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破執

博雅像往常一樣,坐在那穿着白色狩衣的男子對面。

那男子遞給他一碗酒,博雅欣然接下,飲了一口。

酒的味道似乎比以前淡些,不過博雅沒太在意。

“晴明,陛下那裏……”

“嗯,已經沒事了。”晴明淡淡答道。

“是嗎,那就好。”博雅心中石頭落地,松了口氣,“可是,具藏那邊……”

“那個也沒問題了。”

“咦?真的嗎?”

這倒是讓博雅吃了一驚,畢竟之前具藏那麽處心積慮地要為禍平安京,甚至讓晴明都覺得困擾不已。可此事居然在他昏睡的那幾日,如此輕描淡寫地就解決了嗎?

“總之,是得到了一些幫助。如今具藏已除,陛下也安然無恙,你就放心吧。”

“……‘陛下’?”

“怎麽了?”

“你以前……不一直都把陛下稱為‘那男人’嗎?”

“你不是不喜歡我那樣叫嘛。”

“話是這麽說,可是……”

博雅心中隐約感到有些違和,但又說不清源頭。每當他想抓牢那種感覺,腦中就會變得一片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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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想那麽多了,博雅,喝酒吧。”

晴明在對面微笑着,又遞來了一碗酒。

“對了,今日蜜蟲不在嗎?”博雅四處張望着。

“你很希望她在?”

“以前我們喝酒的時候,她總是在旁邊的啊。”

“我讓她辦事去了。”晴明微笑道,“更何況,只有我們兩人豈不是更好?”

聽聞此言,博雅頓時覺得臉上發燙。他趕忙別過頭看着院子上方的天空,免得被晴明察覺自己內心的動搖。

天空一片灰蒙蒙的,無晴無雨,只讓人覺得有些壓抑。

“天氣看上去不太好吶。”

博雅又将視線轉向院子中的植物。

因為寒冬的關系,院中大部分的植物都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幹,只有少部分冬季的花草還綻放着。只是不知為何,雖然它們的姿态跟博雅記憶中的別無二致,卻總覺得少了些生氣,仿佛是有人刻意做出的布景一般。

一想到此處,博雅的腦袋又變得混沌起來。

“怎麽了,博雅?”晴明似乎瞧出博雅的不适。

“我也說不好,感覺……腦袋有些不受我控制似的……”

“你一定是思慮過重,太過勞累了,要不今夜便在此處休息吧。”

晴明忽然靠近,博雅不禁心口發燙,他忽然覺得一陣睡意襲來,方才心中纏繞之事也逐漸瓦解。

終于,他倚着廊柱沉沉睡去。

“晴明,博雅大人真的能醒來嗎?”

随着時間不斷流逝,連保憲也開始有些焦急起來。

“博雅一定能醒來的。”

“可是……”保憲欲言又止。

晴明知道他想說什麽——今日是位于脈穴的四張符咒生效的最後一日,他已經沒有時間了。

“真的沒有辦法,能讓博雅大人早些醒來嗎?”保憲問道。

晴明沉默半晌,道:“我雖無法進入博雅的夢境,但也許,我可以試着給他一些提示。”

“提示?”

晴明端坐在博雅身邊,開始誦起經文。

博雅是被一陣說話聲吵醒的。

等他意識逐漸清醒之時,才發現那不是說話聲,而像是某人在遠處誦經的聲音。

原本在對面坐着的晴明似乎對那聲音相當不滿,蹙起眉頭向外走去。

博雅心中升起一股不安,也馬上跟了過去。

晴明府邸的門外,站着一個身着烏衣、戴着鬥笠,看不清面貌的男子。正是他在不斷念誦經文。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這是……《金剛經》?”博雅詫異道。

晴明卻似乎對這位不速之客十分反感,怒道:“你是何人?為何會在此處?!”

那男子并未答話,只是繼續念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依然是《金剛經》裏的偈句,有什麽含義嗎?

博雅尚在思索,一旁的晴明卻已開始念咒,似是要攻擊那名男子。

“晴明,你做什麽?!”博雅大驚。

“博雅,你看清楚了,他可是妖鬼。”

“妖……妖鬼?!”

博雅再度朝那名男子望去,果然,那人的體型開始發生變化,由一個成年男子的身形逐漸化成一只巨大的人面蜘蛛,看上去十分駭人。

然而,那男子對此卻似乎毫無所覺,繼續朝着博雅念道:“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

這次念的不再是《金剛經》,而是《心經》。

博雅覺得那化成蜘蛛的男子似乎是有意朝着自己在念誦經文,不由驚訝地愣在原地。

晴明忍無可忍,施咒在那蜘蛛身上點了火。

“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挂礙;無挂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颠倒夢想,究竟涅槃。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

那蜘蛛迅速被火焰吞噬,四肢和身軀逐漸化為灰燼,但他似乎察覺不到任何痛苦,依然朝着博雅的方向不斷誦經,直到被徹底燒光殆盡。

看到那蜘蛛已死,晴明才放心下來,正要轉身回去,卻看見博雅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怎麽了,博雅?妖鬼既已消滅,我們繼續回去喝酒吧。”

“那男子……為何要念誦那幾段經文呢?”

“那不過是妖鬼蠱惑人心的手段罷了。”

“蠱惑人心……?”博雅思索了一會兒,“不,不是這樣的。”

“你說什麽呢?”

博雅沒有回答,而是問道:“晴明,你剛才為何要殺死他?”

