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具藏
晴明踏入自己無比熟悉的宅子,看見蜜蟲正守候在那裏。
“晴明大人……”
蜜蟲望着晴明,聲音裏帶了一絲哭腔。
“蜜蟲,其他的式神都安頓好了嗎?”
“是的,按照您的吩咐,都已經安置在一條戾橋下了。”
“那就好。”晴明點點頭,“再呆在這裏的話,連你也會受到影響,你也應該盡快離去才是。”
“晴明大人,我不想離開您!”
蜜蟲哭着說道,這是一向乖巧溫順的她第一次違抗晴明的命令。
晴明搖搖頭,說道:“你離開此處後,可以去找博雅或保憲大人,他們定會收留你,不必擔心沒有去處。”
“請讓我留在您身邊吧!”
晴明并不回應蜜蟲的哀求,只是微笑着望着她。
“……這麽多年來,真是多謝你了,蜜蟲。”
“晴明大人……!”
晴明不再與她多言,施咒将其變回了蝴蝶。
然而,變成蝴蝶的蜜蟲依舊不肯離去,始終在晴明身邊飛舞徘徊。
晴明輕嘆一口氣,只得再次施咒起風,強行将蜜蟲送出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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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大門緩緩關閉,晴明的眼中露出一絲感傷。直到大門徹底關死,他才轉身往後廊走去。
往日的式神此刻都已不在,整個屋子空空蕩蕩。
雖然尚有紙片式神可供驅使,但晴明卻不想那麽做。他只是取了一個酒瓶,像往常那樣,倚着廊柱坐下,自斟自飲。
“這種時候,真想再和博雅一起喝一杯啊……”
他對着面前的空位輕聲說道。
四周寂靜無風。已近深冬的平安京此刻卻如同夏雨将至一般壓抑。
當晴明飲到第三杯酒時,周圍的空氣突然開始快速流動。
雖是深夜,但借着燈火,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有一股一股的黑氣正從京城的四面八方往晴明的庭院集中。
黑氣凝聚在一起,從中逐漸顯現出一個人影。
那人身着破舊法袍,披頭散發,沒有雙瞳的眸子完全呈現一片灰色。
晴明對他的出現似乎并不感到意外,淡定地飲下最後一杯酒,然後将酒杯放到一邊。
“晴明大人,我們又見面了。上次我便說過,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的。”那灰目男子說道,“不過,真不愧是安倍晴明啊,沒想到面對修羅寶珠的力量,你的符咒竟然還能壓制三日。”
“只可惜,終究還是沒能壓住你的野心。”晴明冷冷地念出那個名字,“具藏。”
“呵……哈哈哈哈哈哈!”具藏忽然狂笑起來,“150多年啊!我足足等了150多年,才終于等到今天!”
“之前我一直有一事不明,如果你是白石宗部的後人,為何會過了這麽多年才現世,而且與‘白石神道’有關的資料中也都沒有關于你的記載。”晴明盯着他,“但當我聽說博雅在稻荷山的山洞中遭遇怨氣襲擊時,我才恍然大悟,這150年來,你并非不想現身,而是不能現身,因為,你一直被秘密關押着,甚至是被封印着。”
“你猜得不錯,但你可知,是誰将我關在那暗無天日的地方這麽多年嗎?”
晴明沒有接話。
“正是白石宗部,那個我不得不稱呼他為‘父親’的男人!”具藏的神情有一絲激動,“而且,他還殺死了我的母親。”
150多年前,具藏還是個天真的少年。
他自小跟着母親在山林中長大,極少見到外面的生人。
具藏曾向母親問過自己親生父親的去向,母親卻總是沉默不語。久而久之,他便也不再問了。
母子倆每日的生活十分簡單,餓了便去林子裏打些野味來吃,渴了便去取些山泉來飲。
正當他們以為生活會永遠這樣平靜地持續下去時,一場大火破壞了他們賴以生存的那片林子。
大量的野生動物被燒死,山泉也遭到污染。
不得已之下,具藏的母親只得帶着他遷居到平安京。
然而具藏很快發現,這裏的人們似乎并不歡迎他們的到來。
平安京的人們既沒有天生灰目,也沒有操控黑蛇的能力,因此他們看待這對母子的眼神中,總是充滿了恐懼、猜疑和怨毒。
“那對母子,長得真是太可怕了,該不會是妖鬼吧?”
“是啊,我還聽說,他們的居所周圍,總是纏繞着黑蛇吶。”
“不祥之兆啊,真是晦氣!”
每當具藏和母親外出時,總是會有人朝着他們丢石塊,一邊大喊着“滾出去!可怕的妖怪!快滾出這個平安京!”。
若不是他們的居所周圍有黑蛇守護無人敢靠近,怕是連住所都不能保住。
“我憎恨這個平安京,也憎恨這個平安京裏的人!”
