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再一次于透過半敞的窗戶傳來的朗朗讀書聲中悠悠醒轉,柳七睡眼惺忪地坐起身來,還沉浸在軟玉溫香的夢境中,一時簡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在陸辭那井井有條的安排下,他們次日就租賃好了一處寬敞院所,雇好灑掃下人和照顧起居的女使兩名,加上一位廚工後,着健仆們擺好物件,就照着尚書省要求的投狀納卷了。

納卷之後,就得等禮部貢院進行核對,以确定是否将他們收試,順道準備正月初的那場群見了。

而此時此刻,絕大多數住在離汴京頗遠的那些州府監軍的赴考士子,則還在辛苦趕路的途中。

這院所租金收得厚道,位置上還很是巧妙:距最繁鬧的州橋并不算遠,四周卻無将家作鋪席的商販,因此難道地鬧中取了靜,正适合他們專心念書。

包括幾日前才趕來同他們會合的滕宗諒在內,所有人皆對此十分滿意,只除了一直內心騷動的柳七。

他一有閑暇,就忍不住惦記只隔了幾條街、多年未見的蟲娘。

——今日無論如何都要去見她不可。

柳七暗下決心後,想着陸辭他們這日起得尤其早,又在隔廳誦讀,自己若從後門開溜,多半不會引起注意。

他趕緊換了衣裳,帶上一些銀錢,輕手輕腳地就欲開溜。

不料剛走出房門,剛還頗有韻律的讀書聲就戛然而止。

坐在柳七房門正對的前院中的五人,齊刷刷地回過頭來,面無表情地看着身蹤鬼祟的他。

柳七:“…………”

怎就忘了出門前,先往窗外看上一眼?

陸辭看出他的滿心懊惱,微微一笑,主動招呼道:“柳兄可算是起身了。快來坐下,就等你了。”

他一發話,其他人就默契地将頭轉了回去,繼續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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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七幹巴巴地笑了一笑,下意識地就坐了下來,跟着另外五人一起,也捧着書讀了起來。

等讀了半個時辰的書後,人也清醒得差不多了,得過陸辭吩咐的廚工就麻利地将熱騰騰的早膳擺到圓桌之上,供各人取食。

衆人用過早膳後的小半時辰,陸辭則特意空了出來,就領着他們在周邊街道上走走,既是幫助消食,也是為增強體魄,順道放松身心。

州橋又名天漢橋,底下由石柱支撐,位于子城的中心點,通體既寬且長,就如連接上天兩端的銀河一般壯闊。

底下奔騰而過的,是滔滔不絕的汴河水,而橋上頭的,則是兜售各類上乘美食的連片商販。

正因衆人此時正處于吃飽喝足的狀态,才能平心靜氣地欣賞這熙熙攘攘的集市。

陸辭起初還想着,每日都領着他們去在這附近的太學逛逛,感受一下濃厚的學術氣氛,順道看能不能遇上幾個強勁的競争對手。

他卻沒猜到,有人會如此異想天開,将最為莊重的太學建在了花街柳巷的旁邊。

以至于那些個聲聲悅耳的讀書聲,徹底被靡靡之音給蓋過去了。

加上近年來熱衷于虛無缥缈的‘天書’和‘修道’的官家,在這邊上又耗費巨資,建起了極為雄壯的‘五岳觀’,使太學左是香氣袅袅的誦經聲,右是打情罵俏混雜着絲竹妙響,實在讓人失望。

陸辭只帶着人逛過一次後,就再沒有要靠近那一帶的欲望了。

——這種不正經的氣氛,還是少感受點好。

等散完步回來,就通過抓阄,兩兩分作一組,互相幫着經史子集中随意抽取一句,作為詩、賦或策論的題目。

抽取完後,就各自回到屋裏,必須在陸辭所要求的三個時辰的限制內答完。

相比無比豐盛的早餐,午餐就很是簡單了:陸辭以‘試時必定口欲匮乏’為由,只讓廚子給每人備上兩大杯蜜水。

在陸辭看來,若攝入熱量高、需腸胃賣力消化的食物,則會分去供給大腦的血液,不如只攝入糖分,給予大腦充足的能量,也更利于思考 。

其他人自是對這背後道理一無所知,只出于對陸辭一貫的信任,毫無異議地接受了安排。

連還在雲裏霧裏的柳七,都被強勢又自然的陸辭給一路牽着鼻子,不知不覺地就走到了模拟考這步。

待真正坐在案前,開始絞盡腦汁地琢磨如何以朱說給他出的這題做策論了,他才猛然意識到自己最初的目的。

不對不對,自己分明是要去探望蟲娘來着!

