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荒蕪的海港
朗姆洛和冬兵醒來後,誰都沒有提昨晚的事——叉骨不想提,冬兵提不了。冬兵湊到朗姆洛身邊不知道想幹什麽,臉靠得很近,朗姆洛閃躲了一下,冬兵便退回了原位。
冬兵一直很乖,非常乖,非常安靜。這讓朗姆洛可以專心開車,并且補償似的頂着滿臉的傷疤拿了一家面包店的兩條面包給冬兵,順帶順走一個上班族的錢包,直接把車開到了碼頭。
水路總比其他交通方式來得安全,朗姆洛不想再繼續開那輛破車,也不确定那車能頂到哪,于是幹脆放棄了它,帶着冬兵買了集裝箱裏的兩個空位。
在選擇和偷渡客悶在一起還是和海上黑工待在一塊時,朗姆洛選擇了環境較差的前者。畢竟冬兵沒有鐵手臂還不能說話,自己也負着傷,行動不便且彈藥不足。
一個披着頭巾的女人往丈夫的懷裏靠了靠,給朗姆洛讓出多于兩個人的位置。偷渡客對他倆的外貌有些好奇,但更多的是恐懼,雖然實際上他們并沒有危險性。
朗姆洛找了一把匕首藏在冬兵卷起的袖子裏,倘若船只的問題被海關發現,船員必然要将他們幹掉丢進海裏,那朗姆洛還留有武器防身。然後再塞了幾張鈔票在鞋底,應對船員半路加價,二次打劫他們的財物。
冬兵緊挨着朗姆洛坐着,昏昏沉沉、搖搖晃晃地睡了一路。
朗姆洛很慶幸這一路走來冬兵都沒有他自己擔心的不穩定的情況發生,那為他倆省去不少麻煩。不過自腦子裏的啓動指令消除之後,冬兵在自己身邊一直很穩定,這也算是為數不多的值得叉骨欣慰的地方。
船艙裏有一個瘦弱的男孩一直在咳嗽,光線和空氣都很稀薄,看不清那孩子到底是什麽情況,但僅憑咳嗽的聲音可以确定——他熬不到彼岸了。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上這裏遭罪必然是沒得選的無奈之舉,想必那孩子若不是死在海上,恐怕也得死在某個徒牆四壁的家裏。
朗姆洛只希望他能堅持久一點,否則以倉裏的溫度,難說多久會發出臭味。
航行到一半的時候果然有人開倉,拿着一把西瓜刀讓他們把身上的財物都交出來。
朗姆洛作勢推辭了一下,挨了幾個耳光後從左邊鞋底掏出了幾張皺巴巴的鈔票。還有幾張藏在冬兵的鞋底,但船員已經不會發現了。
一個女孩的鏈子被搶走了,她媽媽的手镯也被收繳了去。女孩哭着要和船員拼命,但還好,船員只是把她推了回來,而不是把她也拽走。
把艙門關閉以前另一個穿着得體一點的人走過門口,看了看朗姆洛和冬兵,指指朗姆洛讓他出來。朗姆洛把冬兵一并拽起,跟着到了倉門外。
那人問他想不想找點活幹,但在聽聞朗姆洛表示如果自己找活幹,那他們也要給一份活給身邊的“弟弟”時,又把他倆塞了回來。
“你一個人幹兩個人的活,我們就給你兩個人的飯吃。”關門前,船員又問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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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姆洛搖搖頭,眯着眼睛避開桅杆上射進來的燈光,“不,他不喜歡一個人閑着沒事幹。”
門關上了,男孩的咳嗽聲更劇烈了。
冬兵拽了拽朗姆洛的胳膊,把他的手壓在自己的頭上。朗姆洛愣了片刻,順勢摁了摁他的腦袋。他還想說點什麽,但無奈馬達的聲音太響,咳嗽的聲音太大,船艙太悶太臭,所以他又放棄了。
其實冬兵很聰明的,看什麽都一看就懂,學什麽也一學就會。他知道朗姆洛說的話和做的動作的含義,所以也能理解這是曾經的特攻隊長在極盡所能地給斷了手臂又啞了喉嚨的殘疾人最大的照顧。雖然他不知道怎麽表達感謝和愧疚,但還好朗姆洛摟住了他的腦袋,看似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盡管朗姆洛老是說他“傻”,指不定未來還要說他“又傻又啞”,但實際上朗姆洛很欣賞冬兵的敏感和敏銳。具備這種優秀的品質對普通人來說尚且不易,何況是一個經過多次洗腦的改造兵。
記得當時蘇聯人把新一批改造兵轉交給德國基地時,施密特就做了一場類似測試的淘汰賽。冬兵沒有打贏其他的改造兵,因為那是不公平的比賽。以一對多,其他人一擁而上,冬兵則應接不暇。
