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天的陽光很大,很烈。
路白桦低着頭,任由汗水順着他的額頭落下。有一滴汗順着他的眼皮進入他的眼裏,一陣刺痛之後,他在朦胧之中,看到了那個高大的身影。
“父親,是你來接我了嗎?”
路白桦被解開手铐的時候,他依然有些不解,那些人告訴他“弄錯了,不好意思。”
“弄錯了?”是什麽意思?
路白桦換上進看守所時候的那身校服,他原本稍長的遮住眼睛的頭發如今變成了寸頭,即使是帶上一頂帽子,把帽檐壓到最低,卻依舊是可以露出他消瘦有型的下半張臉。
他站在看守所的門口,看着雙手上被手铐鎖出的兩道淤青,擡起頭,看着太陽,只覺得有那麽一道身影從自己面前走過。他立馬反應過來,追着那道身影穿過馬路走過去,卻在一個十字路口處,跟丢了。
跟丢了···多麽簡單的三個字。
路白桦站在人流人湧的海城市市中心,他的周圍有那麽多人,多麽多張或者漂亮或者帥氣的臉,那麽多不同經歷的人,但是他知道,他可能再也找不到那個讓他叫‘父親’的人了。
路清平就這樣消失了,就好像是和他的存在一樣,那麽輕飄飄的,就不見了。
路白桦被無罪釋放,他連着七天都在看守所門口和法院門口等着,卻只知道,路清平和莫莉出現,證明了他的清白,并且說,他是被冤枉的。
當死者出現,路白桦自然會被放出來。只是他即使不會被一顆子彈賞賜死亡,卻無法再看他一眼。
“父親···你在哪裏?你再也不願意見我了嗎?你來看看我,一眼也好···我不想這樣活着了,你來看看我吧!那麽我下一秒就死了也好··別這樣就消失了,我舍不得你,我這輩子只有你了,你怎麽能丢下我了呢!路清平,你怎麽舍得丢下我呢!你記得嗎··小的時候,你告訴我的,我如果沒有女朋友,就可以和你在一輩子了,你怎麽能說話不算話呢。你怎麽能騙你的孩子呢···”
路白桦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他推開那扇已經太久沒有人回的樓,只能看見桌子上的灰塵和滿地的翻動出來的垃圾。
角落裏是他們兩個人的血跡,交織在一起,像是一副潑墨山水畫一樣,就定格在那裏。
路白桦走過去,蹲在餐桌下面,伸出手,用手指輕輕地點着已經幹涸的血跡,大力地和牆壁蹭着,把手指都磨破了,讓他們的血跡融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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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些無奈地笑了,笑着,把沾着血跡的手指放到了嘴裏,用舌頭舔着,努力地感受着那股血腥味。似乎只有這樣,他才能父親近一點,而不用直接去面對,他的人生從此以後不管好壞,都不會再有那個人的這個事實。
血腥味随着吞咽而逐漸淡去,路白桦眼裏含着淚,跪在地上低着頭,像是在叩頭一樣,用舌頭舔着地上那發出暗褐色的凝固血跡。他跪在那裏,遠遠地看着,好像是一條流浪狗一樣,在垃圾堆裏找着食物。
三天後,律師找上門來,坐在頹廢不堪的路白桦對面。
“您好,這是路清平先生交代給我的財産合同,您看一下,如果确認只要在右下角簽字就可以了···”
“我不簽。”路白桦低頭,盯着那份合同,連一個字都懶得看,就說出了這句話。
“可是···路清平先生說,‘如果您不要的話,那也随你,反正他不會收回的。’···”
“是嗎?”路白桦伸出手,看着他的私人律師,拿起那份薄薄的合同,草草地翻了幾頁,說:“他還真是大手筆啊!一棟別墅,五百萬現金,這樣就算是買斷了我們的關系是嗎?不可能!”
他舉起那份合同,順手撕掉,把碎紙片丢在空中,看着律師,說:“請你告訴他,我不要他的一切,我只要見他一面。”
“抱歉。”律師在出門的時候,只是和他說了這兩個人,便轉身走了。
路白桦靠着門,轉過頭看着那一地的碎紙片,只覺得自己的心也被親手撕碎了丢在地上,和那些碎片一樣,化作了被人厭惡的垃圾。
他緩緩地蹲下,任由這個家裏淩亂到沒有下腳的地方,也不去收拾。
他已經很久沒有睡覺,眼底的黑眼圈重到讓他看上去像個瀕臨的瘾君子。
他不知道多久沒有換衣服,頭發也從最初的板寸變成了長發,遮住了眼睛。
他的衣服從淺色變成了深色,肮髒不堪,上面有着各色結塊的污漬,他也毫不在意。
醜聞可以毀滅一個人多少呢?
