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且不說這裏衆人如何狐疑猜測,各人打着各人的小算盤。佛爺目不斜視,心下盤算着賈家衆人的情形,又與倪二等處聽來的一一印證,做到心裏有譜,日後不亂。
來到潇湘館,裏面已經預備好了。佛爺讓戴德坐在外間喝茶,将賈琏一并找理由攆走了,才進到內室。裏面只有幾個婆子和沒留頭的小丫頭伺候,佛爺将她們略微打量一遍,暗暗點了下頭,便将她們悉數攆走。至于緣故:他原本便是“世外”神醫,自然可以特異獨行些。
房內一陣淡淡的幽香,非蘭非麝,在衆人退去之後,安靜的飄入佛爺的鼻端,只吸一口,就足以讓他酥倒。淡淡的藥味兒,似乎有點兒雜亂,連主藥都聞不出來。炭盆裏升起的熱氣,有點兒淡,或者說,這房間遠沒有佛爺的房子暖和。
簡單的陳設,偶而有一兩件貴重些的,極有品味。窗下書案上設着筆墨紙硯,書架上磊着滿滿的都是書,将這簡單的房間裝點的更是非同凡俗。
佛爺周轉着打量一番,才過去坐着床前的椅子上,只見黛玉的床上挂着厚厚的帳子,将她擋得嚴實,唯有玉手擱在床前的高幾上,微微勾着。纖長的素手,絲無血色,修得圓潤的指甲,白得發青。手上只有一層皮包骨,瘦的讓人心疼。
猶豫了好一會兒,佛爺才伸手,輕輕的将她的手握在手心。一陣涼意,直透心底。不過,會暖過來的,只要給他點兒時間。只要多一點點時間,會暖和過來的。
低頭看看,她的手兒真是小,放着他的大手裏,有點兒孤單。
躺在床上,黛玉腦子已經有點兒暈乎了,自從那日賈母等人來看過她,病似乎又嚴重了好多。連日來吃得少,沒胃口也吃不下;睡的也不安穩,時常都是半睡半醒的。
聽說皇太後要召見她,無緣無故的,她不明白,也沒當一回事。剛才似乎聽說皇太後遣神醫來了,奇怪,皇太後怎麽一下子這麽熱心的?
剛才,聽見穩穩的腳步聲,不輕不重,但是感覺穩實;不急不緩,甚至有點兒猶疑,難道他也沒把握?聽着他說他看病的時候不需要別人在場,那聲音,有些顫抖,可,聽起來怎麽那麽悅耳,有點兒梵音之感,難道,她已經靈魂出竅了嗎?
沉穩的腳步,顫抖的聲音,帶着的,是無限的深情。想要看見你,又怕你懷疑。待要不見你,心下又不甘。聽見他靠近的聲音,坐下來,為什麽,都那麽安靜?是夢還是幻?哪裏有這種大夫太醫,怎麽感覺像母親,唯恐驚醒她。或者像父親,為她操心?難道她真的已經到了另一個世界,見到父母了?
可是,看不見,兩眼勉強睜開,是一團灰暗,什麽都沒看見。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卻依舊淡淡的;他的氣息,是的,似乎聞見一陣蓮香,更淡,更飄忽,飄渺的有點兒不真實,或者,這原本就是個夢?似乎,帳子外面有個影子,高大的像棵大樹,堅實的像堵牆,這一切,到底是什麽?她,在哪裏?
黛玉腦子裏就這麽斷斷續續的想着,忽然,冰涼的手似乎放進了母親的心裏,暖暖的,柔柔的,那麽小心的把她放進去。或者像父親的手,寬大的,有力的,握着她,陣陣暖流,傳入心中,似乎想要給她另一次生命。
是的,她,應該是到了另一個世界,可,為什麽父母的手會有溫度?好舒服!好想把心也放在那手心裏暖和一下,那該多好。如果在離去之前,能再一次感覺一下父母的溫度,走的也安心了。是啊,安心,她想安安心心的走,像她該有的樣子。
只是,緊握着的手,似乎拉着她不放,攪擾着她的心,讓她不知所措。
不知道過了多久,手暖和了,雖然還是發白,沒有一絲血色,但是,有了溫度,就不會發青了。而且,手裏的溫度傳到心裏,将心也暖和過來,黛玉的腦子也一點點清晰起來。
感覺到自己的手原來是握着一雙溫暖寬大的手心,半天也沒動一下,黛玉的腦子才轉開來。不知道這人是誰,為什麽這麽奇怪?難道這也是看病?為什麽他的方式這麽與衆不同?是啊,與衆不同,從他的腳步聲到他的呼吸,還有他身上的味道,都那麽與衆不同。
淡淡的蓮香,穿過厚重的帳子,斷斷續續的送入她鼻端,沁人心脾,也讓她迷失。不論這個人多奇怪或者與衆不同,有着這種味道,還有這種安靜,她願意他一直就這麽坐着,陪着。是的,黛玉一動不動,唯恐這難得的美夢驚醒,她就再也觸摸不到了。
溫暖的心,化開眼裏的冰,漸漸的,眼睛有些濕潤起來。
在落淚的瞬間,黛玉忽然明白過來,這,似乎是個男人,坐在她跟前。可為什麽,有着與別的臭男人完全不同的感覺?不是寶玉那種不知所措,也不是鏈二哥那種風流輕佻,更不是舅舅那種漠然勢利刻板。憑感覺,她知道,原來,男人也有香的。緊咬着嘴唇,任憑眼淚滑落,不知道這将死的瞬間,怎麽會有這種想法?
