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兩小無嫌猜(三)
第六章
兩小無嫌猜(三)
時音的父親三十好幾才有了時音這麽一個孩子,一向都寵愛得厲害,小姑娘平時确實難免也有些嬌氣;但家裏人雖然寵愛卻也有分寸,決不至于溺愛,小姑娘一向都乖巧懂事得很,很少有哭的時候。她這會兒哭起來,也不是許多小孩子任性耍賴時候那種嚎啕大哭,只是吸着鼻子、抽抽噎噎地小聲哭着,一張漂亮的小臉皺成了一團,轉眼就已經哭花了。
裴殷見她哭了,一時間還有些懵,可一聽她連聲喊着疼,終于是一下子回過了神來,卻是好像比小姑娘還被吓得厲害,滿臉緊張地拉住她,連聲追問着:
“阿弦,哪裏牙齒疼?”
小姑娘一聽,吧嗒吧嗒又掉了好多眼淚,連攥着他衣袖的手都好像已經開始有些打顫了,卻還是乖巧地努力張了嘴讓他去看自己的牙齒——她剛吃完一顆牛奶糖,一張口好像還能聞到香香甜甜的牛奶味,裴殷卻是早就已經慌得不行,一想自己就算是看了也什麽都看不懂,幹脆咬了咬牙,也顧不上自己偷偷給小姑娘吃糖的事會不會被發現,一邊安慰着小姑娘“阿弦別怕!再忍一忍,我去叫阿姨來!”,一邊趕緊起來跑去了廚房喊大人來看:
“阿姨,阿姨你快去看看——阿弦突然牙齒疼得厲害,快看看她!”
原本正在做飯的時媽媽吓了一跳,趕緊擦了擦手,急匆匆地就出了廚房,把哭花了臉的小姑娘抱進懷裏,柔聲哄着她張了嘴,然後就看見小姑娘某一顆本該白白淨淨的牙齒上,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已經有了一個黑漆漆的蛀洞。
……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時家的客廳裏卻是燈火通明。沙發對面擺了一張小板凳,時音端端正正地坐在小板凳上——她的眼睛還有些紅紅的,但背脊挺直、雙手搭在膝蓋上,坐得像是上課聽講一樣端正筆挺。只是這時候的小姑娘卻是低着頭,神色間半是沮喪半是心虛,時不時小心翼翼地偷偷擡眼去看坐在自己對面沙發上的爸爸媽媽。
小姑娘這回一擡頭,恰巧就撞上了自家父親看來的目光——其實他的目光和神色并不嚴厲,還是和平時一樣溫和儒雅,時音卻不知道為什麽一下子心虛得厲害,像是被燙到了一樣趕緊低了頭、下意識地縮了縮,神色間微微有些委屈。
時父嘆了口氣,正要開口,卻忽然聽見門鈴響了——時母起身去應門,就見是裴母正領着裴殷站在門口。
“阿弦現在怎麽樣,還疼不疼了?”裴母問,神色間很是關切和心疼——小姑娘乖巧懂事,嘴又甜得很,雖然只是鄰居,幾年相處下來,她卻也幾乎已經把小丫頭當成了自家的孩子。
“沒事,疼過一陣就好了,”時母一邊笑着搖了搖頭一邊把兩人往家裏引,神色間又是好氣又是心疼,“我看今天疼一疼也好,是該讓她長點教訓!”
“小姑娘愛吃糖是難免的,她年紀又小,不怪她。”裴母笑着給小姑娘“說情”,話說到這裏,臉色卻是一下子板了起來,低頭去看裴殷,“都是裴殷不好,老是拐着她吃糖,也沒個分寸!”
裴殷難得地低了頭,神色間也很是沮喪,被母親數落了一頓也不反駁,咬着唇不說話——他平時不愛吃零食,父母就沒怎麽提過,他也根本沒想到吃多了糖會蛀牙。他雖然不是故意的,可小姑娘确實是因為他一直給她帶糖吃才會蛀牙,今天才會疼得那麽厲害……
“阿弦自己不懂事,這怎麽能怪小殷呢?”時母搖頭,正要伸了手去摸摸裴殷的頭以示安撫,卻忽然就被一道軟糯的嗓音插了進來——
“阿姨,不怪哥哥。是我想吃糖,哥哥疼我才給我買的……”
幾人說話間已經走過玄關進了客廳,小姑娘仍舊還是規規矩矩地端坐在小板凳上,卻是仰了頭去看裴殷——她嘴裏還含着一塊止疼用的冰塊,說話有些含含糊糊,又微微帶着之前剛剛哭過的鼻音,嗓音聽起來越發軟糯。
裴殷還是咬唇低着頭,沒有看到小姑娘紅着眼睛看過來的視線。
小姑娘似乎是有些失落,說到這裏又朝他望了一眼,見他就是不看自己,一下子也蔫了下來,耷拉着腦袋小聲認錯:
“爸爸媽媽,我錯了。”
時父看她,淡淡問:“哪裏錯了?”