朗姆洛觀看了比賽的全程,最終以兩名改造兵死亡,三名順利通過,而一人重傷被帶走作結。沒錯,被擔架擡出去的就是冬兵。
“不要淘汰他,他很聰明。”朗姆洛對施密特說。
“可他沒有打贏。”施密特回應。
“因為他一個對抗很多個,其他人注射的血清比他研制得晚,功效也會更好,冬兵能一對多,已經證明他比其他人要強。”朗姆洛堅持。
“每個改造兵都一對多,這是混戰,我沒有要求其他人團結一致地對付他,你看,另外兩個也被打死了,你的申訴聽起來像在狡辯。”施密特走在走廊裏,腳步很快,他不想繼續這場對話,他想把一直追在身後的朗姆洛甩開。
“不……不是這樣的。冬兵是外來者,他們會因為本能而先一致敵對陌生的氣味和面孔,他們——”朗姆洛大步地追着,他并不能找準理由說服施密特,所以有點語無倫次。但他的方向沒有錯,盡管施密特不想聽。
施密特的腳步停了下來,朗姆洛挨了一個不輕不重的耳光。
朗姆洛愣在原地,繼而把頭低下。可就在施密特轉身又要離開的剎那,朗姆洛又固執地重複了一遍——“冬兵很聰明,不該銷毀他。”
然後他挨了第二個巴掌。他依然沒有擡頭,他盯着施密特的軍靴,知道自己還有機會說第三遍。
“……冬兵……冬兵很聰明。”朗姆洛咬着牙關,回應又落下來的耳光。
很聰明,可連命令都聽不懂。
“他正在學,我正在教他。他一學就會,他總是一學就會——”
戰争在即,沒人有精力等他。你可以等他,陪他一起被銷毀,一起去死。組織會有更好的冬日戰士,當然也有更多的交叉骨。
“……他很聰明。”朗姆洛堅持得近似于頑固,他就是那塊丢進糞坑的石頭。施密特甚至懶得再扇他耳光,他說的那些廢話連他自己都說服不了。
所以施密特不說了,轉了轉手腕,把朗姆洛一個人留在走廊。
那天晚上朗姆洛發現自己的右眼球淤血了,紅紅的一塊,轉動眼珠的時候看得到,于是這才意識到那五六個巴掌并不是不輕不重,而是很重很重。不過他忍不住對着鏡子笑了一下,因為鏡子後方映着的是躺在病床上的、沒有被銷毀的冬兵。
冬兵确實很聰明,沒有用多長時間他就如朗姆洛所說的一樣掌握了一切。施密特給了他倆證明的機會,而冬兵和叉骨從不讓人失望。
男孩咳嗽的聲音漸漸弱了,最後連帶着幾下聲嘶力竭的抽吸。冬兵壓在手臂的力量加重了,他又安穩地進入了夢鄉。船艙依然悶熱窒息,随着海浪起伏跌宕。朗姆洛也閉上了眼睛,混混沌沌地不知睡了多久。
再開倉的時候,男孩的屍體和另一個中年女人的屍體一起抛入了大海。朗姆洛警醒,猛力地揉了一下眼睛後和冬兵一起走了出去。
踏上岸邊的一刻他回頭看了一眼,太陽還沒有從地平線上升起來,遠方只有薄薄的一層白霧,藏着火球的光芒和色彩。
整個海港都沒有睡醒,唯有他們的船只發出新生般的碰響。那些人拖着精疲力竭的身軀,臉上挂着如獲大赦的表情。
朗姆洛沒有追上他們的腳步,跟冬兵慢慢地順着人潮往前走。直到大部分人都超過了他倆,他才就着從身後升起的太陽,看清了最近一家旅館那鋪着橙色霞光的招牌。
他和冬兵紮紮實實地洗了個澡,總算能舒舒服服地坐在床上。冬兵靠在床的一邊看朗姆洛把傷口重新處理,而後長長地舒了口氣,跟着一起鑽進了被窩。
選擇來到這裏是朗姆洛有意為之,他曾和巴托克和羅林斯于此地居住過很長的時間。這是一個對外人混亂,對他倆相對安全的城鎮。而且,可以最大限度地避開九頭蛇的眼線,找到自己需要的資源。
“我在這裏認識一些地下醫生,他們會把你治好。”朗姆洛微微睜着眼睛,望着斑駁的天花板。
其實他也不能确定冬兵不能說話究竟是史蒂夫給他注射的藥劑的作用,還是被教訓時後腦勺的創傷所致。所以叉骨需要醫生,專業的卻又不會出賣他倆的醫生。
而正巧,巴托克和羅林斯在這裏認識很多醫生。有一些是流竄到這裏的逃亡醫師,有一些是被通緝的科研人員,有一些是本土專門接待這類去不了正規醫院的專業人士,還有一些是在施密特消失,皮爾斯又被殺的空窗期,從九頭蛇逃到此地的技術工人。
他們都有着豐沛的學識,可都沒有上得了臺面的身份。這片地方給不了他們身份,卻能給他們與學識相配的黃金。于是有些人定居下來,為一些勢力或幫派救死扶傷。
生命其實都是一樣的,醫生是技工而不是義警。他們盡可能幫活人續命,遇到了一個生命,無論他是惡棍還是良善都一視同仁,并沒有義務和權利判定一個人的生死。
