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報——”一員小卒飛奔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禀報,“大将軍,就是首陽山起的火!”
“你确定?”司馬昭追問。
“城外有人親眼所見,不會有錯!”
“好,速速派人出城救災。”他果斷下令,“調一半人馬送陛下回宮,另一半随我前往首陽山——”
“大将軍不必親臨,”話音未落,賈充緊跟着開口,“不過是山中起火,宮裏派的人手足夠了。”
司馬昭側目掃量對方,見他面色嚴厲而篤誠。
他稍加思慮,“山中失火,事關重大。輕則焚毀樹林田畝,重則殃及周邊百姓。我等已經在外,親自去一趟吧。”
賈充面色一沉,壓低了聲音,“明公難道忘了當年曹爽之事?”
司馬昭其實清楚賈充的擔憂。一來大将軍總理萬機,不宜親自出城;二來匆忙出城,來不及知會親信設防,反倒讓曹奂先得知的消息;三來雖然朝中群臣看似屈服于司馬氏,但難保不會有逆反者铤而走險。一旦發生兵變,便是當年高平陵,後果不堪設想。
他瞥了一眼曹奂,繼而從容微笑,也自壓低嗓音,“不必擔心。你留守城內,增兵把住城門浮橋及武庫,盯緊皇帝的舉動,不消半日我就回來。”
賈充正要再谏,卻見對方用手勢打斷了他:“有公闾接應,孤此行無顧內之憂。”
他不禁斂眉——這一幕仿佛有些熟悉。
壽春城中,司馬師病痛交加,令他接管兵權。他無聲地接過符節,有條不紊地整頓三軍。
将軍府內,司馬昭坐立不安,令他攔截曹髦。他無聲地點了點頭,面不改色地殺了天子。
賈充一生無數次受司馬氏重托,每一次都利落地完成任務,從未令人失望。
這一回,也不能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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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軍的眼中盡是不可置否的堅決——賈充看在心裏,不再往下勸,即刻動身分遣随從部隊,面上不帶一絲多餘的情緒。
未過多久,一切工作安排就緒。司馬昭和其中一半随從登車,與賈充交換個眼神。賈充會意,領天子起駕回宮。
司馬昭的車出了城門,一路平坦地向北駛去。盡管他感受到車身在飛馳,內心仍有些急躁。
他掀開車幔催促幾句,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外面的景象。
黃沙漫漫,人煙稀疏。車駕已經遠離城區,山景愈加清晰,卻被黑霾籠罩。
春天的首陽是應該是青綠色的,粉白的花,透亮的水——司馬昭只隐隐約約記得這裏的樣子,距離上一次來已經太久,似乎還是父親司馬懿下葬的時候……其實他也記不清了。
“大将軍小心,車速快!”
身旁傳來一聲驚呼。司馬昭一愣,這才發現自己半個身子都快探了出去。他放下車幔,腦海中卻久久抹不掉回憶的影子……
那日別過司馬師等田獵的一行人,司馬昭與阮籍便沿路去尋采薇廟。
春意闌珊,山路本已曲折難辨,又被碧綠的新草覆蓋,仿佛都是一般長相。行至樹木繁茂處,二人不方便再乘馬匹,就擇個沒人的地方捆了馬,提起防身弓箭向樹林深處走去。
“太初與你們從小就認識?”阮籍問。
“是啊,父親和他們關系密切,兄長幼時就和夏侯家有媒約。”司馬昭走在前方,一邊說一邊順手替對方撥開擋路的樹枝。
“難怪私交這麽好。”
“其實近幾年大家疏遠了很多。”司馬昭搖搖頭,“小時只知玩耍取樂,長大了各忙自己,明裏不說,私下卻相互競争,這一來反倒生分了。”
阮籍笑了,“原來子上也是好勝之人,籍倒未曾看出。”
“我無所謂,不過兄長畢竟胸懷大略,不甘于人下啊。”司馬昭嘆道。
夏侯玄風度不凡、才思敏捷,任散騎兩年便深得人心,學府裏更是中流砥柱的領袖。“兄長與太初表面和睦,心裏還是有芥蒂的……”
“豈為誇譽名,憔悴使心悲?”阮籍聽罷,悠悠然吟起詩來,“寧與燕雀翔,不與黃鹄飛……”
司馬昭知道嗣宗進入了自我陶醉狀态。他聳聳肩繼續向前走,突然雙目一亮,“阮大詩人,前面有處人家,我們打聽一下祠廟的位置吧。”
阮籍停止吟詩,探過他的身子向前望去,果然看見不遠處有一間簡陋的茅屋。他嗯了一聲,緊跟着子上的步伐朝前面走去。
竹荊編成的門上黏着蛛網,司馬昭見了皺皺眉,掀起衣袖拍了幾下門,卻沒拍出響聲,只震得門搖搖晃晃。他正要繼續,阮籍趕緊攔住他,高聲喊道:“有人嗎?”