“我身為陰陽師,見到妖鬼自然要出手退治。有什麽不對嗎?”

博雅搖搖頭:“不對,你……不是晴明!”

“怎麽了,晴明?出問題了嗎?”

晴明突然停止念誦經文,讓保憲有些疑惑。

“被‘心魅’阻止了,如今不管我說什麽,博雅恐怕也聽不到了。”

“這‘心魅’可真是狡猾。”保憲皺眉,“不過這麽說來,博雅大人的神識現在應該正與‘心魅’的真身在一起吧?”

“應該是這樣沒錯。”

“那可真是十分兇險,不知博雅大人能否應付……”

“若是博雅的話,一定能懂我的提示。”

保憲還未來得及詢問,卻見晴明置于身邊的四張符咒忽然開始發黑。黑氣很快覆蓋住整張符咒,最後将其撕扯成碎片。

“這是……?!”

兩人心中都明白這意味着什麽。

四處脈穴的符咒均已被毀,怨氣集結,四神結界已經失效。也就是說——

“是嗎?看來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啊。”

晴明的語氣十分平靜,保憲卻有些不忍地看着他。

“晴明……”

“保憲大人,雖然這樣做十分失禮,但是,能讓我單獨和博雅說幾句話嗎?”

保憲看看晴明,又望了一眼博雅,輕嘆了一口氣,終是什麽也沒說,起身退出了屋子。

晴明轉過頭,望着依舊昏睡的博雅,表情變得十分柔和。

“原本是想等你醒來,再好好告個別的,如今看來是來不及了啊。”晴明輕聲道,“不過,這樣也好,若是你此刻醒着,一定不會同意此事的吧。”

屋內寂靜一片,沒有人回答晴明,只有他一人自言自語。

“不過,我得跟你道個歉呢,我明明早知道你對我的心意,卻一直沒能回應你。大概,是我早料到有此一天吧……對不起,博雅。”

“其實,當我收到那片印着和歌的紅葉時,我十分開心。因為,我對你的心,也一直都是一樣的。”

“你曾說過,真正的‘情’,應當是以對方為出發點,不去考慮自身的得失,即便對方無法回應,也能無怨無悔地付出。但你不知道的是,你也早已對我下了那‘情咒’了。”

“博雅,只有你,才是能束縛我安倍晴明的‘咒’,而我也甘之如饴。”

“所以,這個你所珍視的平安京,我願意為你去守護。”

“我希望,你能安心地在這個平安京生活下去。若是将來你飲酒的時候,能偶爾想起我們曾經共處的時光,就足夠了。”

“再見,博雅。”

晴明深情注視博雅良久,終于狠下心來起身離開。

走出屋子的時候,他一眼就看到了等候在外面的保憲。

“晴明……”

保憲有很多話要說,但又全都堵在胸口,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

晴明卻報以微笑:“什麽都不用說了,我明白的,只是博雅他……就拜托你了,師兄。”

說完這句話,晴明便頭也不回地離去。

那一抹白色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博雅,你為何說我不是晴明?”

“剛才那男子所念誦的幾句經文偈句,其實都是同一個意思……”博雅注視着眼前的晴明,“就是不要被表象所迷惑,方能破除心中迷障,明心見性。”

“哦?”

“更重要的一點是,晴明他尊重天地萬物,懂得順應自然法則,絕非随意傷害生靈的冷漠之人,不可能用此種手段來退治妖鬼。”

“你所說的這些,終究只是猜測罷了。”

晴明步步靠近博雅。

“我可是記得我們之間的一切的啊,博雅。我們在宮內相識,又因為要解決兼家大人的事情而走到一起,之後便成為摯友,幾乎每一夜都在月下飲酒暢談。還聯手解決了很多疑難之事,你忘了嗎?”

“我……沒忘……”

晴明進一步貼近,博雅感覺到他的氣息,頭腦又開始一陣暈眩。

“另外,我可是知道的,你對我,存着朋友之外的心思吧,博雅?”

博雅心中一驚,混亂感更甚。

“其實我也是一樣的呢。只要你留在這裏,你就再也不用擔心我不會回應你了,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而我們也可以一直在一起,這就是你一直渴望的東西吧,博雅?”

“我……”

晴明的面容近在眼前,博雅整個人幾乎要被那份混亂的感覺淹沒,沉沉睡意再次襲來。

就在此時,他的腦中忽然閃過一絲清明。

“不……不是這樣的!”

“什麽?!”

眼見博雅忽然清醒過來,“晴明”第一次露出詫異的表情,似乎是不相信眼前這人居然能擺脫他的控制。

“即便晴明一生都無法回應我,我也會一直在他身邊。我要守護的是真實存在的他,而非因為私心而生出的虛假幻象。”

博雅說出這些話,覺得之前腦海中的混沌瞬間一掃而空。

而這失控的局面卻讓對面的“晴明”開始變得驚恐起來。

“不……我……我才是晴明……你……”

“‘心魅’,我已經識破你的把戲了。現在,我便要離開這夢境,回到真正的晴明身邊。”

博雅自懷中取出“葉二”,吹奏起來。

而“晴明”也在樂聲中逐漸顯現出本來面貌。那怪物哀嚎着、掙紮着,周圍的景象也逐漸被光芒籠罩。

當博雅徹底被光芒包圍的時候,那怪物停止了動彈。

床榻上的博雅,終于緩緩睜開了眼睛。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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