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妾發初覆額(一)

第七章

妾發初覆額(一)

這麽一個漂漂亮亮、白生生軟乎乎的小姑娘仰着臉、睜着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你,軟軟糯糯地喊着哥哥、又是委屈又是緊張地問你“不喜歡我了嗎?”——只怕就算是真的不喜歡她,也絕對不忍心說出那個答案讓她傷心的,更何況她對面的那個小少年又哪裏是不喜歡她?

時音的脾氣一直很好,雖然難免有些嬌氣,但很少吵鬧,見了誰都是笑盈盈的、格外讨人喜歡。所以見她這會兒一臉沮喪和委屈的表情,裴殷一下子就有些慌了,趕緊搖頭否認。

他沒說話,只是一個勁地搖頭——小姑娘只以為他搖頭是真的不喜歡自己了,本來就暗淡的眸光一下子就更沮喪了,眼圈一紅卻到底是沒有哭,只是原本仰起的小腦袋一下子就耷拉了下來,小心翼翼地道歉:

“哥哥對不起,我吵到哥哥寫作業了。我害哥哥被阿姨罵了,以後會改的、再也不這樣了,哥哥……別不喜歡我,好不好?”

裴殷沒想到自己一個搖頭竟然會讓小團子理解成了完全相反的意思,當時就是一怔,一時間還沒回過神來——誰知道小姑娘見他不回答,情緒更加低落,卻是生怕惹他厭煩、不敢再多纏着,小聲地說了一句“哥哥再見”,抱緊了懷裏的娃娃、咬着唇轉過身去。

等到裴殷回過神來的時候,就看見小姑娘已經快要走到樓梯走道的另一頭了——她走得很慢,顯然是情緒低落難過得厲害,卻還是默不作聲,只是耷拉着腦袋慢騰騰地往家門口一小步一小步地“挪”着,雙手把懷裏的洋娃娃攥得緊緊的。

小少年不知道為什麽忽然覺得胸口有些悶,還沒等他自己反應過來,就已經下意識地快步跑了過去、一把抓住了小姑娘的手——時音微微愣了一下,眼睛猛地一亮,一下子擡了頭看他,小聲又喊了一句“哥哥”。

——聲音裏還是有些小心翼翼,卻明顯帶着期盼的意味。

“阿弦別難過,我沒有讨厭你!”裴殷終于回過了神來,拉住了小姑娘的手趕緊解釋——小團子眨巴了一下那雙烏溜溜的眼睛,原本的沮喪好像一下子就全部散了個幹淨,眼睛清亮得讓裴殷幾乎能從那裏看到自己的影像。

但時音高興了片刻後,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麽,委委屈屈地看他:“可是哥哥這幾天都不來……也不理我。”

說話間她卻是下意識地用力攥緊了裴殷的手,生怕自己一個不留神,“哥哥”就又不理她了。

“我不是讨厭你,我是、是……”裴殷“是”了好半天也沒能把話說完,反倒是越來越尴尬,動作有些僵硬地微微別開了些許視線不和小姑娘對視,看起來倒像是有什麽話說不出口一樣。

時音自然是看不懂這些,她只知道哥哥忽然又不說話了、也不說為什麽前幾天都不理她,心裏越想越是委屈,秀氣好看的眉毛幾乎擰成了一團,眼眶越來越紅、眼看着就要哭起來了。

裴殷莫名地覺得氣氛似乎是有些不對勁,轉過頭來一看卻是吓了一跳,想起那天小團子牙疼哭起來後被時媽媽抱在懷裏哄的模樣,有些手忙腳亂的學着長輩的模樣、伸手把小姑娘抱住,笨手笨腳地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安慰着,簡直連說話都已經慌得有些不太連貫了——

“阿弦,你別哭,別哭!我、我真的不讨厭你——我喜歡你,最喜歡你了!”

小姑娘這時候還沒哭,但聲音裏已經很明顯帶上了幾分鼻音,吸了吸鼻子擡眼看他,将信将疑地問:“那、那你為什麽不理我?”

“我……”少年噎了噎,沉默了一會兒後終于還是在小姑娘眼淚汪汪的視線裏敗下陣來,微微別開了臉,垂着頭道,“我害你疼得那麽厲害又害你挨了叔叔阿姨的罵,對不起。”

是他給小團子帶糖吃,讓她蛀牙疼得厲害,又挨了父母的罵……他又心疼又懊悔,一邊生怕小姑娘從此讨厭他,一邊見她仍然每天都等着自己回來,又覺得內疚得厲害、不好意思再去找她,生怕又做錯了什麽讓她難受。這幾天他都自覺地認真反省着,又仔仔細細地纏着自家媽媽問了怎麽樣才能照顧好小姑娘,然後認認真真地記下來,打算等自己都記住了,才再去找她,就怕自己再好心辦了壞事。

但是他又很緊張——以後他不能再給小團子吃糖了,她還會一樣喜歡他、還會一樣繼續追着他軟乎乎地喊“哥哥”嗎?