待了片刻,荊門緩緩敞開,只見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妪出現在門口,偻佝着腰,細眯着眼,湊近二人仔細打量了一番。
司馬昭趕忙行了一禮,向老妪道明來意。老妪眼神和聽覺顯然都不好,讓司馬昭重複了半天才知二人在尋找祠廟。好在她對這一帶熟悉,一邊手裏比劃一邊描述祠廟的位置。司馬昭頻頻點頭,大腦裏迅速記着路線。阮籍卻打量起門扉內側簡陋的居室,仿佛他們的對話與自己毫不相幹。
問清了路線,司馬昭道個謝準備離開。一直沉默的阮籍卻突然開口:“阿婆,您一個人住在這裏?”
司馬昭愣了一下,只聽老妪嘆着氣開始講述自己的家庭。原來她家本有一夫二子,丈夫早逝,兩個兒子一個被征去打仗時戰死,另一個仍随軍在西南邊陲打仗。老人腿腳不便,難以耕種,只能靠織些草履草席勉強為生。
氣氛忽然間沉重起來。阮籍心生憐憫,反倒如鲠在喉,一句話也講不出。司馬昭身為大将軍之後,想到老妪之子興許就在父親司馬懿的治下,不由有些慚愧。
他取出随身的一袋五铢錢遞給老妪,說些許小錢聊表謝意。老妪見了連連擺手,司馬昭再三堅持,兩個人一時僵持不下。
“阿婆收下吧,他家有錢。”
阮籍冷不丁地開口,司馬昭不禁回頭,見對方理所當然地看了自己一眼,又飛快地挪開視線朝老妪微笑。
老妪看着阮籍,一副猶豫的表情。司馬昭趁機将錢袋送入她懷裏,迅速後退幾步作揖道辭,扯着阮籍的袖子上路了。
二人跑出一段距離,阮籍被扯得不舒服,甩開了對方的胳膊。司馬昭面無忤色,只是扶了扶身邊的箭袋。
“民生多艱啊。”阮籍輕聲嘆息,又開始打趣對方,“司馬公子對孤寡慷慨解囊,果然宅心仁厚。”
“別誇我,我不及你。”司馬昭聽了反倒心裏不舒服,“其實這回父親征蜀,本要想讓兄長與我随軍,可母親非要我們再等等。”
“你也不必愧疚。”阮籍淡淡道,“戰争難以避免,蜀将寇我邊境,大将軍征戰在外是保家衛國。”
“我怎麽會愧疚,”司馬昭故作輕松地笑兩聲,“倒是嗣宗——戰火無情,可還想做将軍?”
“以戰止戰,雖戰可也。”
司馬昭側過臉看他,不禁贊許:“說得好。戰出于義,殺人安人,殺之可也。我道你不喜殺戮,如今看來,并非婦人之仁。”
阮籍卻不稀罕他的稱贊,丢過去一記白眼。“我是厭惡殺戮。國常用兵,終究是歹事。老子有雲——戰勝,以喪禮處之。”
“好好好!”司馬昭連忙應聲,“用兵需謹慎,他日做了将軍,咱們勸着皇帝——多種田,少打仗。”
“如此再好不過。“阮籍笑笑,”只可惜……不知天下何時能統一。”
司馬昭安慰道:“如今魏室昌隆,說不定,就在你我手裏。”
阮籍沒有接他的話,朝前望了一眼,“眼下怎麽走?方才阿婆指路時籍未聽清。”
“前面岔道右拐,走百十步便能看到。”司馬昭說罷埋怨了一句,“還好沒讓你自己來,不然準迷路。”
“若一個人來,籍肯定認路。”
他說的是事實。若是獨行,他一定時刻警惕,将所行之處都背在腦子裏;可既然子上在,他便心安理得地把操心事丢給對方,自己只顧思考和欣賞風景。
司馬昭只當他胡攪蠻纏,幹脆別過頭去。
阮籍沒理他的動作,忽然聽見一串清越的水流聲,似乎是從前方傳來。
“子上,有沒有聽見水聲?”
