門左道,讨好主司的士子,見陸辭走來,就下意識以為也是為了這個。

陸辭搖頭:“只想請問一下,您是否知曉那位姓蔡名齊的考生的去向?他與我同居一室,卻始終不見出來,方有此一問。”

巡鋪官的臉色便緩和下來,硬邦邦道:“你所說的那位,早在第一場時,就因犯挾書之禁,遭到扶出了。”

陸辭一怔,很快反應過來,客客氣氣道:“多謝告之。”

巡鋪官擺了擺手:“回去罷。”

陸辭往回走時,還有些唏噓。

蔡齊之前雖向他明言,這回不論如何将是最後一試,但他也沒料到,對方的言下之意,是要破釜沉舟,不擇手段了。

對蔡齊而言,能僥幸通過,那當然是得償夙願;而若不成的懲處,初犯也不外乎是殿一兩舉,于不再準備赴試的他而言,自是不痛不癢了。

至于名譽受損方面,在蔡齊看來,恐怕在他屢考不第的時候,就已沒有顏面可言了。

陸辭重回友人們身邊,朱說最敏銳,立馬就問起情況如何。

陸辭簡單說出蔡齊犯禁被逐出考場之事後,吃飽喝足的四人,聽着聽着就耳朵一抖,倏然精神起來了。

趕在所有人開口之前,朱說就幽幽地果斷提醒:“湯!”

其他三人齊刷刷地閉了嘴。

畢竟喝人嘴軟,想到這帶湯之恩,他們也只有悻悻然地嘆了口氣,不加入争奪了。

唯有陸辭還不在狀态,奇怪道:“你們在打什麽啞謎?”

朱說作為得勝者,自然笑眯眯地不說話。

等到五人各自回屋,陸辭看到不知何時利索地打包了自己所有行囊的朱說,正一臉腼腆羞澀地等在自己房門前時,才哭笑不得地明白過來:“進來吧。”

朱說忍不住笑了,毫不猶豫地占了只讓蔡齊占了一天的那半邊。

陸辭也不避他,一邊直接換上寝服,一邊随口問道:“鐘元他沒意見?”

朱說搖頭:“沒有的。”

鐘元雖被朱說抛下,但能獨占一間房,顯然也樂意得很。

朱說一走,他就索性将兩張床給拼了起來,自己一個人美滋滋地躺了上去,打橫着睡。

說來也怪,連考三日試,任誰都累得很,連在進門前的朱說也如此感覺的。

可真正躺下後,他卻睡不着覺了。

他小心翼翼地翻了幾下身,就聽到陸辭含笑的聲音問他:“朱弟何故輾轉難眠?”

朱說不好意思地停了下來:“吵着摅羽兄了,實在抱歉。”

陸辭笑道:“考場上隔間考生鼾聲如雷,我且酣睡入故,你這點小小動靜,可還擾不了我。”

聽他這麽一說,朱說也忍不住想起考第一場時,隔壁考生腸胃出狀況,自己被迫聽了全程的窘況。

當時的犯難,此刻竟只覺有趣。

只是下一刻,就聽到陸辭輕輕地嘆了口氣。

他心裏那根弦瞬間就給繃緊了,小聲追問:“摅羽兄何故嘆息?”

陸辭微悵道:“天氣炎熱,思食冰糕,分明只一牆之隔,奈何不允買,自是肝腸寸斷。”

朱說:“…………”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沒找到帖經和墨義的評級标準,但找到了大義的(也就是慶歷四年後綜合兩者出的,類似融合二者,但在答題上可以更靈活的考試科目)。

分為‘上’,‘次’,‘粗’,‘否’四等,其中‘上、次’為通。十道題裏通四道就合格啦 (《宋會要輯稿·選舉篇》六之四)

而詩賦論策的考校則分五等,分別是‘上次’,‘中上’,‘中次’,‘下上’和‘下次’。

第五等也就是被認定為文理疏淺,是為不合格。前四等則合格,進入排名。《宋會要輯稿·選舉篇》七之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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