彼時的具藏心中逐漸産生了這樣的想法。
某一日,一個男人忽然出現在母子倆眼前。
讓具藏意外的是,這個男人就是他的父親——一個名叫“白石宗部”的法師。
“跟我一起離開這裏吧,我會給你們安排更好的去處。”
那男人這樣說着,眼中卻看不到任何溫情,只有仿若看待獵物的眼神。
他帶二人來到了稻荷山,住進了“白石神社”。
豈料這并非他們悲慘生活的終結,而只是另一個噩夢的開始。
白石神社中有不少白石宗部的信徒信衆。他們總是在進行一些神秘的儀式。
每天都會有人給母子二人送一些基本的食物,但他們被禁止與任何人交談,那男人也一次都沒有來問過他們的情況。
即便如此,具藏還是發現,一些他常見的面孔在逐漸消失。
“你的父親一定在做些不好的事。”母親曾這樣充滿憂愁地說着。
直到有一天,具藏的母親也被人強行帶走,然後再也沒回來。
他用盡所有方法,想要知道母親的去向,卻只換來拳打腳踢,直到一個白石宗部的弟子說道:“讓他去吧,反正他早晚也要去的。”
然後,他便被帶到一個密室,見到了自己母親的屍體。
具藏跪倒在地,望着母親那已是一片死氣、沒能閉上的灰色雙目。
那男人正站在母親的屍體旁邊,面無表情地說道:“啊,是嗎,連糾之森的黑蛇女都承受不住人魚肉的詛咒嗎?真是沒用啊。”
然後,他看到了門邊的具藏。
“哦,我差點都忘了,不是還有你嗎?”那男人笑道。
具藏很快被幾人按倒,強行喂下了一塊魚肉一樣的東西,然後便暈了過去。
等他醒來時,他卻見到了那男人從未流露過的熱切眼神。
“太好了!真的成功了!沒想到,我的兒子就是可以助我成大業之人啊!”
他将具藏帶到神社的密洞之中囚禁起來,除了他以外,不許任何人進入。然後每日前往密洞,将自己的各種秘術傳授給具藏。
每當具藏想反抗時,都會覺得力不從心。
“沒用的,我已在你的體內下了咒術,你無法違抗我的命令。”那男人說道。
他還在囚禁具藏的洞口上放置了一個刻有咒語的石板,讓具藏無法逃脫。
就這樣,具藏被迫學會了白石宗部所有的法術,同時也得知了他的目的。
他想借助具藏服食人魚肉之後不死的力量,來取代天皇,成為新皇。
為此,他還交給具藏一顆夜明珠,讓他憑此進入一個叫“天鬼城”的地方,取來四顆修羅寶珠,改變這個平安京的氣脈,以鞏固他的統治。
然而,從某一天開始,白石宗部忽然再也沒出現過。非但如此,連神社中其他人的氣息也都消失了。
具藏仿佛已被這個世界遺忘。他無法逃離,也無法死去,只能憑借石板縫隙中透露出的微光,來計算自己被困的時日。
每過一天,他就在石壁上刻下一道印子,甚至将手磨出血都不在乎。
他對白石宗部、對平安京的怨恨逐漸轉化為對這整個世間的怨恨。
而石壁上的每一道刻印,都承載了他的無限恨意。
“若能從此處出去,我必向平安京——不,向這整個人世複仇!”
就這樣過去了數萬個日日夜夜,直到八個月前的某一天,石洞忽然震動起來,外面的天空似乎也劈過一陣驚雷。
而後,具藏忽然發現,自己竟能從洞中出去了。
重獲自由的他欣喜若狂。他很快便開始着手自己的計劃,那個在他心中盤桓了150年的計劃。
如白石宗部所期望的那樣,具藏進入“天鬼城”,得到了修羅寶珠,并四處尋找可以解封其力量的人。
被蟲咬死的盜賊、因愛生妒的紀子夫人、失寵的更衣,最後便是他自己。
“但是,你卻更改了脈穴的位置,也改變了白石宗部的初衷。”晴明說道,“決意向這個人世複仇的你,真正的目的是借助修羅寶珠凝聚而成的怨氣沖破鬼門的封印,然後吞噬其中的怨靈,成為鬼皇!”
“哈哈,不愧是安倍晴明,不錯!這個人世的人心遠比鬼更惡!倒不如讓真正的鬼來統治。”具藏大笑,“你一定能理解我的吧,晴明,一直被稱為‘白狐之子’的你,一定也曾受盡這些人的白眼和欺淩吧!既然如此,何不親眼看着他們覆滅呢?”
“即便如此,這世間也有願意真心待我的人存在。只要有他在,我便會守護這平安京。”
晴明說着,眼前又浮現出那人的影子。
“知道嗎,晴明。即便你是妖怪,我博雅也站在你這一邊。”
那是他曾說過的話。
“哼!真是執迷不悟! 安倍晴明,到了這個地步,莫非你以為憑你一己之力就可以擋住我嗎?!”
“那你就試試看好了。”晴明用波瀾不驚的語調答道。
具藏起了怒意,四周怨氣的流動愈發快速,空氣也變得渾濁。
晴明院子中東北角的那顆桃樹忽然從樹幹開始整個裂開,大量的黑氣從中湧出。
鬼門的封印,被解開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