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正當司馬昭一行人在太學門外不安地等候,數裏之外阮籍的家中卻一如既往的平靜安詳。
阮籍擔任步兵校尉已有數年,任職期間遺落世事,縱情酣飲是常态。數十年內洛陽風雲突變,他對當朝政早已失望,盼着誰找個理由把他罷黜了——偏偏司馬昭沒有放他走的意思。
阮籍家在大将軍府以西五六裏外的步兵營附近。春季國家治兵振旅,站在這裏能隐約聽見到士兵操練的聲音。家中屋宅寬敞、擺設簡潔,多前任步兵校尉的舊物。庭院裏陳列着幾具不同的铠甲兵器,卻都沾滿灰塵,似乎許久未被人使用了。
大門左側有間不太起眼的房屋,是阮籍平日讀書養神的地方。隔着一方孤牖,可以看見他正扶着幾案,聚精會神地讀一卷書。他面容清癯,高聳的顴骨清晰可辨,頭發被随意一綁垂在背後,寂寞的神情和這略顯張揚的居所格格不入,像一棵被從山野強挪到宮殿的古樹。
阮籍的官職朝更暮改,步兵校尉已經是他平生擔任最久的——雖然這也并非他的志趣所在。
在這之前,他是司馬昭幕府的掾屬,整日面對大将軍及府中同僚,心中十分煎熬——
有人進獻谄媚的姿态,有人透着猜忌的目光。有人手捧禮法綱常,暗地卻做違心背德的勾當;更有人全然漠視綱紀,只知逆我者亡、順我者昌。
這裏只有兩種人,權迷心竅的瘋子和僞君子。其實他自己也很虛僞,比如為司馬昭作勸進文就是違心之舉——可他畢竟還知道廉恥。
活在大将軍府是對人性的摧殘——阮籍如是想,出于厭惡亦或是恐懼。于是他以步兵廚營有美酒為由求任步兵校尉,一來為從司馬昭身邊金蟬脫殼,二來給彼此保留了薄薄的情面。世人皆知阮公好飲,想來司馬昭沒有必要懷疑。
他也曾欣賞過仕宦中人——尤其是好友山濤這樣的——可那都是年少天真時做的夢了。
如今他真正向往的,是仙人、隐君子。
只是他依舊會去校場的高臺上,用略帶憧憬的目光俯瞰士兵操練。一張張黏着汗與泥的面孔,那樣親切,又那樣遙遠……是啊,他已站在高處,離那片陸地太遙遠了。借着幾分醉意,他突然産生一個微妙的念頭:若勇敢地縱身一躍,是不是就能化為自由的白鶴,腳踏浮雲,乘風而去?
好在周遭的景物已經很難左右阮籍的心境。只要有琴棋詩書為侶,有三兩親眷相伴,即便終日聽着士兵操練的聲音,他也能讀進去最玄奧缥缈的道理。
“陸沉于俗,避世金馬門。心為淨土,宮殿之中可修身。”何必執着于林泉野徑?
正當阮籍專注地讀書時,一個俊俏的小姑娘輕悄悄地走過來,噔噔扣兩下門,探進去半張臉。
阮籍沒擡頭,卻低聲說道:“小槐麽,進來吧。”
Advertisement
被稱作小槐的姑娘三兩步進來蹦上榻,趴在案上盯着阮籍在竹簡上揮筆。她不言,阮籍也不問,兩個人就這樣面對面沉默着。
約過了半盞茶的功夫,小槐見他沒有停筆的意思,索性直接開口:“爹,小槐想求您幾件事。”
阮籍依舊盯着書,“哪幾件?”
“第一件,晚上早些休息,不要熬夜看書。”
阮籍微微一愣,擡頭對上她的目光。
小槐有板有眼地繼續吩咐,“第二件,按時吃飯少飲酒。”
“還有嗎?”阮籍看着小姑娘,默默聆聽着。
“第三件,”小槐眨着眼睛想了片刻,向前握住他骨骼分明的手,“父親開心點好不好?”