在他入獄的時候,他的一切全都毀了。即使如今,他恢複了自由,卻再也不是當初的天之驕子。
“父親,我知道,你一定希望我好好的。所以才會交給我這些。但是沒有你,我的人生就是一無所有了···什麽錢財名譽,什麽好學生的頭銜,那些我都不要···我只要你。如果這樣做你會心疼我的話,那麽我不介意沿街乞讨,受盡白眼,只為你的一個憐憫。我等你出現,我等你來接我回家···沒有你,我也不要任何人了···我有錢時他們巴結我,奉承我,我坐牢時他們嘲諷我,厭惡我,如今我回來了,他們醜惡的嘴臉再次出現,我無法接受,就只想把他們的那張臉撕毀在地上,狠狠地用腳踩着。父親···我的父親··我讨厭這個世界,我讨厭所有人···我只愛你···我恨我自己,厭惡自己不夠強大,但是我愛你,我是那麽愛你···你怎麽能不要我了呢。”
路白桦蹲在那裏,用雙手抱着頭,只覺得今天的陽光和他出獄的那天一樣,無比刺眼。
他又想起,那天,路清平和莫莉滾在床上,衣服扔了一地,他們那麽瘋狂的做愛,無視掉他的存在。
那個時候,他是那麽的嫉妒,為什麽那個抱住他父親的不是他自己?為什麽,那個女人可以上了那張他多少次想要躺在上面的床?為什麽?為什麽?
他承認,他從來沒有那麽失控過。
安眠藥很好弄,他只不過使了一點點小手段,就買來了,然後和平時一樣,裝作一個好孩子,把藥加在菜裏,給他們兩個端上餐桌。
路清平嘗了第一口,就飛快的把盤子甩開,丢到他的臉上,狠狠地抽了他一個巴掌。
在那之前,雖然他也挨過打,卻從來沒有被他這樣使盡全力的打過。不過沒關系,很快,他就要昏倒,然後永遠屬于他了。
路白桦笑着,灌下去半瓶安眠藥,摟過他父親,暈了過去。
等他醒來,卻發現一切都變了。他父親不見了,莫莉那個女人不見了,他的面前?咀攀幾個警察,一副手铐落在了他的手腕上?
“父親,原來,這就是你要的嗎?我以為,那樣的決心可以感動你的···你看,我可以那麽毫不猶豫地抛棄一切陪你去死,你怎麽還能抛棄我不管呢?”
從這之後,他放棄了學業,放棄了說話,放棄了打扮,放棄了作為一個人的任何權利,他幾乎不睡覺,不吃飯,不喝水,只用意志力強撐着,一邊用盡全力去賺錢,一邊運用可以運用的一切手段,去尋找着他父親的下落。
幾年後。
他站在一處老舊的筒子樓的門口,走了進去,站在303的門口,伸出手,落在了門上。
門口放着一個空的紙箱子,他想了想,歪着頭,蹲在裏面。就好像是很多年前被帶回家那樣,像是一只無家可歸的流浪貓,等待着他的援手。
記憶中,那是一個夏天的一個陰雨綿綿的午後。
路清平手裏握着槍,腳下踩着他的家人的屍體。
路白桦站在嬰兒床上,不哭不鬧地看着那血腥地一幕,突然“咯咯咯”地笑了。
“你知道嗎?其實,嬰兒也是有記憶的···”
路白桦從一出生,就是不被期待的。他經常忍受着饑餓和暴力,從他開始記事,好像就沒有吃飽過,而身上,每天都會出現很多的傷痕。
于是,他可是不斷地希望那些叫做家人的可以消失,那樣他就不會在痛了。
直到某一天,路清平打開了他家的門,伸出手,一通掃射,把在黑街上大名鼎鼎的父親和母親射殺,然後,走到他的面前,突然笑了,抱起滿是傷痕的他,說:“你要做我兒子嗎?我可能會不那麽溫柔?但是我不會讓你再受苦的。”
路白桦伸出幹瘦的小手,抱住了他的胳膊,在他的側臉上蹭着,親了他的一口。
“父親,你知道嗎?從我記事開始,就只是被不斷地買來買去,被欺負,被虐待,被不斷的折磨。
那個時候,我是那麽渴望有個人出現,讓他們都消失,然後帶我走。
然後,你就出現了。
你就像是我的救贖一樣,讓我不再忍饑挨餓,讓我不再被虐待,不再被轉手賣出,再被丢棄。
是你給我了一個家,給我了一個活下去的理由···你知道,小孩子也是會有記憶的···你的身上背負着我父母的血,你怎麽能就這樣就不要我了呢?你不要忘記了,是你把我帶回家的···”
路清平聽着敲門聲,坐在那裏,不動,不知道在思考着什麽。
門外,路白桦蹲在那裏,等着那個人來給自己開門。
至于門裏面是誰?重要嗎?不重要。
只要他活着,就一定會找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