柳七瞪着紙上命題,陷入了兩難的抉擇。

是走,還是留?

他若借由尿遁,偷溜出去,守在門口虎視眈眈的那些健仆定會立馬向摅羽弟通風報信,沒準還會當場阻攔住他;且他今日還運氣不好,與總是做事一板一眼、無比認真的朱說結為了一組,怕是很快就會被心懷警惕的對方察覺,而不像粗枝大葉的鐘元那般好糊弄……

柳七糾結了好一陣後,還是決定随便寫點什麽交差,省得摅羽弟和朱弟之後要聯手找他麻煩。

至于去尋蟲娘的話……

柳七猶不死心地翻了翻陸辭發得人手一份的時間表,最後決定,就在晚膳後的半個時辰的散步空隙裏,光明正大地去。

其他幾人雖都習慣性地跟在陸辭身後,陸辭卻從未說過,他們必須跟着他走的。

那自己另走一道,屆時稍微晚些回來,故意錯過夜間‘自習’,陸辭定然也奈何他不得。

柳七想好之後,心情就變得松快起來,稍加思索,就開始提筆狂書……

三個時辰一晃而過,不管寫沒寫完,衆人都重新聚在廳裏,一邊等着晚膳傳來,一邊檢閱彼此寫的文章。

陸辭考慮到文人間難免有着商業互吹的毛病,又因太過相熟,關系太好,而難以下狠嘴批評,就特意準備了一張供參考的評分标準,讓人一一核對完了,最後進行發揮。

其中需要檢查的,就包括最基礎、卻也是在時間緊急的情況下最容易出現的丢分項:塗抹和不考犯,錯題漏題偏題離題,錯韻落韻缺韻,少字和注疏準确性等等。

原本心情還不錯的朱說,在看到柳七這份充滿敷衍意味的答卷時,面色就漸漸變得烏雲密布了。

他萬萬沒想到,在曾通過省試、詩賦才律甚為聞名的柳七,在備考時的練習大作裏,竟還能出現形同玩笑的詞句——‘天地軋,萬物茁,聖人發’。

意思上大家都懂,倒無大的差錯。

可在一篇正經說事論理的文章,□□得跟詞句游戲一般,可就是自尋死路了。

他緊緊地擰着眉,一邊挨字挨句地讀着,一邊毫不留情地用紅筆進行着批注。

哪怕他一聲未吭,自知寫了些什麽的柳七,就已心虛得有些坐立不安。

他強定了定心神,不經意地擡了擡眼,就正巧對上陸辭若有所思的目光。

柳七:“…………”

心裏那股徘徊不去的不祥預感,就更濃重了。

陸辭卻似對此一無所察,笑眯眯地沖柳七點了點頭,就繼續批閱鐘元那錯漏百出的卷子了。

跟柳七心不在焉下一揮而就的那篇策論不同,總一絲不茍地跟着陸辭的話行動的朱說,顯然無比珍惜這樣互相改卷、以求進步的機會。

對柳七随口提取的命題,他也是拿出了十二分的認真去對待的,且他極擅長吸納錯誤和總結教訓,即便是在陸辭有意縮短的時間限制內,難免倉促緊張,他也尤其注重韻腳,幾乎不犯不考和塗抹問題。

柳七讀着讀着,莫名就感到幾分羞愧。

他還沒讀完朱說的文章,朱說卻已批完他的大作了,臉上陰氣沉沉的,理也不理他,直接将批好的作品放在了柳七手邊的桌面上,徑直尋陸辭去。

柳七默然片刻,才小心拿起自己的文章來,就見上頭被朱說用大紅的朱筆似刷牆一樣的,從頭抹到底,還毫不客氣地作了六字批注。

——“秀才刺,試官刷。”

柳七沉默半晌,面上已是羞愧的通紅。

朱說自然是跟陸辭告狀去的。

這六人之間,算上最後加入的滕宗諒,哪怕稱不上熟識,也對彼此間的水平心裏有數。

柳七即便因過于迷戀風塵,作詞時染上了市井氣息,在大氣和浮豔間游蕩不定,但其才華橫溢,性情真誠爽朗,待人誠懇,也被衆人所知。

方才所讀的文章,着實叫他大失所望,怎可能是出自柳兄之手的呢?

