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鬼問
博雅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置身于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失去意識前從石臺邊緣跌了下來，但此刻，他的周圍空無一物。
石臺、洞穴、妖鬼、吊橋，什麽都沒有。
目光所及之處，唯有些許霧氣飄散四周，看不到遠方。
他擡起頭，只看到一片灰蒙蒙的天空，見不到日月星辰。
萬籁俱寂。
這裏不像是天鬼城，也不像是外界，博雅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還在人世。
莫非……我已經死了嗎？
博雅試着活動了一下身軀。
原本從那麽高的地方摔下來，就算不死也必定重傷，但此刻他的身體卻沒有任何受傷的痕跡，也沒有疼痛之感，唯有胸口處傳來一絲暖意。
博雅從懷中取出那個讓他覺得溫暖的東西，是晴明的符咒。
“晴明……”博雅看着符咒低聲呢喃。
對了，晴明還等着我呢，可不能在這種地方浪費時間。
博雅一咬牙，将符咒重新放回懷中，然後站起身朝前方走去。
“平世大人，阿蟬小姐，你們在嗎？”
他大聲呼喊着，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二人，然而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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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雅不死心，繼續邊走邊喊。如此走了大約半個時辰，前方終于依稀出現了一個影子，看輪廓似乎是一棵大樹，樹下還站着一個人影。
博雅立刻朝樹的方向趕去，但當他看清樹下的那個人影時，喜悅激動之情幾乎要溢出胸腔。
因為那個人他實在是再熟悉不過了——面若白狐，手執折扇，一身白色狩衣，總是面帶三分笑意，溫柔地望着他。
“晴明！”博雅又驚又喜地喊着。
雖然他不知道為什麽本該在維持法陣的晴明會出現在此處，但在這種地方見到他，就如同一個在黑暗中行走的人忽然尋到了光，讓博雅的心中升起了無限的希望。
他欣喜地朝晴明跑去。
然而就在他即将要接觸到晴明的時候，“晴明”的身影卻忽然開始變得透明，逐漸消散無蹤。
“晴……晴明？！”博雅大驚，怔怔地看着晴明消失之處，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你在這樹下見到了什麽人嗎？”
正當博雅手足無措之時，身後忽然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
他轉過身，只見一個大約十二三歲，身着墨色唐衣的少女正盯着自己。
那少女長發如瀑，皮膚極為白皙，宛如一個精致的人偶，唯獨一對碧色眸子中有着與其外表不符的成熟與睿智，仿佛能看透人心一般。
“請問……這裏究竟是什麽地方？我剛才在這樹下明明見到了我摯友的身影，可他竟忽然消失不見了……”
“這裏是森羅幻境，是映見人心的地方。”
“幻境？”
“這棵樹叫做‘幻木’，你在樹下所見的幻影，便是你心中最重視之人。”
博雅訝異地回頭看了看，雖然此刻幻影已經徹底消失，但他剛才确确實實看到了晴明的影子。
