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保憲
俊宏覺得自家主人最近有些奇怪。
那天博雅下朝之後，他像往常一樣備好牛車，向博雅請示：“博雅大人，牛車已經準備好了，現在要去晴明大人府上嗎？”
博雅似乎在思考着什麽，有些心不在焉，一邊含糊地應着，一邊習慣性地朝牛車的方向走去。
然而，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硬生生地把邁出去的步子收了回來。
“不……今天就不去了……”
博雅留下這句話，便掉轉身去，只留下在原地目瞪口呆的俊宏。
要知道，以往的博雅可是一有機會就要往晴明家裏跑，風雨無阻，呆在對方家裏的時間甚至比在自家還要多，還從未發生過這樣可去而不去的情況。
該不會是和晴明大人吵架了吧，俊宏心想。
那之後接連數日，博雅都沒有再到晴明府上，只是讓俊宏陪着他四處散心吹笛子——朱雀門、羅城門、鴨川的橋上、又或者是自家的庭院，一吹就是半天。
只是相比于以往平和溫厚的曲調，近幾日博雅吹奏的不少曲子皆是急促激昂，仿佛跟什麽東西較着勁一般。
看來這架吵得有點厲害呀，俊宏又想。
另一邊，晴明府邸的庭院裏，蜜蟲正在對着一只紅色盒子發呆。
盒子裏放着一對精致的琉璃杯，是從大唐傳來的珍品。之前晴明和博雅用這對杯子喝過酒，可現在已經許久未用過了。
“晴明大人，博雅大人已有好幾日沒來了呢。”
“嗯……”
晴明倚着廊柱，望着正對着自己的位置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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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常那裏總坐着一個憨厚的武士，一邊喝酒吃魚，一邊跟自己開懷暢談，如今那裏卻空空如也。
晴明不由皺起了眉頭。
博雅……你究竟……
此時，結界處忽然傳來一絲異動。
“莫非是博雅大人來了嗎？”蜜蟲開心地說道。
然而，來的人卻并不是博雅，而是一個身穿黑色狩衣的男子，懷中抱着一只黑貓，臉上還帶着微笑。
“晴明，別來無恙。”
“哦，原來是保憲大人。”晴明如蜜般的唇邊浮起一絲笑容，心中卻有些失落。
“你看上去好像有點失望？是在等別的什麽人嗎？”
“沒有的事。”
“呵……”
賀茂保憲是晴明的師父賀茂忠行之長子，亦是當世最為傑出的陰陽師之一，如今擔任着谷倉院別當一職。論起輩分，算是晴明的師兄。
他懷中的黑貓是他的式神貓又，名叫沙門。
沙門自保憲的懷中跳下，在晴明的院子裏轉悠了一圈，然後有些不滿地喵喵叫起來。
“沙門，不得無禮。”
晴明這才想起，之前保憲來的時候，博雅都在場，而晴明總是會給沙門喂一些烤魚。但今日博雅沒來，所以他也什麽都沒準備。
“是在下待客不周，失禮了。”
晴明吩咐蜜蟲去取了一些魚幹，黑貓總算心滿意足地吃了起來。
蜜蟲又取來了兩個酒杯和一壺美酒，替兩人斟滿。
保憲坐在晴明對面，舉起杯子飲了一口：“你拜托我的事，我已經查過了。”
“哦？結果如何？”
“我查閱了一些典籍，150年前，‘白石神道’衆人伏誅之時，皆由當時的陰陽師和幾位公卿驗明正身，應當不存在冒名頂替的情況，而且他們的家眷子嗣也被一并處死，無人逃脫。“
“唔……”
“被處決之人的名單中也沒有‘具藏’這個名字。當然，若他用的是假名的話……”
“不，若我所料不錯，無論‘具藏’這個名字是真是假，他确實不是那些人之一。”
保憲點了點頭：“老實說，收到你的消息時，我還真吃了一驚，沒想到時至今日還能聽到‘白石神道’的名字。你當真覺得那個具藏與白石宗部有關？”
“迄今為止，具藏所用之咒術皆是源自白石宗部，若說他們之間毫無關聯，我想是不可能的。”
“可當年與白石宗部有關聯的人皆已伏誅，他的咒術究竟是怎樣流傳下來的？若他當真還有後人，又為何過了150年才忽然現身？”
“關于具藏如何習得咒術這一點，我倒是有一個猜想。”
“說說看。”