一想着摅羽兄為他們忙前忙後,不吝分享奪得解元的應試心得,還不惜費時費神,給他們安排了密集的行程……

這般良苦用心,柳兄竟半點不珍惜!

着實可惡。

陸辭将柳七那點小心思猜得一清二楚,因此早就有所預料。

若不是柳七一直對他們真心相交,品行上的小小诟病也是瑕不掩瑜,加上對此人仕途蹬蹭、一生未能如願實現抱負的惋惜,陸辭怕是一早就放任自流,冷眼旁觀,而不是這般‘多管閑事’的。

雖然不再‘奉旨填詞’的柳七,或許再寫不出那麽多流傳千古的文字,但只要他本人的願望是‘魁甲登高第’,陸辭便願盡一番努力,幫着拉他一把。

對義憤填膺的朱說,陸辭就只剩忍俊不禁了。

他稍加安撫後,索性添了條新規定。

——每日互相批閱過後,再當所有人面朗誦自己所作,決出當日最佳和最劣的一篇來。

只要不是有心馬虎應付,哪怕最劣,也不至于差到遭人恥笑的地步,而起到鞭策效果。

正如陸辭所想的那般,這種良性競争的小手段,倒激起所有人鬥志來了。

柳七不知在想些什麽,難得地很是沉默,在用過晚膳的散步時期,他鬼使神差地也未如原先計劃的那般去尋蟲娘,而是默默地和另五人走在了一起。

然而在夜間‘自習’時,柳七因先前多飲了幾杯蜜水,而欲去茅房,結果剛一起身,就瞬間引來了幾乎所有人的注目禮。

柳七:“……”

朱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似預料到他要偷溜出門一般,長長地嘆了口氣;鐘元和易庶好奇地瞟了瞟他,也就繼續默寫了;滕宗諒則露出個心領神會的笑來,沖他挑了挑眉。

陸辭則頭也不擡,随口道:“你經過州橋時,勞駕順道捎六份燒凍魚片回來。”

至于為什麽不讓柳七帶熱食,原因就不言而喻了——自是覺得偷溜的某人想必沒個把時辰回不來,熱食一旦涼透,多會變得難以入口。

柳七頓時品嘗到了被所有人誤解的滋味,特別是摅羽弟這一可惡饕餮,竟還話有所指。

直讓他忍無可忍,叫屈道:“我不過是要去茅房!”

衆人不置可否地“噢”了一聲。

哪怕傻子都能看出,他們的态度,顯是不信。

柳七縱還殘存了那麽一兩分偷溜出去的打算,面對這赤裸裸的懷疑,倏然也煙消雲散了。

他難掩不滿地來了個快去快回,連在院子裏稍微賴會兒的心思都沒有,就重歸座上,埋首苦讀了。

他剛一坐下,陸辭就與朱說默契地交換了一個眼神,繼續默誦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天地軋,萬物茁,聖人發

引自嘉佑二年歐陽修主司的那場考試中,某位士子的答題。“秀才刺,試官刷”以及塗紅,都是歐陽修親手幹過的。《如果這是宋史·變革時代(3)》

2.州橋以及州橋附近建築物的說明出自《如果這是宋史·變革時代(3)》

3.因後期會大量涉及,這裏只做概述。

宋真宗此時還沉迷于供奉天書和提倡道教,在全國各地都修建道觀,其中在汴京的玉清昭應宮的規模最龐大,繪畫全用黃金,四方古名畫也藏在其中,剩下的材料,就拿去修建了五岳觀。

他還在大中祥符元年折騰了一場封禪,僅僅是國庫支出,單單是景德祭祀一場,就足足浪費了八百三十餘萬貫錢,實際上還遠遠不止。對官員(尤其是挪用公款僞造天書順應他修道的那些)大肆封賞的金額則高達一千多萬貫。

之後多年的鋪張浪費,廣修道觀,增加免稅的僧侶數目加上冗兵冗官,濫用小人,可以說就是宋真宗的這些傑作,極大地加劇了大宋積貧積弱的局面。(《宋代政治史》)

最後,跟歷史無關,但除非缺氧狀态下會消耗酮體外,大腦平時只會取用葡萄糖。所以考試前加大糖分的攝入有助于思考,是有些科學依據的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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