司馬昭紮住腳,也仔細聽起來。
“那婆婆也說附近有條溪流。”司馬昭說,“祠廟後頭就能找到溪水,我們先去廟裏。”
兩個人轉個彎走了一陣,果然見到一處祠廟。司馬昭上前,正要扣門,沒想到輕輕一推門便開了。
這是一處被遺忘的廟宇——經雨淋日曬又風幹,大門上布滿了裂痕,透着陳舊的绛紫色。一進門堆着滿地斑駁的稻草和瓦礫碎片,廟裏無人看守,遍地是碎成屑的枯葉和植物根莖,香火已涼了不知多久。
“好端端一處祠廟,竟破敗如此……”阮籍四下環顧,不禁嘆息。
“這裏畢竟靠民間維護,你看他們吃飯都成問題,哪有精力花在修廟上。”
阮籍怏怏的不做聲,朝有些陰暗的正堂走去。堂正中的高榻上跪立着兩尊人像,比真人的規格略大些,正是孤竹君子伯夷、叔齊。他們身上和面上都有些褪了色,雖然看不出神情,卻顯得格外貞素淡泊。
這便是高風亮節的采薇士,賢者歌頌的守志君子。
阮籍仰頭望着他們,忽然想起剛剛讀過的詩——
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
閉心自慎,不終失過兮。
辭讓君位,寵祿不能動其心;拒食周粟,饑赧不能移其志。難怪歷代聖人對二人贊不絕口。
他由衷地對兩位君子生出敬意,不顧灰塵與砂礫,雙膝挨着地面殷殷拜下去。
司馬昭沒有進正堂,把幾間側室粗略地逛了一圈,并未發現什麽吸引自己的地方。比起祭祀去的宗廟,這裏沒有華貴的禮器,而且殘破不堪,處處落着陳灰。
唯一的特別之處是,這裏深邃幽靜,沒有鐘鼓鳴響的嘈雜,還能聽見潺潺細流聲。
他瞥了阮籍一眼,見那人一副虔誠的樣子,無奈地搖頭,獨自繞道後院去尋水聲的源頭。
“嗣宗,這兒有山澗!”
他興奮地喊同來的友人,不出一會兒阮籍便跟了過來——山澗的魅力可比兩尊泥像大多了。
阮籍蹲下身,掬一捧清水,送到唇邊輕啜一口。
“怎麽樣?”司馬昭問。
“好涼!估計是山頂融雪沖下來的。”
司馬昭從未有在山澗直接取水的經歷,平時用的水都由家仆在城外的河渠打好,裝在幹淨的木桶裏。他依着阮籍的樣子,也掬了一捧山澗送到唇邊,只覺得那是平生嘗過最甘甜清冽的水。
阮籍觀察着對方奇妙的表情變化,忍不住打趣:“委屈了司馬公子,親自來深山老林裏找水喝。”
司馬昭聳聳肩,“委屈什麽,多有意思。”
常年居處安逸,上山尋廟對司馬昭來說的确稀奇。一路走來,山風滌淨了胸中的濁氣,春意撫慰了紛雜的思緒。溪水比朱門盛宴的醴酒還清澈甜美……可并不是一切都美好——這裏還有荒蕪的原壤與貧賤的黎民。
他見阮籍在水中清洗手上的塵垢,也上前跟着洗手。方才手背被樹枝劃了長長一道,還好大多是擦傷,只滲出一點血絲。
“受傷了?”
“被劃到而已。”他滿不在乎,甩甩水珠,把手往衣服下擺一抹。
阮籍笑笑,盤腿随意地坐下:“子上不常來山裏?”
“很少。偶爾大家春獵,也只是在騎在馬背上。”他雙手撐在背後,頭和身子向後仰,使臉正沐浴着陽光,“嗣宗呢?”
“以前家中農事都是家兄與籍打點。耕地,播種,引水,到季收割……我們經常往山裏跑。有時同族兄弟長輩家中闊綽些的,也會組織上山狩獵,不過我不喜歡去。”
“為什麽?”
