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一鎖二十來日,漸漸從解試裏不甚如意的發揮的打擊中恢複過來的士子們,不再精神恍惚地躺在床上不動,而是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對着高懸夜空的明月吟詩作畫,或是品茶會友,借此排解憂慮。
陸辭雖也不能踏出貢院,買不到心心念念的冰糕,但也靠着能通鬼神的錢財,讓廚子幫着開起了小竈。
材料有限,冰糕做不得,但簡單的解暑酸梅湯和月形嚼餅,總還是能做的。
陸辭琢磨着,橫豎剛考完解試,不如安安靜靜地做個宅男,好歹歇到放榜那天。
鐘元還好,經高強度解試的打擊後,整個人就虛了幾分,也不想出門。
然而朱說、滕宗諒和易庶三個,卻不可能讓他這般閑着。
但凡出去同新友交際,就勢必拉着他們眼裏的領頭人不可,如此好意,讓慣來能言善道的陸辭,都只剩哭笑不得了。
考生們慢慢有了精神,而在衡鑒堂裏的諸位考官,可就半點輕松不起來了。
楊廬是頭一回被任命為主司,自知不具任何經驗,生怕出了差錯惹禍上身,就難免帶了點戰戰兢兢,凡事都想講究個盡善盡美。
他既事必躬親,緊鑼密鼓地親自帶頭批卷,直接就導致底下那些老油條們也不敢輕舉妄動,縱萬千腹诽,明面上也大氣都不敢出,只有認命地跟着一塊埋頭奮苦了。
反正卷子一日不批閱完,一日不方便,不但考生們就得被拘在貢院裏多一日,他們也連帶着一起寸步不出,家人也見不得。
倒不如速戰速決的好。
然而解試一畢,單是屬于一位考生的,就有近百張試紙。
而此回來密州城赴考的士人,加起來共有兩百多人,試卷摞列一起,成了一座座讓人望之頭疼的高山。
況且試卷的批閱,可不是只需經考官之手的那般簡單。
每場考試的卷子,都得先通過編排官去掉卷首考生信息、用字號做編序;接着送到封彌官手裏,進行封彌,校對;再是初考官審閱評級,且将結果封上;然後送到覆考官手裏,對此進行二次評定;兩次評定結果,就得回到編排官手裏,由其對比,确定異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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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若不同,試卷就得重回初和覆考官手裏,再詳閱一次,直到兩邊在評定等級上達成共識,取得彼此認同,最後讓詳定官選出最接近的一個等第為止。
若走到這步了,才又輪到編排官将鄉貫狀的字號調出,對回字號,把姓名、名次和試卷一起上報,最後進行編榜放榜。
這無比複雜繁瑣的流程,可還是已經撇開公卷不算了的。
楊廬并不管底下人會否被他壓得滿腹不滿而不敢言,在經過那十數人聯合舞弊未果的事件後,他只想着快些從這随時會惹出‘監管不力’的麻煩差事裏脫身,以免夜長夢多,節外生枝。
二十日一晃而過,楊廬連中秋節是何時悄悄過去的都沒意識到,只欣慰地發現,身前終于只剩最後十份了。
想到完成在即,楊廬暗暗地舒了口氣。
他命人煮了杯醒神的濃茶來,揉揉眉心,才翻開了下一份。
乍一翻開,他眼前就不禁一亮。
須知這些天裏,他所閱卷子無數,內容的良莠不齊還姑且不論,單是字跡,就已是花樣百出。
有慘不忍睹的鬼畫符;也有塗抹得無法入目的髒墨團;有前頭潇灑講究、後頭意識到時間耗盡而變得淩亂潦草、直将慌張寫在臉上的;還有龍飛鳳舞,花裏胡哨,需他極費神去辨認的狂草。
犯不考式的卷子,就更多了。
單是過度緊張下漏在開頭寫下‘謹對’和末尾标注塗注乙,而被他無情地直接黜落卷子,就已有不下二十份。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倒是省了他閱卷的功夫。
因此,當做好心理準備的楊廬,一翻開“觬”字號的卷紙時,就被那無比工整清晰,猶如雕版刻印出來的一般,根本不用費任何心神去加以辨認的漂亮字體,給狠狠地驚豔了一下。
他不及細看,就往後先翻了幾翻,不禁欣慰于對方并未犯了後期時間不足、而變得潦草慌亂的通病,而是從頭到尾都保持了高度的一致。
觀者讀來,除了賞心悅目外,評價就剩“舒服”二字了。
的确是看得很舒服。
舒服到楊廬幾乎都忘了連續閱卷的疲憊,只忍不住感慨:要是每個應舉士子都能寫得這麽一手既能端正得一目了然,又無處不透出剛勁有力的穩健基本功的好字的話,他們這些批閱卷子的人,該省多少心啊。
單憑這手始終如一的好字,在細閱之前,楊廬就忍不住對這位考生産生了頗好的印象。
……這麽說來,在之前草草翻看那些堆積如山的公卷時,好似也有這麽一份與衆不同的。
楊廬腦海中雖冒出了這一念頭,他也未聲張,更未打算将那份公卷從書海裏翻出來比對。
不過,在讀完省題詩後,他忍不住更感滿意了。
格詩要寫出彩難,要既出彩,又不犯錯,就是難上加難。
這篇省題詩,卻是通體如行雲流水般的流暢自如,韻腳一個不錯不落,字數不多不少,收尾部分,更是他閱過的卷子中,最幹淨利落的一個。