他們便是叉骨和冬兵的一線希望。
縱然這一線希望,并沒能燃燒多久就熄滅了。
交叉骨篩選了三名醫生,三名都是他曾經見過,并且在巴托克和羅林斯的介紹中口碑很好的家夥。即使他們不能立竿見影地把冬兵治好,也一定能提供有效的方案或可行的途徑。
但可惜,在面見第一名醫生時他倆就碰壁了。
第一個醫生并沒有查出冬兵的病因,他檢查了喉嚨,又檢查了後腦勺的傷勢。工作間的設備很簡陋,他用壓舌板和電筒對着喉嚨照了很久,最終得出的結論是——“去找能拍片的地方拍個片子,再找個能化驗的地方檢查一下常規,把單子拿給我,我看過了再說。”
于是叉骨和冬兵又來到了第二家。那是一家比較有規模的私人診所,被這裏最大的幫派罩着。可冬兵既有腦損傷,血常規的指标也和正常人相去甚遠,于是第二家也拿他沒有辦法。
“也有可能是精神類的創傷,我不能确定,你們多找幾家複診看看,我如果研究出了什麽,會想辦法通知你們。”說着留下了冬兵幾管血液樣本和拍出來的X光,又多印了一份報告給他倆。
“總會有辦法的,這裏到處都是這種醫生,一兩個不足以說明問題。”出了診所的門,朗姆洛盡可能擠出一個笑容。冬兵依然乖順地點點頭,他的表情在說他不怕,他一點都不擔心,反正他以前也不怎麽說話。
朗姆洛內心閃過一絲苦澀。即使冬兵不怎麽說話,這也不是他該受的罪。他已經受了太多的罪,朗姆洛要治好他,一定要治好他。
可這樣的想法到了第三家診室時,則有了變化。那醫生剛看見叉骨的臉,便驚慌失措地往後躲。還不等朗姆洛說清楚來由,立馬從抽屜裏掏出□□指着朗姆洛的腦袋。
朗姆洛趕緊攔在冬兵面前,雙手舉起示意自己沒有惡意,随即他聞到了一股惡臭,但還沒機會想清楚,目光馬上被醫生手上的繃帶吸引了——對方的手指斷了,至少斷了兩根。他拿不起手術刀了,他被人拷問過。
“……我什麽都不知道,你們不要再來找我!不要再來找我!”醫生非常驚慌,持槍的手都在顫抖。他是見過朗姆洛的,見過了很多次。曾經有兩次他幫巴托克治好了致命的槍傷,他們一度無比地熟悉,萬不會如當下這樣。
“誰來找你?”朗姆洛警惕地問,往後退了一點。
可那醫生兩眼充血,看似已經長時間沒有睡眠。他的衣服上沾滿了幹掉的血漬,手術臺的方向還下了簾子,不知道裏面是不是放着什麽人。
他沒有回答,只是一個勁地讓朗姆洛和冬兵走。說着說着便成了哭喊,眼淚從他幹涸的眼角流下,鼻涕和口水随着他的胡言亂語噴濺出來。
“我不管你說的是誰,但我敢肯定和我沒有半點關系,你先把槍放下,你告訴我,我可以幫你的忙。”朗姆洛試着讓對方穩定下來,繼而指了指拉着簾子的位置——“我們一步一步來,你先告訴我裏面有沒有人,好嗎?”
可那醫生卻沒有聽勸,反而在朗姆洛指向手術臺位置的時候苦笑了一下。還沒等朗姆洛接着游說,槍口就調轉了方向,朝着他自己的太陽穴。
血花迸射之前,他倆只聽清醫生的一句“我現在就如你們的願”,随後一聲槍響,房間一片死寂。
朗姆洛呆愣在原地,好一會才回過神來。他走到醫生的身邊,看到對方依然睜着渾濁的雙眼。那睿智的眼睛此刻是無比的驚恐和絕望,而朗姆洛在冬兵的示意下,找出了醫生絕望的緣由。
冬兵拉開了簾子,簾子內的手術臺上躺着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孩子枕在女人的胸口,耳朵已有被老鼠啃噬的痕跡。
朗姆洛仔細地檢查了一下房間的抽屜以及三具屍體,捏着地上的彈殼認真打量。他認識這樣的子彈,子彈的型號很新也很特殊,在市面上尚未流通。它來自九頭蛇今年新進的一批軍火,沒錯,那便是史蒂夫下令改良裝備時運來的最新一批。
原來史蒂夫根本沒有被朗姆洛的完美演技騙過去,他并沒有徹底相信朗姆洛已經幹掉了巴托克和羅林斯。所以他不僅僅派人跟着朗姆洛監督其執行刺殺任務的過程,還派人于事後打探巴、羅兩人有可能出現的跡象。
但還好,看樣子他們什麽都沒有問出來。畢竟連朗姆洛自己也不清楚,那兩個命硬的雇傭兵究竟是死是活。有可能他們聰明地再一次隐姓埋名,去到另一片未曾涉足的地域重頭開始,也有可能真的死了,所以再也沒人聽聞他們的訊息。
想到此,朗姆洛不由得發出一聲苦笑,他站起來示意冬兵跟着自己離開,順手把彈殼裝進了口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