如此說來，自己心中最重視的人……就是晴明嗎？
其實這也沒什麽好奇怪的，晴明本就是他的摯友，而他們又幾番經歷生死考驗，情誼自然非比尋常。
可博雅總覺得自己內心深處還有什麽呼之欲出的東西。
“原本你所求的并非‘天鬼城’之物，本不該到這兒來。”少女用深邃的雙眸望着博雅，“但沒想到你竟與菅原平世的心境産生共鳴，與他一起進入此地。”
“我與平世大人産生了共鳴？”
“好好回憶一下平世對你說過的話吧。”
少女的話如同咒語一般，讓博雅的思緒回到掉下吊橋之前。
當時他欲阻止平世冒險營救阿蟬，而平世的一句話卻讓他心生震動。
“若您真心戀慕一個人，必定願與其同生共死的，哪怕是在另一個世界，若是知道那人會在身邊，也就沒什麽可畏懼的了。”
當時博雅只是覺得這句話十分耳熟，而現在他終于想起來，這和晴明打開天岩戶之前，他對晴明說的話何其相似。
“晴明，若你要死，我博雅便也與你同去。即便是在那個世界，有你在，我便無所畏懼。”
莫非是因為這句話，才讓他與平世産生了共鳴嗎？
“問問你自己的內心吧。”少女說道，“你在樹下看到的人，對你而言究竟意味着什麽呢？”
“我……”
好像有什麽以前從未想過的事情在博雅的腦海中漸漸清晰起來。
那少女似乎并不打算等待博雅的答案，只把目光移到不遠處，說道：“看起來，平世的試煉快要完成了呢。”
尚處在震驚狀态的博雅木然地轉過身，果然前方的迷霧散去，平世與阿蟬的身影也逐漸顯露。
阿蟬依舊是一副鬼怪模樣，她背過身去，捂着臉努力不讓平世看到自己現在的樣貌，一邊哭着說道：“平世大人啊，阿蟬感激您的真情。但我本就是妖鬼之身，這才是我該有的樣子。如今你既已見到我這副醜陋的模樣，我們定是不能在一起了，請将我忘了吧！我會求城主放你出去的。”
平世卻在她身後，溫柔地說道：“阿蟬呀，我平世豈是只重容貌的膚淺之人？我既願為你闖這天鬼城，抛卻生死，便是早已把一片真心交付于你，莫非你還不明白我的心意？”
“可我是天鬼城之人，若我永遠無法離開此處，你也要陪我留在這裏麽？”
“若是能跟你在一起，莫說是這天鬼城，即便是在地府黃泉，我也甘之如饴！”
平世話音一落，四周的景象忽然開始變化，霧氣徹底散去，原本有些虛無的幻境也逐漸變成堅實的岩壁和石臺。
原來他們一直身處鬼城之中，而且已回到了石臺之上。
而阿蟬的容貌此時也恢複了正常。
幾人眼前便是那寶座和黑袍男子，但最讓博雅驚訝的是，他在幻境中見到的那個少女竟越過衆人，徑直向前走去，最後穩穩地落座于寶座之上。
一旁地黑袍男子則鄭重地朝她行了一個禮，道：“菅原平世的試煉已經完成了，城主大人。”
“什麽……原來你……你才城主嗎？”博雅吃驚不已。
“不錯，我便是這‘天鬼城’的城主。”少女淡淡道，随後轉過頭望着平世，“菅原平世，恭喜你通過了試煉。你不貪戀權勢財富，也不迷戀美麗的外表，對阿蟬的一片癡心着實難能可貴，按照天鬼城的規矩，現在你可以帶走她了。”
平世先是一愣，随後大喜過望，激動地朝着城主行了個大禮，連聲道謝不止。
城主依舊面無表情，繼續道：“阿蟬，你離開這裏後，便永世無法再回‘天鬼城’，不過菅原平世既已通過試煉，當不會負你。”
阿蟬淚流滿面，哭得說不出話來，只得朝城主拜倒，長跪不起，以示感激。
城主最後将目光落到博雅身上。
“源博雅，你進入森羅幻境雖是個意外，但同時也獲得了一個探究自己內心的機會。剛才我問你的問題，你便好好地想一想吧。”
博雅心中一動，兀自沉默不言。
“城主大人，天就快亮了。”黑袍男子說道。
“讓你們從原路返回太過費時，就從這個法陣回到出口吧。”
少女話音剛落，衆人面前的石臺上就出現了一個法陣，散發的光芒跟剛進來時的入口極為相似。