阮籍笑了。見女兒懂事,他很是欣慰。
他低頭思考了半晌,勉強答應着:“好吧,都依你。”
小槐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覺得父親像個難伺候的孩子。她打小就是愛操心的性子,在簡潔而常規的生活問題上,遠比我行我素的父親精明。
幾日前,父親被迫拟表,勸司馬昭加晉公之爵。事後他未和家人提過一個字,卻突然變得比往日更加寡言,只是終日躲在房間看書。早晨鄭沖召他一道去大将軍府勸進,更是被他以養病推脫。
滿腔幽憤無以排解,這種的壓抑的沉默比直接爆發更加可怕。小槐知道父親身體不好,又見他每天郁郁寡歡,憂心忡忡地和母親商量,這才有了今日的約法三章。
父女二人正在交談之時,一名三十來歲的年輕人突然走了進來。見小槐拉着阮籍的手,那人沒心沒肺地調侃:“啧啧啧,丫頭就是貼心,還會幫父親暖手。”
小槐直朝他撇嘴:“又來這裏打秋風!阮仲容你不害臊啊。”
來人是阮籍的侄子阮鹹,現下在宮中任職。他住得離阮籍不遠,因此得了空便來走動。
“今天還順利嗎?”阮籍沒有寒暄,直接招呼他坐下。
“順利。”阮鹹依着小槐尋了處空地随便一坐,“怎麽只有姑娘在,你家小子呢?”
“他在學府念書。”
“哦,”阮鹹點點頭,一只胳膊相當不老實地搭上小槐的肩膀,“說到這個我還好奇——太學裏教的都是經書禮樂,小叔不是最煩那些?”
“話雖如此——我當年不也是那裏讀出來的?”阮籍淡淡道,“再說,眼下亂世也快結束了,學些治事的道理對他有好處。”
阮鹹嗤笑,“是嗎?我看那小子,只想學你做名士。”
阮籍面色嚴肅,“名士豈是學來的?沒那資質,不如做點有價值的事。”
阮鹹一邊嘆息一邊搖頭,小叔的脾性他再熟悉不過——表面上灑脫不羁,卻從來把家人管得老老實實。早先自己附會竹林之游,就被阮籍堅決反對,還是嵇康山濤等人勸解才把阮鹹留住。
他把目光轉向小槐,“丫頭最近忙什麽呢,琴棋書畫?針線家務?相夫教子?”
話音未落,小槐用胳膊肘狠狠捅了下他胸口。
“好沒正經,什麽夫什麽子?”
阮籍被二人逗笑了,“仲容,別開她的玩笑。”
“這你就不對了,管兒子那麽嚴格,倒把閨女當太歲養,這她這脾氣都你慣的!”阮鹹誇張地捂着胸口,“我唠叨一句,丫頭早到了出嫁的年齡,應該還是快作打算。脾氣這麽兇,小心到時候嫁不出……啊——”
小槐單手箍住他的手腕,稍稍用力便将手腕反扭過來。阮鹹痛得大叫一聲,半天才掙脫她的魔爪。
“我說過,別開她的開玩笑。”阮籍忍着笑,“小槐,适可而止。”
其實阮鹹說得不無道理。別家的姑娘十五六歲便做了人婦,而小槐将近二十的年紀還圍着父親轉。幾年前司馬昭請人做媒,想把小槐配給其長子司馬炎。家人本來也沒太大意見,唯獨阮籍堅決反對,稱司馬家的人靠不住,大醉兩個月不見客,生生把媒人耗走了。
阮鹹拿小槐沒辦法,心想這丫頭平時都做些什麽活,力氣竟然毫不遜于自己。他揉着手腕,一邊罵“小太歲”,一邊跟阮籍談起正事。
“今天鄭沖帶人去大将軍府勸進了。”說道這裏,阮鹹突然認真起來,壓低了聲音,“我聽說,那文章是你寫的?”
