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史侯和董侯  左儉正在看竹筒,是江東來信。他的三個徒弟去年出師,如今在江東吳郡的許家當了門客,遣人給左儉送來許多江東特産,諸如蝦醬、幹貝、蜜餞、莼菜幹、以及各種鹹魚熏魚等。

臭蝦醬那個味道呦,郭嘉剛進屋的時候險些被熏出去。

他掩着鼻子偷看一眼來信,那三個倒黴方士居然住在吳郡都尉許貢的府上。如果郭嘉沒記錯,再過幾年,吳郡太守許貢就要被孫策殺了,不知道這兩個許貢是不是同一個人?

左儉收到徒弟送來的禮物,非常開心。帶着藥箱和郭嘉出門前還又吃了一口蝦醬,獻寶一般往辰良懷裏塞了兩罐子醬,對郭嘉說:“這蝦醬聞着臭,吃着香,公子不妨嘗一嘗。”

戲璕沒有捂鼻子,但他後退了一步,不太配合診斷:“咳、咳咳,老毛病,咳,沒什麽。”

左儉白了郭嘉一眼,伸出三根手指搭在戲璕的手腕寸口處。

郭嘉回他一個白眼:拿白眼翻我幹嘛?

左儉:“颍水入淮水,雲雀找雲雀,人以類聚。這位小友諱疾忌醫的程度跟你半斤八兩。”

呵,志才才沒有諱疾忌醫,吃臭醬的人體驗不到不吃臭醬的人的感受……

郭嘉:“先生,志才的病怎樣?”

左儉沉吟片刻,寫了一張藥方,“氣虛體弱,受過嚴重外傷,損及肺腑。風邪入肺,久咳不止……也好治,除按時服藥之外,注意冷暖,及時添減衣物,多休息。忌酒忌色忌熬夜。”其實這病調養起來頗費時日,還容易複發,不過他才不會說出來影響療效。

戲璕頓時苦了臉:“別的都還好說,咳,忌酒有點難。”

左儉撫須:“那少喝點也行,最好經常用胸腹深吸氣,再緩緩呼出,我這有套吐納功夫,學嗎?”

戲璕:“不用……”

話沒說完突然被郭嘉扯住衣袖,“學啊,這功夫簡單實用,我以前也經常風寒咳嗽,被左先生逼着學,養成習慣以後挺舒服的,今年還沒病過。”

就憑左儉四十多歲背影看起來還像個弱冠青年,一腳能踹翻小牛犢,這套吐納功夫就不一般。

戲璕:“……”好像無意中發現了奉孝怕喝藥怕紮針的真相?

戲璕言談間頻頻提到一個人—曹操。說他治軍嚴謹,對颍川百姓秋毫無犯。說他膽識過人,追擊波才的時候沖在最前。還說他廉潔公允,任濟南相時一下罷免了八個魚肉鄉裏的縣令……

郭嘉有些意外,這和他印象中白臉的奸雄區別有點大。不過奸雄應該也不會一開始就立志想當奸雄。可能當不成治世能臣心态發生了轉變?

烏木小幾對面,戲璕搖晃了一下藥碗,飲盡最後一口藥汁,皺着臉總結說:“此人大奸似忠。”

郭嘉:“……你把人家誇成那樣,究竟是怎麽得出這個結論的?”

戲璕:“藥太難喝。他的立場,太矛盾了。”

曹操近十年的所作所為,怎麽看都是一個能臣廉吏,和他爹曹嵩完全不是一路人。

曹嵩是個官場不倒翁,谄媚權貴,抱大腿的技藝一流。手中握着大宦官曹騰留下的人脈資源,身上貼着宦官養子的标簽。

曹操卻是個大刺頭,走到哪兒把婁子捅到哪兒,棒殺宦官蹇碩的叔父,上書為士人領袖李膺和陳蕃鳴冤,嚴格執法,搞廉政風暴。

士大夫都被曹操弄糊塗了,這不是大宦官曹騰的孫子嘛,怎麽站到我們這邊折騰起宦官來了?當父親的是宦官黨羽,當兒子的卻和他家翁對着幹?這是鬧哪樣?

論起嚴格執法這一點,曹操相當對颍川士人的胃口,颍川是法家的代表人物韓非子的故裏,颍川的私學,一部分是高等儒學院,一部分是高等法學院,剩下的是儒法綜合高校。別人提起颍川名士,第一印象就是高仕宦,好文法。

戲璕和荀彧一向投契,卻為曹操究竟是什麽樣的人争議了好幾回。荀彧的觀念剛好相反,他看曹操大忠似奸。

就連“月旦評”的許紹也送給曹操一個有點投機取巧的評價:“子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

郭嘉暗笑,有争議才對嘛,這個人本身就是矛盾的集合體,後世争議了幾千年,黑他的,捧他的,試圖還原他的,誰也沒法說服對方。

想真正認識一個人,道聽途說是不行的,是奸雄還是英雄?郭嘉打算找機會近距離觀察一下。

曹操的人生也是起起落落,一開始擔任洛陽北部尉,随後得罪權貴外調頓丘令。

曹家和宋家有姻親關系,光和元年(公元178年),受到宋皇後巫蠱案的牽連,宋家的男丁被誅殺的時候,曹家的男丁集體丢官。

當時曹操和他爹曹嵩也一同被免職,不過曹嵩很快就憑借着曹騰留下的人脈重回朝堂。士大夫如張溫之流,宦官如曹節等人,都紛紛替曹嵩美言,這在當朝可是獨一份。通常都是士大夫捧誰宦官就掐誰,宦官捧誰士大夫就彈誰。