絲毫不犯許多人常有的貪多而莫名冗長的毛病,且嚴謹得沒犯哪怕一個點抹,不考式也一個不曾有。
楊廬反複審讀幾次後,自認哪怕再挑剔,也挑不出毛病來,就毫不猶豫地批了個第一等的‘上次’。
把批好的格詩試紙放在一邊後,他不做片刻停歇,就懷着這份好心情,翻開了這位“觬”字號考生的律賦卷子……
一盞茶後。
通宵燃着明亮燭火的衡鑒堂主屋內,原是靜悄悄的,卻忽然傳出一人情不自禁的一聲‘好!’來,惹得臨近幾間屋裏專心批卷的初試官們吃了一驚,埋怨地掃了眼牆壁。
作為惹起衆怒的當事人,楊廬卻根本都沒意識到自己方才叫出聲來了。
他剛一看到最後,就毫不遲疑地返回開頭,來回看了幾次。
每讀一次,都忍不住點頭。
其律賦所用的辭藻雖不繁複華麗,但辭理精純嚴密,更是難能可貴。
顯出學識優長,文路周密,才思該通,于群萃之中,也堪稱不可多得的高等。
楊廬滿意地捋了捋須髯,大大地在卷首再次批下“上次”。
依然是一手嚴謹而工整的好字,筆劃入木三分,不灑半滴墨點不說,他剛忍不住好奇地仔細驗看下,竟發現這連研磨的濃度,都是不可思議的一致。
不論是內容,還是字體,都将‘穩’和‘順’字貫徹得淋漓盡致,沒有半點年輕人的輕浮炫耀。
——定是位閉門苦讀多年,一朝應舉的老士人吧。
楊廬感嘆一聲。
他連改這兩份卷後,難得地不願作片刻躊躇,而是帶着些許自己都未意識到的期待,一鼓作氣地翻開了這位考生的策論卷子。
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這位之前在詩賦上,已稱得上十分出彩的這位‘年長’考生,所出策論,非但沒辜負他隐約的期待,甚至精彩得只讓人剩下拍案叫絕的念頭。
跟作規矩甚多的詩賦時,顯出的講究程式的寫法,可半點搭不上邊了——若不是楊廬先讀過這位考生做的詩賦,也自己親眼确定了卷頭的字號,否則怕是完全想不出,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文風,竟會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這位不知名姓的年長考生,明顯更長于寫策作論。
其一掃之前的謹慎淳正,盡顯豪騁筆力,洋洋灑灑,共辯策十數條,剛大之氣讓人心悅誠服。
他一口氣看下來,已将閱卷的目的給忘之腦後,除大感痛快之餘的幾分意猶未盡外,差點一個手癢,親自去查寫這份卷子的人是何人了。
還有,這位在五策中最後一策裏提出的,‘曾于題壁詩中詳解,此卷中不宜再作贅敘’,那‘詳解’又是怎麽回事?
這道題并非是楊廬所出,而是副司中的一位所命。他索性在邊上做備注用的白紙上将此事記錄下來,預備批閱完所有試卷後,再自己查去。
在戀戀不舍地改完這位“觬”字號的考生的所有卷子後,楊廬漫不經心地直接翻開了下一人的,就被那迎面而來、這幾天裏已很是熟悉的鬼塗亂抹,給狠狠地刺了下眼睛:“……”
剛細嚼慢咽完一道難得珍馐,誰還能平心靜氣地立馬再用豬食?
他默默地将那卷子推開,決定先喝杯茶緩緩再說。
二日後。
年愈五十的趙穝,已擔任過編排官這一職位不下五次了。
他辦事手段十分幹練,人也老實,這次自然頗得楊廬看重。
因此這次,他手底下還跟了好幾位副編排官,專聽他號令。
因為初、覆考官的所有評級結果已出,重活就重新回到他們手裏,要對每份卷子所受到的兩次等次,逐個進行仔細比對了。
他自是打心底盼着,主司同那幾位副司的評定結果,能是一模一樣的。
往年他可不是沒碰到過,那種覆考官同初考官意見完全相左的局面。不但那雙方最後争得臉紅脖子粗,他們的工作也平白跟着劇增,直讓人叫苦不疊。
趙穝雖未求神拜佛,但他心底的這個期盼,倒真得到了實現。
當然不至于誇張到所有等次都相同的程度,但絕大多數,都十分接近了。
只要非是決定是否落榜、或是前二十的重要等次的話,中間所取的那幾十人,基本都會讓詳定官取個最接近雙方意見的名次,給登記上去。
不過,趙穝憑過往的經驗也能猜出,越是靠前的名次,就越是會出現争議。
說到底,每個考官都有不同的偏好,在主司資歷不足的情況下,就看最後是誰擰得過誰了。
正因如此,當趙穝尋出被初試官憑為前三的那幾份卷子,揭開封條,顯現出楊廬主司的評級時,才結結實實地愣在了當場。
怎麽會完全一致?!
他直直地瞪着前三甲的卷頭好一會兒,忍不住揉了揉幹澀的眼睛,意識到根本不是眼花導致的結果,才恍惚地接受了這幾十年都難得一見的結果。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改卷過程如文中所提到的那般,是要走很多道工序的。《中國科舉制度通史-宋代卷下》p489
2.在北宋時期,封彌時的編號一般是取自《玉篇》裏的字的。譬如?字號就為《玉篇》中卷敵意,玉部第七。
觬出自《玉篇》卷第二十六,角部第四百二十。
在南宋時候,大概是為了防止洩露,變成三個字組成一個字號,更複雜一些。《宋會要輯稿·選舉》七之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