平世、阿蟬、博雅先後踏入法陣，身影逐漸消失。
而此時，寶座上的少女竟也忽然起身，朝法陣走去。
“城主大人，這是為何？”黑袍男子驚道。
“最近來天鬼城的人類好像都很有意思。”少女說，“外面似乎還有兩個有趣的家夥，我倒也想見上一見。”
天鬼城入口外，晴明雖然已經再次感受到了符咒上的法力波動，但只有在親眼見到博雅出現時才終于放下了心，不由脫口而出呼喚道：“博雅！”
“晴明……”
在來天鬼城之前，博雅便設想過，若是此次能平安歸來，定要好好與晴明說說他在裏面的見聞，說不定還得徹夜長談一番。但此刻的他見到晴明，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與此同時，平世和阿蟬也出現在入口。
“看樣子這趟挺順利的嘛。”道滿咧嘴笑道。
“道滿大人，晴明大人，我做到了！我真的帶回阿蟬了！”平世激動地朝二人宣布着，一邊緊緊摟着身邊的阿蟬。
“恭喜了，平世大人，可別忘了我們之間的約定呀。”
“這是自然！”
幾人還在喜悅之際，入口處忽然又出現一名少女的身姿，用波瀾不驚地語調問道：“你們二位，便是幫他們打開入口的陰陽師吧？”
“城……城主大人！”平世和阿蟬大驚。
“放心吧，我可不是出爾反爾來帶走阿蟬的。”少女看了一眼晴明，又轉過頭看了一眼道滿，“進入天鬼城的方法看似輕松，實則要求極高，能以陰陽之力将入口打開的，我已有兩百年未曾見過了。二位想必已是當世最頂尖的陰陽師，因此我忍不住出來一見。”
“城主謬贊了。”晴明恭敬地回禮。
“嘿嘿，沒想到天鬼城的城主竟是個小姑娘呀。”道滿卻是一點沒客氣，“如此說來，你應該也有兩百年沒見到人類了吧。”
“哦，那倒是未必。”少女淡淡道，“半年之前，也有一人憑借夜明珠進來過。”
“什麽？”晴明驚訝，“可夜明珠早在一百五十年前就……”
他話未說完，就感覺有什麽東西飛速掠過他的腦海，随即急忙改口問道：“請問城主大人，那個帶着夜明珠的人叫什麽名字？”
“他說，他叫具藏。”
聽到這個名字，博雅大吃一驚，晴明卻似乎并不感到意外，繼續問道：“那麽再次冒昧請問城主大人，那個人在天鬼城所求何物？”
“他從我這裏，帶走了四顆修羅寶珠。”
“這是為何？”
“這是我能告訴你們的全部。”城主道，“至于此人求取修羅寶珠所為何用，或是這平安京的命運如何，是你們自己的事情，我并不關心。”
“是在下唐突了。”晴明颌首致歉。
“不過我倒可以告訴你們一件事。”
“哦？”
“比起我們來，那個具藏倒更像是個妖鬼呢。”
說完這句話，少女的身影便消失在洞口，而天際也現出一絲光亮，二人腳下的法陣逐漸黯淡，岩壁上的洞口也徹底消失，仿佛從不曾存在過一樣。
“喂，晴明，那個具藏是怎麽回事？”道滿問道。
“這個說來話長了，下次有機會再告訴你吧。”
道滿雖然好奇，但晴明既然如此說了，他也不便追問。且平世帶回了阿蟬不願在此處久留，他只得先送兩人回去。
晴明和博雅也終于坐上了回程的牛車。
只是這一次不同于以往，對于晴明的關心和詢問，博雅總是敷衍地回應着。晴明雖覺得奇怪，但他只當博雅是有些勞累，何況具藏的事也讓他心事重重，因此沒有細究。
這是博雅第一次感激車廂裏的昏暗，好讓對面的人看不清自己臉上表露出來的情緒。
只是回到府中之後，他便再也無法掩飾自己內心的波瀾。
天鬼城城主的問題，此刻在他心中已有了清晰的答案。
博雅坐在庭院中，望着滿園的秋意，喃喃自語。
“原來……我一直……喜歡着晴明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