隔了一年多,喬玄奏請拔擢有才之士,賦閑在家的曹操才被征召為議郎。他在黃巾之亂中平叛有功,升任濟南相,這個官職相當于郡太守。

曹操一上任就大力整頓法紀,一口氣罷免了八個魚肉鄉裏的縣令,濟南國的貴族也覺得特權受到嚴重限制,各種窩火,他們集體發力,把曹操調走,遷為東郡太守。

這還多虧了他爸是曹嵩,要是換一個人敢這麽折騰,想全須全尾的調走都沒門。

曹操對朝政很失望,他沒有去東郡赴任,而是稱病還鄉,春夏讀書,秋冬狩獵,過上了半隐居的田園生活。

前不久,劉宏組建直屬軍隊,設立西園八校尉,又想起能帶兵打仗的曹操,任命他為典軍校尉。

和曹操有仇的宦官蹇碩現在正紅得發紫,他被劉宏任命為上軍校尉,統領西園八校尉。兵權還在大将軍何進之上。

至少在名義上,不光西園八校尉,就連何進也要受到蹇碩的節制。

一個閹人成為全國最高軍事統帥,這真是前無古人,不說何進不服,就連那些西園校尉也不樂意。堂堂男子漢大丈夫,被這種不男不女的殘缺品統領,臉往哪兒放?

劉宏也知道蹇碩不能服衆,但除了那幾個宦官,他還能信任誰呢?他策劃了一場盛大的軍事演習,幫助蹇碩豎力威望。

至于效果麽,就是屬于鐵血硬漢的軍事演習之中出現了一個連胡子也不長、算不得男人的男人,還是個前排領頭的,騎着大馬耀武揚威,看着像那麽回事,但架不住衆人一聽到他雌雄難辨的聲音就想發笑,還不能也不敢光明正大的笑。

何進雖然腦子不怎麽好使,也明白自個兒被劉宏給疏遠了,危機感促使他四處找幫手,凡事都要征求袁紹等人的意見。

中平六年(公元189年),一月,袁紹讓何進廣征智謀之士,很多人都收到了大将軍抛出的橄榄枝。

何颙、鄭泰、許攸、荀攸、陳琳、蒯越等名士都先後來到洛陽,替何進出謀劃策。

當然這些人到底是想幫何進謀劃,還是在幫袁紹做事就不好說了。

蹇碩提議讓何進去西邊攻打韓遂、馬騰的叛軍,劉宏立即同意,還賞賜何進兵車百輛催促他早點出發。

西涼韓遂造反已經有些年頭,涼州叛軍的首領都已經更換了好幾茬,先是羌人首領北宮伯玉率兵劫持了涼州的官員邊章和韓遂。

然後俘虜邊章和韓遂反客為主,成為叛軍的首領,帶領叛軍攻占涼州,殺金城太守,斬護羌校尉。皇甫嵩和董卓一起上都沒能平定叛亂。

随後韓遂發動兵變,殺了邊章和北宮伯玉,成為這支叛軍的主人,擁兵十萬進攻隴西。扶風的馬騰也來插一腳,和韓遂結盟,一同帶兵進犯三輔地區。朝廷派張溫帶着孫堅和董卓一起平叛,同樣沒能搞定。

這麽多名将都平定不了涼州,劉宏當然沒指望何進能創造奇跡,他只不過想找個由頭把何進遠遠支開,好做一件大将軍在洛陽就不方便做的事。

天子總想把何進忽悠出京城,還找了一個這麽爛的借口,明擺着有問題。以何進的智商,都知道絕對不能去。

三月下旬,郭嘉守孝期滿,幾個好友難得相聚。

戲璕一邊煮茶一邊和郭嘉荀彧閑扯,“何進雖是外戚,但一個殺豬的大将軍,底蘊和當年的窦武沒法比,天子如此防着,讓蹇碩奪他的兵權,還想把他調離洛陽,該不會是想廢長立幼?”

沒錯,廢長立幼,這就是何進只要人還在洛陽就一定會不惜代價阻止的事。

郭嘉心中轉過幾個念頭:按照近一百五十年的天子的平均壽命,三十三歲的劉宏已經算是高壽。如果他沒記錯,劉宏活不過今年夏天。

劉宏有過好幾個兒子,但目前還能喘氣的只有兩位。一位是養在史道人家的大兒子劉辯,民間戲稱“史侯”。另一位是養在董太後處的小兒子劉協,民間戲稱“董侯”。

劉辯的生母是何皇後,舅舅是大将軍何進。在這當口打壓何進,估計那個劉辯确實不讨喜。

劉協的生母王美人早早就挂了,據說是被何皇後毒死的,董太後把小皇子帶在身邊,教養的聰明伶俐,是劉宏的心頭寶。而且董太後跟何皇後的婆媳關系不太好,一直互相較着勁呢。

後世普遍的看法,認為劉宏至死都在猶豫:立皇子辯還是立皇子協?

其實更可能的是:劉宏想立劉協為太子,這樣才能合理解釋他授意蹇碩去奪何進的兵權,還任命董太後的侄子董重為票騎将軍,以及其他一系列為劉協鋪路的行為。

奈何群臣激烈反對廢長立幼,蹇碩也沒本事壓制何進,何進依然是手握重兵的大将軍,劉宏要是敢明确表示傳位給劉協,一個處理不好,群臣就敢撺掇着何進擁立劉辯。

千萬不要小看古人,志才、文若、公達,一個個都是人精,一點點蛛絲馬跡都會被他們無限放大,見微知著。

郭嘉拈起一塊肉幹,“廢長立幼這種事,一個天子帶着一群太監,想想就好,恐怕是辦不成的。”

不光大将軍何進支持自家外甥劉辯,滿朝文武也多是嫡長子繼承制度的擁護者。多少明君都沒辦成的事,要是讓劉宏給做成了,那才是一樁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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