阮籍沒回答,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溪水。
司馬昭一撐手,坐直了身子,“這麽說,你小時候自己種地。”
“你以為人人都像司馬家公子,生來就有人幫着種糧食——”阮籍半玩笑半嚴肅,“耕種辛苦,最怕時令不調和戰荒,好在我們時常受族中富裕的人家接濟。那些貧窮庶農,不知比我們艱辛多少……子上,你今天真幫了那位阿婆大忙。”
司馬昭聽了反倒情緒低落起來,低頭反複搓着手背上的傷口。阮籍見人不言語,釋然地笑笑:“想什麽呢?”
“我在想,為什麽洛陽城內一派繁榮,這裏卻如此凋敝。”
“朝堂興起奢華之風,又逢他國侵略之時……”阮籍略一思忖,“男丁被征去,內興土木,外遇賊寇,哪兒還有人留下忙農事。”
司馬昭點點頭,難得地安靜下來,若有所思。
“別人不提,就咱們身邊那幾個——”阮籍突然忍不住批判,但話剛出口又打住了。
“怎麽了?”見人欲言又止,司馬昭忍不住追問。
阮籍頓了頓,突然調轉話鋒,“依子上之見,眼下如何才能緩解民生?”
司馬昭沉默了一會兒,“當務之急,是崇尚節儉,減輕徭役——尤其眼下國家在戰時,勞力與開銷當合理分配。待戰争結束後,極力恢複生産,摒苛碎之政,任賢能之才。至于我等學子,自當務實,勤于治學。”
阮籍聽罷,不由露出欣賞的目光。他常拿世家公子的身份開子上的玩笑,可又覺得子上與衆不同。家風清明,平易近人,不岌岌于虛名,又兼古道熱腸與治世之志——盡管偶爾會油腔滑調——也許這便是自己與他友善的原因吧。
“好一個司馬子上,籍沒有看錯人。”
“啊?”司馬昭有些不好意思,開始假裝憨厚。
“我們這群人,大多心太浮躁……華而不實的話說得多,切實的意見提得少。有人熱衷結黨,作風張揚;有人雖明事理,卻也一心附會。”阮籍嘆息道,“說心裏話,還是子上看得清。”
“那你呢?”
“……我?”阮籍顯然沒想到他會反問,只見對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最近你讀老莊,裏面有句話怎麽說?和光同塵。”司馬昭認真地說,“嗣宗,你需要多交朋友。”
阮籍微微一怔。半晌,二人同時笑出聲。
“子上教訓的是。”阮籍忍着笑答應。
朋友……的确令人向往啊。阮籍望着溪水對岸的樹林,有些憧憬,也有些苦澀。
有道是春困秋乏,和煦的陽光溫起人的倦意。司馬昭抻抻胳膊,淡淡的花粉氣息搔得鼻子癢癢的。沒有父兄師長在一旁管束,他毫不顧忌儀态地仰頭倒柔軟的新草上,舒适感令他長籲一口氣——他簡直要陶醉在春天裏。
一旁的阮籍卻精神得很,澄亮的眼睛注視着翔集的鳥雀,忽然歡快地長嘯起來。
枝頭與天空中的鳥兒撲棱棱振起翅膀,盤旋着朝這邊降落。司馬昭猛得睜開眼睛,只見身邊的人一邊長嘯一邊揚高手臂,仿佛在向天空邀約。天上啁啾的鳥雀像得了號令一般,不出多久便落了他滿身滿地。
司馬昭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一個激靈挺起身子,驚跑了旁邊一只小麻雀。
他湊到阮籍身邊,試圖捕捉衣袖上毛茸茸的小家夥,被阮籍一巴掌拍落了手。
“啧。”司馬昭不滿地抱怨。
“欠打!好端端捉人家作什麽?”
“帶回家養啊,”司馬昭嘟囔起來,“又不虧待他。”
“子上豈不聞蘭生幽谷則芳,處庭院則靡?”阮籍一本正經地教訓,“鳥雀本為林間客,卻要奪他自由,設籠縛其羽翼。背道而行,豈能長久。”
“好好好——”司馬昭連忙認輸,若是不打住,後面肯定還要跟一串大道理。
阮籍無奈,他知道自己的話司馬昭沒聽進去,索性換了話題:“你若困了便休息,野獸襲擊有我在。”
“你?”司馬昭極其不信地打量着對方,“你拉得動弓嗎?”
“阮嗣宗可是要做将軍的人。”阮籍淡淡道,滿臉寫着不與傻瓜論長短。
司馬昭還是不信,卻也顧不得許多了。他半夢半醒地眯着眼,見對方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把谷子,正饒有興致地喂着麻雀。他想開口發問,懶洋洋的風卻将意識卷入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