聽見黛玉輕輕的吸溜,佛爺知道,她已經醒過來了。想了一下,趕緊致歉道:“對不起,姑娘的手太涼,唯恐診斷效果不對。如有冒犯之處,還請姑娘見諒。”雖然她什麽都沒說,不過這麽做是有違禮教的,佛爺先把話說出來,免得她此後想起來心裏不痛快。穿過園子,來到潇湘館,直到握住她手的瞬間,佛爺已經知道,他不用再找了,這就是他的心上人。
靜候片刻,見黛玉沒有回音,佛爺托着她手的那只手沒動,而是将捂着她手的那只手挪開,趕緊給她號脈。
聽見他恭敬又不乏歉意的話,黛玉的淚流的更多,不知道為什麽,竟然要在這個完全陌生的人面前流淚,而且,似乎不由自主的就想聽從他的安排。忽然又覺得奇怪,她好久沒有這麽多淚了,為什麽,今天竟然會有這麽多?
靜靜的,聽着她的心跳,聽着她的抽泣,摸着她的心頭,摸着她的情絲。
“治病要看緣分,姑娘的心病,我只能開方子配藥,但是好不好,還得姑娘自己拿捏。如果姑娘不嫌棄,就聽我胡亂說幾句,怎麽樣?”佛爺號完脈,又拉着黛玉的手心手背還有指甲都好好看了看,又将手指頭按在她指頭上,輕輕的給她揉捏着少商少沖等穴位,一邊兒觸摸着她的心跳。
微妙的心的交流,通過指尖,更為細膩和深切。他按捺住心頭的激動和殷切期盼,要一點點的滲入她心中去。她不知所措,雖然覺得于理不合,可又實在不想推辭。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心動,也讓她心痛,終于能痛快的哭出來。淚濕沾巾的時候,她感覺渾身無力。
“玉兒,別哭,聽我慢慢說,好嗎?我在這裏的時間不多,但你的身子要緊,等聽我說完,再慢慢說,好不好?”感受到她的一絲無奈,他有些心疼。不過她這樣一個女子,怎麽會有那麽勉強之事?還是把話說清楚,免得胡亂猜,反而傷心。不知道為什麽,只想這麽叫她,叫出口的時候,佛爺自己都遲疑了一下。
“你是哪裏來的……”黛玉勉強想出一句來,想憤慨的表示一下,可又不知道該說他什麽,庸醫?混蛋?妖道?銀棍?……平時那麽伶牙俐齒的,這一病連罵人都不會了。
“我叫老錯,想罵我什麽呢?我說句話,姑娘別不信,我可是在聖母湖見過姑娘的,姑娘以前的形貌和現在的我都見過。而且,這病也不要緊。除了心病之外,還有一項最要緊的,還望姑娘恕罪。我想看看姑娘的金面,以便對症下藥,還望姑娘允準。”見黛玉罵不出來,急得勾着手指想攥個拳頭發急,或者想打人,佛爺忽然笑了一下,又趕緊說事兒。
“你看病啰嗦的很,我有沒有心病,關你什麽事兒!讓我死去好了。”黛玉憤憤的說道。不過聲音很輕,氣力不夠,而且這麽一長句說完,就喘的厲害。
“病成這樣,還這麽厲害做什麽。我治病救人,做什麽讓你去死?乖乖的聽話,讓我看看,或者先告訴你一句,有人下手要你的命,如果你就這麽不明不白的走了,豈不是讓人家遂了願?我斷續聽說去年有個丫頭,長的很像你,病了一場死了,被人說是女兒痨。玉兒不想落下這麽難聽的名聲吧?”知道黛玉的急氣性,又自重,佛爺對症下藥,開出第一個方子。
“你?說的是晴雯?”黛玉果真停下來,有些疑惑。
“現在只說行或者不行,或者轉過頭去沖着牆壁。躺在帳子裏時間久了眼睛不習慣。沒力氣也少說幾句話,以後好了說話的時候多着呢。”佛爺霸王硬上弓,聽得她氣若游絲,心裏着急的很,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她治好,哪裏還想聽她再多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