晴明從懷中取出折扇，輕輕敲打手心：“根據記載，當年白石神道的所有典籍書冊都被銷毀，沒有流傳下來。而具藏所用的咒術又都極其複雜深奧，不太可能由間接途徑習得，因此我猜測，具藏所用之術，很可能是由白石宗部親自傳授。”
“你……你的意思是……”保憲吃驚道，“你是說那個具藏活了150多年嗎？”
“這并非不可能之事。”晴明淡淡道，“我之所以會有此猜測，也是因為150年這個時間，讓我有些在意。保憲大人，你也知道150多年前發生了什麽事吧？”
“唔……150多年前，正是早良親王怨靈作祟，桓武天皇遷都平安京之時。”
“不錯，當時為了鎮壓早良親王的怨靈，桓武天皇在平安京外立了一座将軍冢，并派青音大人前去看守。”
“青音大人……是那位吃了人魚肉的女子吧。”
“正是。”
保憲會過意來：“所以你的意思是說……”
“不錯，既然青音大人可以憑借人魚肉活150多年，那個具藏同樣可以。”
“這……當真是驚人的猜測。”
“當年白石神道的門徒中，可有在宮中當差之人？”
“根據記載，确有三個。”保憲答道。
“雖不知當年他們如何處理那人魚，但我想，若那幾人有心，偷取一點人魚肉應該不難。”
确實，白石神道被滅是遷都之後幾年的事，而青音服下人魚肉之時，白石神道才剛剛興起，從時間上來說，也并非不可能。
“可是……”保憲皺眉思索，“這終究只是猜測，尚無佐證。”
“事實上，前幾日發生了一件事，倒是印證了我這個猜測。”
“哦？”
“比叡山‘天鬼城’的城主親口告訴我，半年之前，具藏憑借夜明珠進入了‘天鬼城’。而根據記載，這麽多年來，平安京只出現過一顆夜明珠，便是150年前從宮中失竊的那顆。我想這絕非巧合。”
保憲聞言不由陷入沉思。
“也就是說，150多年前，‘白石神道’的人從宮中竊取了夜明珠和人魚肉，并且最後都落到了具藏的手上，導致了今日種種。”他摩挲着手中的酒杯，“如此看來，你的猜測确實十分合理。只是依舊無法解釋他為何過了150年才出現。”
“關于這一點，我也尚不得而知。”晴明又給自己和保憲斟了酒，“但讓我在意的還有另一件事。”
“是什麽？”
“具藏從‘天鬼城’中，取走了四顆修羅寶珠。”
“什……”保憲握着酒杯的手一抖，“那不是傳說中禍津日神的寶物嗎？”
“正是。”
禍津日神是傳說中由亡靈污穢所化，專門帶給人間災禍的神祗，修羅珠是其常用的法器，有凝聚怨氣的效果。
“我只在父親的手劄中看過一些相關記載，沒想到修羅珠卻在‘天鬼城’中。”保憲皺眉，“那個具藏索取此物究竟意欲何為？”
“這個，恐怕就要問他本人了。無論如何，這個平安京只怕又要生變。”
保憲一時沉默，轉頭望向庭院。
秋意漸濃。
晴明庭院中的花草似乎正在抓緊最後的時機展現自己的美麗，對即将籠罩平安京的陰霾渾然不覺。
“具藏的事确實讓人在意。不過晴明啊……”保憲忽然開口道，“對這樣的事如此上心，可不像以前的你。”
“哦？”
“從前的你，可不會主動插手這種事。無論是這個平安京還是聖上，他們的命運如何，你都不會特別關心。”
“唔……”
“可我聽說，你最近不但幫宮中的公卿們解決了很多棘手的事情，這次居然還主動來找我幫忙。”保憲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原本性子最為淡泊的你，到頭來竟成了涉世最深的那一個。”
晴明默然不語。
“是因為那位源博雅大人吧。”保憲微笑着放下杯子。
“博雅他……和別人不一樣。”
“能讓你安倍晴明變得如此，确實與衆不同。”
晴明聽出保憲話中的調侃之意，有些尴尬地別過臉去。
保憲大笑一聲，拍了拍身邊早就吃完了魚幹、趴在地上打盹的沙門。
“時間不早了，我也該走了。”保憲将沙門抱入懷中，“不過晴明，具藏的事總讓我有些不好的預感，我會再繼續調查白石神道的事，你這裏也一定要多加小心。”
“是的，多謝保憲大人。”
保憲離開之後，蜜蟲又開始收拾酒具。
夕陽已漸西斜，天色也逐漸暗淡下來。
看來今天博雅也不會來了。
晴明望着對面再度空下來的位置，陷入了沉思。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