——哪裏會是不喜歡她,根本就是喜歡得不得了。

時音年紀還小,一時間也體會不了小少年心裏這種複雜又矛盾的心情,只是聽見他向自己道歉,立時就猛搖着腦袋:“哥哥疼我才給我吃糖,是我不好,哥哥不要不理我。”

她說話間又往少年懷裏蹭了蹭,仰着臉眼巴巴地看着他。

裴殷抱住她,有些笨拙卻很認真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想了想到底還是有些忐忑,深吸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問:“阿弦,我以後不能再給你帶糖吃了。”

“我會乖乖的,”時音用力點點頭,騰出一只手來拉着他的手,“再也不偷吃了。”

那你還喜歡我嗎?裴殷張了張嘴想接着問,話到嘴邊卻是頓了頓,猶豫了一會兒終于還是又咽了下去——學着長輩們的樣子擡了頭輕輕拍了拍小姑娘的腦袋,努力放柔了聲音,認真道:

“快吃飯了,你回家吧,吃了飯以後我來找你玩。”

小姑娘抱着娃娃用力地點了點頭,終于是又甜甜地笑了起來。

……

轉眼又是一年——時音六歲,在幼兒園上大班;裴殷這年八歲,已經是二年級了。

這一年的秋天,時音開始跟着爸爸學琴。

裴殷這天放學回來的時候還并不知道這些,只是仍然和以前一樣敲了時家的門——一二年級的作業都不多,他通常放學回來後都會先陪着小姑娘玩一會兒,等到吃飯了再回家,吃過飯以後才開始做作業。

出乎意料地,今天來開門的人并不是和平常一樣的小團子,而是她的父親——時音的父親平日裏多半都比較忙,裴殷很少看見他有白天在家的時候,見到他的次數也并不多。其實他是個很溫和的人,相貌斯文儒雅、臉上多半都帶着和善的笑意,但裴殷不知道為什麽每次一見到他都有些犯怵、就是不敢造次。

規規矩矩地叫了一聲“叔叔”,裴殷還是老老實實地交代着緣由:“我來找阿弦——她放學了嗎?”

“一早就放學了,進來坐吧,”時父溫和地笑了笑,領着他進門,“阿弦在練琴。”

裴殷自覺地脫了鞋子換了拖鞋,聽到這裏卻是微微愣了一下,下意識地跟在時父身後進了琴房——說是琴房,倒更像是書房多一些。屋裏一面牆邊是一排書櫥,窗邊是一張書桌,桌上攤着宣紙和筆墨,大概是時父今天才在這裏練過字;書桌對面卻是一張寬大的琴桌,上面一側放着一盞精致的香爐——但并沒有點香;另一側則是橫放着一張古琴——時音就坐在那張桌前。

但裴殷進門的時候,小姑娘并不在彈琴,而是正低頭捏着自己的左手無名指看,秀氣的眉頭微微擰起;聽見開門聲,小姑娘下意識地轉過看過來,一見是自家爸爸,立時就像是做了什麽壞事一樣刷的一下把手縮了回去,偷偷仰起頭看了眼爸爸,想了想又帶着些讨好地沖着他甜甜笑了笑,軟軟地解釋着:“爸爸,我手疼,休息一下,就一小會兒,不是偷懶!”

她一邊說着,一邊還伸出食指和大拇指,比劃了一個“一小會兒”的手勢,又是讨好又是心虛地望過來。

“好,那就休息一會兒吧,”時父有些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神色間卻滿是縱容,“正好哥哥來了,你們玩一會兒。”

時父說完也就出去了,倒是對兩個孩子頗為放心——時音一直到這時候才看到原本跟在爸爸身後的裴殷,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來,站起身來就往門口撲:

“哥哥!”

裴殷伸手接住她,有些緊張地拉起她的左手大量,就見無名指指尖外側的地方已經紅了一片。

小孩子的肌膚本就嬌嫩,琴弦又細,用力按弦後順着琴弦一劃,便立時帶出淺淺的紅印,次數一多,紅印也就越來越深了起來——看她手指上的紅色印痕,顯然她先前說的“手疼”确實不是偷懶的借口。

裴殷有些心疼,摸了摸她的手指,微微皺着眉頭問她:“疼不疼?”

“只有一點點,哥哥別擔心,”小姑娘眨巴着烏溜溜的眼睛看他,臉上還是帶着甜甜的笑意,收回手低了頭、鼓着腮幫子輕輕吹了吹,“我休息一下、吹一吹就不疼了。”

裴殷看她,略略猶豫了一會兒,忽然拉過她的手,低了頭,捏着她的手指小心翼翼卻又認認真真地吹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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