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谕前些時候就下來了,還是我妹妹親自接的。不過原本就是自家親戚,也沒什麽好高枝兒。娘娘原本就是我表姐,你們都知道的,還請什麽客,沒得寒碜。”薛蟠故作謙虛的說。

“薛大姑娘應該有二九了吧?說起親戚了,以前總聽說賈府有個表姑娘,跟寶二爺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好像寶二爺對她也格外情深意重,這會兒可怎麽辦?娘娘沒說?”一旁一個臉色白淨看着二十左右的年輕人頗為關心的問。

“我妹妹才十七呢,過了年才十八。你說林姑娘啊,她……”薛蟠喝了口酒,原本便不大的眼睛這會兒眯成一條線,一臉的陶醉,得意的說道:“她,可是人中極品,你們是沒見過,要是見一眼,管保你們眼裏就沒了別的姑娘了,當然我妹妹除外。不過,她可沒這福氣了。娘娘的意思我不知道,但姨媽的意思我還是知道一點兒的。這麽個病秧子,打小藥不離口還好不了的,怎麽能做得了國舅奶奶?”

聽到這裏,佛爺靠在牆根下,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心頭有點兒隐隐作痛,腦裏嗡嗡直響,淚水撲簌簌的落下來,落入雪地裏,化成冰,無跡可尋。曲折見佛爺靠在牆根下雪地裏落淚,趕緊過去扶起他,趕緊翻過圍牆回到院子裏。

看着佛爺垂淚,衆位都大氣不敢出,似乎天都快要塌下來。過了好一會兒寧布才緩緩的勸道:“這裏是沒有自己的地方好,佛爺好歹湊合些時日,等将來一切都平定下來,一定能回去的。佛爺還是放寬心吧。”

“寧布,佛爺不能再叫了,還是叫我老錯吧。”坐在浴桶裏,任由他們搓背捏肩的,佛爺淡淡的說道,“你們大概都不知道我為什麽要在這裏留這麽久吧?我也知道我似乎打小就沒哭過,不過不是因為想家,剛才偶爾聽到一個姑娘就忍不住落淚,不過你們放心好了。”

換了個姿勢坐好了,佛爺繼續說道,“這是聖母湖的神示。這裏有個非常大的花園,住着一位非常美麗的姑娘,但是她……”

佛爺的話停住了,腦子裏反複回憶着她病弱的身體,還有薛蟠剛才說的話,難道……世間真的有這麽巧的巧合?按說不應該的,同樣是風華絕代的女子,又體弱多病,應該是一個人才對。接下來的問題,就是一個非常的的花園,想想趕緊拉着寧布問:“你們來得早,知不知道都城哪裏有個極大的花園,或者就是園子?裏面住着一群美麗的姑娘,而且……”

照着薛蟠的話,有一個那麽迷人的姑娘,又說他妹妹并不比她差,別的人似乎也都是知道的,而且,這一個是表姐,那一個也是親戚,還出了個娘娘,如果還有府裏自己的姑娘,是不是,就更多了呢?真不愧是大活佛,腦子好使的很,一下子就想了好多,直到累的睡着。

不過他是睡着了,那個被他心心念念的人兒,還靠在床頭,手裏拿着本書,對着孤單的紅燭,落下兩滴淚來,只有兩滴……

蠟燭成灰淚也幹,她的淚,是不是也快幹了?為什麽最近哭得很多,但是只覺得眼睛酸澀,卻沒多少淚?

窗外,風吹過竹林的聲音,嗚嗚咽咽的,聽着有點兒肅殺。間或有雪花掉落的聲音,稀稀拉拉的,聽的人心裏更是空落落的,無處依托。屋裏雖然燒着炭盆,但感覺冷得很。除過炭不如往年好之外,似乎,身子也更受不得涼了。

是的,一時比不得一時了,有時候連想都不敢想。

迎春自春天回來過一回,後來就再沒回來過,兩個月前死了。聽說是被夫君淩辱死的,真是可惜啊。她一般的是個好姑娘,卻沒個好出身,也沒個好下場。死後夫君也不大在意,大老爺也不在意,大太太又不是親生,別個也沒辦法,只草草埋葬了事。

那時候,黛玉和探春私下裏想着老太太會出頭過問一下,或者尋常跟姐妹們最好的寶玉,是否該說點兒或者做點兒什麽。可惜,她們都失望了。老太太不過嘆息說迎春命不好,或者身子不好,不能長壽。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陪着掉了幾滴淚,也就罷了。