阮籍突然怔住,剛平息的愧怍之意又卷土重來。他沒有回答,扭過臉眺望窗外,像是在逃避什麽一樣。
小槐趕緊朝阮鹹使眼色,阮鹹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立馬勸道:“小叔,這事能不怪你。鄭沖去孝尼那兒找你的事大家聽說了,我明白你也不想寫。”
“你還聽別人說什麽了?”阮籍依舊看着窗外。
阮鹹做出個老實巴交的樣子:“他們還誇你文章好,沒別的了。”
阮籍自嘲地笑笑。辭藻再美,拿去為天下人不恥的奸臣歌功頌德,也只能寫出穢垢不堪的文字。原本他自诩人格清正,雖然無法與司馬氏劃清界限,但也未曾同流合污。可如今……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委屈求全到什麽地步——連這種事都做得出,若大将軍逼得再緊一步,還有什麽不能為他做呢?
阮鹹見叔父不言語,牽住對方的手臂搖了搖,“好啦,就算你不寫,總有人要寫,小叔你不用自責了。”
阮籍靜靜盯着窗外的一株新拔出頭的小草,沉吟許久,又回案邊拾起筆來。
“嗯。”
小槐嫌阮鹹太聒噪,還惹得父親情緒低落,開始一邊使眼色一邊下逐客令:“堂兄,你來這裏吃白食,總得幹點活表示一下吧?快去幫娘做飯!”
阮鹹自覺失禮,朝小槐扮個鬼臉,起身朝門口走了幾步,突然又轉過身:“對了,封公的事,司馬昭沒答應。”
阮籍聽後,筆尖忽忽一滞。
“随他吧。”
阮鹹笑了笑,出門去了。
阮籍有些魂不守舍地翻了會兒竹簡,突然想到了什麽:“今天我去山上看嵇叔叔,你一起來吧?”
小槐正專心磨硯,聽到這話有些驚訝,“今天?”
“嗯。”
“今天是什麽日子,要那麽遠跑一趟?”
阮籍笑笑,“不是什麽日子,只是想找人說說話。”
小槐不由回憶起來。早先嵇康被人誣陷處斬,都是司馬昭與鐘會等人的決策。阮籍身為司馬昭的食客卻沒幫上朋友,心中一直覺得愧疚。
嵇康被害後,朝野鄉間懼怕司馬氏淫威,幾乎無人敢為其設靈祭祀。阮籍是官身,在家中設靈更是不便。洛陽城二十裏外的首陽山上有一處祠廟,供奉的是孤竹君子伯夷、叔齊。廟宇雖有些殘破,但其周圍有茂林修竹環繞,清幽隐蔽,倒與嵇康在山陽的故居有幾分相似。阮籍年少時便多次拜訪這裏,喜歡這裏景致,又見有伯夷、叔齊二君子守護,便私下裏在此為嵇康設靈。牌位設好,他又覺得把友人安頓在這窮山僻野過于孤獨,私下深深自責了許久,又被女兒幾次三番勸了才好。
聽了他的話,小槐點點頭。父親常稱嵇叔夜能解他的心意,她也知道嵇□□前與父親異于常交,此時去祭拜,或許是對父親心靈最大的安慰。
“好,那我幫您梳頭吧。”
她三兩步跑出去,取了把篦梳過來,熟稔地将父親有些零落的頭發理順。她是個風風火火的性子,毛手毛腳不知輕重。阮籍幾次被扯得頭皮發痛,卻也只不甚介意地任她擺弄,只淡淡囑咐一句:“不用太正式,稍微齊整即可。”
小槐口上答應着,撩起父親的頭發,發現裏面又添了幾縷斑白。
父親老了——她有些滄桑地在內心感慨。生老病死是人必經的過程,可她還是奢侈地希望父親永遠陪着自己。想到平日父親最疼自己,她不禁酸了眼眶,悄然流下淚來。
還好父親看不到她,不然以他的性子,準要抱着她一同落淚了。
她放緩手下的動作,手指輕柔地穿梭在父親發間,覺得那就是人間瑰寶。
門外突然傳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阮鹹再一次闖了進來。
小槐被吓了一跳,趕緊抹掉眼淚,一副見了鬼的表情。
阮鹹沒有注意她的動作,語速飛快,“你們今天去看叔夜?”
父女二人交換個眼神,想是剛才的對話被他聽到了。
“嗯,沒和你講,因為考慮到你還有事——要是閑了可以跟我們一起。”阮籍解釋道。
阮鹹抿抿嘴,并沒有表現出受到邀請的喜悅。
“最好先別去——外面傳來消息,首陽山着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