“爸爸媽媽說糖吃多了會蛀牙,我沒有聽話。”小團子低着頭,含着冰塊的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咬字有些含糊,卻是一本正經地認着錯。
時父點點頭,臉上還是看不出什麽表情,頓了頓,又溫聲問了一句:“還有呢?”
小姑娘偷偷擡頭看了看父親,一觸到他的目光卻又像是被吓到了一樣飛快地縮了回去,低着頭擰着秀氣的眉頭想了好半天,這才咬着嘴唇小心翼翼地回答着:
“還有——我偷偷吃糖不告訴爸爸媽媽,撒謊了。”
小團子說着,眼睛忍不住又紅了紅,卻吸了吸鼻子努力地不讓自己哭出來,低着頭老老實實地自我檢讨:“爸爸媽媽別生氣,我錯了,以後再也不這樣了!”
時父終于是嘆了口氣,彎了腰伸手把她抱進自己的懷裏,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頂,柔聲哄着:“這次知道錯就算了,下次不許再這樣了。還疼不疼了?爸爸揉揉就不疼了,好不好?”
——到底是捧在手心裏的寶貝女兒,就算氣她不懂事,也還是心疼得厲害。
小團子微微仰了仰臉,乖巧地任由自家爸爸揉着自己的腮幫子,然後吸了吸鼻子,軟軟地喊裴母:“阿姨別罵哥哥,是我不好……”
裴殷這回終于擡起了頭來,定定地望了小姑娘一眼——時音對上他的視線,眼睛忽然就是一亮,正想開口喊哥哥,誰知道還沒等她出聲,裴殷就已經又移開目光低下了頭去。
小姑娘愣愣地看着他,神色微微有些茫然。
蛀牙的事情就算是這麽過去了——時音老老實實地認了錯,父母也不舍得再罵她,只是再三叮囑以後一定要認真刷牙、也不準再偷偷吃糖了。好在小團子現在年紀還小,這時候長的都是乳牙,等到換了牙也就好了。
這件事就算是到此為止,可是小姑娘卻高興不起來——從第二天開始,哥哥放了學就再也不來找她了。
雖然現在不能偷偷吃糖了,可時音已經養成了習慣,從幼兒園放了學回到家,還是和以前一樣搬着小板凳坐在院子裏眼巴巴地等着他回來——事實上,她也确實向平常一樣,看到了背着書包放學回來的裴殷。
小姑娘噌的一下站了起來,颠颠兒地跑去給裴殷開門——誰知道打開自家的大門以後,卻沒有再像以前一樣在門口看到裴殷,可對面裴家的門卻是虛掩着,顯然是已經有人回到家了。
時音微微愣了一下,顯然是對這樣的狀況有些茫然,在自家門口站了一會兒,微微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出了門跑到對面的大門前,擡手輕輕敲了敲。
很快就有人來開了門——裴殷正站在門後面看她。
“哥哥,”時音仰頭看着他甜甜地笑了起來,軟軟地喊他,“哥哥今天不來陪我玩嗎?”
裴殷沉默了一會兒,誰想竟是出乎她意料地搖了搖頭:“我要寫作業。”
大概是從來沒想到會從“哥哥”那裏得到這樣的回答,小姑娘一下子有些懵,怔怔地眨了眨眼睛,然後就聽見裴殷頓了頓,又加了一句:“要吃飯了,你回家吧。”
裴殷說完,還沒等她應聲,就已經關上門回去了。
時音像是一直到這時候才反應過來,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仰頭看了看已經關上了的裴家大門,一雙烏溜溜的眼睛一下子就黯了下來,沮喪地耷拉下了腦袋,轉身慢慢騰騰地回了家。
哥哥上小學了,要學習還要寫作業,有好多要緊的事要做,她不能老是纏着哥哥玩的——小姑娘這樣告訴自己,可還是覺得不高興,一連幾天都耷拉着腦袋悶悶不樂的,抱着娃娃趴在床上生悶氣。
一直到一個星期以後,小姑娘終于有些沉不住氣了,在院子裏遠遠地看到裴殷已經回了家,幹脆就直接跑去敲了隔壁的門——她似乎是有些不安又有些緊張,去的時候懷裏還抱了一個洋娃娃。
來開門的照舊還是裴殷——小少年一開門,立時就對上了門外小團子那一雙烏溜溜的杏眼。
小姑娘攥緊了手裏的洋娃娃,仰着臉看他,長長的睫毛一顫一顫,烏溜溜的眼睛裏半是緊張半是委屈,小聲問他:
“哥哥不喜歡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