寶玉的意思,黛玉不大清楚。入夏的時候他已經搬出園子了,在王夫人的正房偏院裏住着,尋常極少見。除了給賈母定省的時候能見着一下,也沒多得話。迎春死的時候,聽說連吊喪都沒讓他去,他也就是在屋裏哭了幾回,寫了幾首詩,也沒別個看見。

寶玉……想起寶玉,黛玉的心,有點兒麻木。

那時候王夫人命他搬出園子,說他長大了,不該再在內闱厮混,唯恐被帶壞了或者做下什麽無可挽回的錯事來,誰不知道這幾句話是什麽意思?去年攆走那麽多丫頭,那意思又有誰不知道。是啊,大家都長大了,有些事情就變得現實起來。王夫人做得,也許是個母親都會那麽做的,但是,她做得公平公正嗎?

她……算了吧,寶玉是她的天魔星,那也是她生下的天魔星,只能更厲害,而不會有絲毫不如的。這麽多年來,這二舅母對她的态度還有所作所為,她怎麽會不知道?算了吧,如果真的是命,那就認命好了。

命啊,為何要給她一個似曾相識的人,他第一次相見時也說見過她。可是,為何此時,他被賜婚,要娶的卻不是她。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

自從搬出園子,他們就極少見面,他被王夫人還有襲人盯得死死的,還有賈政逼他讀書學習仕途經濟。她呢,背負着那樣的名聲,她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如何肯再往裏陷進去一步,圖為笑柄?是的,既然他不能來,她也不會去的。就算是去給王夫人定省的時候瞧見他,也會客氣的守着規矩。因為,她不是那種不知輕重不知禮儀廉恥的人。

但這些都不是關鍵,畢竟大家都得守着點兒規矩。重要的是,上個月娘娘賜婚,他……竟然是那個反應,傷透了她的心,也賺夠了她的眼淚。

那天天氣還不錯,一大早她去給賈母省晨,被留下來吃飯。賈母對她還跟以前差不多,疼愛有加中,也守着外孫女兒和嫡親的孫女兒的尺度。噓寒問暖中,不過那幾句話,也沒所謂了。畢竟老太太老了,她也長大了,寄人籬下,全仰仗外祖母,能有立足之地就不錯了,還敢多求些兒什麽嗎?

早飯後陪着賈母聊天解悶兒。一來如今只剩下她和探春惜春待字閨中,能陪她說說話了;二來也是秋天犯舊疾,幾乎留在潇湘館養病,才略微好點兒,自然要陪外祖母多說說話的。今年也不知道怎麽了,舊疾犯起來,似乎格外的厲害,好幾次都咳得差點兒昏厥過去。照照鏡子形容瘦,這也難怪了。

正在說話的當兒,夏太監夏守忠來了,帶着娘娘的手谕。

已經搬出院子的薛寶釵,被找來和寶玉一同接聽。“賈寶玉知理孝順、薛寶釵端莊大方”,如此雲雲,左右就是賜婚的,而且與黛玉無關,因此,她也不用細聽,也沒心思細聽。昏倒的時候,只聽得老太太責備:舊疾未愈,不該輕易走動的,免得傷了身子。

從那以後,她就一直留在潇湘館內養病,養着這好不了的病。

寶玉從來沒來過,是的,從來沒有。

雪雁說,接谕的時候,寶玉坐在地上傻了,連謝恩都忘了。好在夏太監是相熟的,又是他姐姐的谕,因此也沒人計較。後來就有王夫人勸他,說寶姑娘有什麽不好的,寶玉沒話說。過了好久才哭出來,問林妹妹怎麽辦?

賈母忙喝道:“說什麽瘋話,姑娘家的終身大事,豈能這麽随便說的?別壞了她的名聲。”

寶玉喊着想見見林姑娘,王夫人說道:“你如今都已經賜婚了,大家又都大了,男女有別,日後不能再見林妹妹了。尋常見着了也得忌諱點兒,別耽誤了林妹妹的終身,也惹得寶姑娘不高興。日後很該多為她們想想,別哪頭都沒顧上。如果不懂事兒胡鬧,讓你老子捶你。”

老子捶寶玉不怕,林妹妹昏厥過去他才擔心。後來聽得是她舊疾未愈,此時又木已成舟,他漸漸的也就那樣了。剛開始的時候還傷心難過了一陣子,後來不知怎麽地也就好了。

雪雁說的時候紫鵑似乎很不放心,不過黛玉已經聽明白了。過去了,都過去了。過去的過去了,現在也會過去。冬天會過去,病也會過去,她,也會過去,成為過去,永遠的過去。

相思血淚,快滴盡了;春柳春花,不知還能不能再看見。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裏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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