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卧龍風煙(三)
楊伊然雙足給鎖了動彈不得,駭然之下幾乎忘了自己還扣着琴弦、能躲能打。
“啪”地一聲脆響,似有石子飛起、不偏不倚擦過他的劍鋒,劍尖一偏、來勢稍緩,給了長歌可趁之機,清影一晃便閃到了別處。
沐辰風的劍招給硬生生斷下,人卻已欺近音域,撲空之後似是頓了頓,及時後撤繞過長歌布下的圈套落地,如此一放一收,他及時擡手點了點眉心,方才騰起的淩厲殺氣消散無蹤。
楊伊然對此變化詫異萬分,盡管未能占到便宜,好歹是避開了,動一動肩才覺察自己不知何時已冷汗淋漓、粘了滿背衣衫,直到音域消弭才撥起清亮的弦音還擊。
沐辰風稍有停頓便恢複如初,依傍着高大的雲杉時躲時出,口訣劍招又尋了那慣用的路子,十分耐心地見招拆招。
楊伊然音域防身,漸漸扭轉劣勢,卻也傷了幾處,不得不考慮壓制對方,見沐辰風露頭,倏地從琴身後抽出一把劍,影子一晃到了道長跟前,短兵相接正面迎上了他的三尺青峰。
“好好長歌門的人,進了惡人谷也就只懂暗箭傷人了。”郭允方才摔得不輕,不知何時趕過來,粗略一辨,沖着原地打坐的長歌幻影就一拳招呼上去,順帶朝沐辰風的方位擡了擡下巴。
沐辰風心領神會,推開楊伊然的劍影,劍刃一閃就朝郭允的目标拍去。
沐辰風的紫宸劍無比威力,楊伊然大感不妙,手勢不及只得硬着頭皮準備挨那一下,誰知斜刺裏遞過來一方盾牌,“砰”得一聲将攻擊盡數擋下。
楊伊然一愣,反應過來後迅速地騰至半空,音域一落,望着底下的人影焦急出聲:“督軍怎麽不走?”
“撤離妥當,過來會會瘋子。”蕭凡簡短地回答,盾牌一掃将出拳的郭允扔到外圍,陌刀貼着沐辰風送來的劍尖擦出星火,陰鸷的目光卻瞧着別處。
望見蕭凡不離身側的鐵盾,沐辰風收劍,迅速與郭允站到一塊兒,輕聲道:“蕭凡只防不戰,于我等不利。”
話未說完,林中一聲□□弦響,丐幫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堪堪避開了沒入地上的箭。
沐辰風運氣撐起屏障,弓弦二響,郭允一聲咒罵躍開,揮掌劈斷了箭矢,落地瞪着舉盾的蕭凡啐了一口:“你們這幫惡狗就知道玩陰的,還特麽不知道往哪裏打,叫你們那些唐門娃娃看準了,爺爺在這兒。”
郭允一通罵,蕭凡卻面不改色,仰臉露出輕蔑:“丐幫你聽好,同是達到目的,怎麽做都行。惡人為惡,不屑自诩。”
“呸,為惡踐踏人命還有臉說。”郭允又吐了口唾沫,重新架起拳。
楊伊然耳力極佳,聽得林中細碎的腳步,慌忙道:“督軍,追兵。”
“諒他們不敢來。”蕭凡幾乎是笑着答。
“但是沐辰風……”楊伊然不甘心,想催動弦音又不敢輕易出手。
“走罷,你殺不了他。”蒼雲示意長歌同自己一起走,收了陌刀卻未收盾,在郭雲和沐辰風的注視下緩緩退步。
郭允正想龍躍上前,卻被腳下的音域拉回了原地,再上前,沐辰風已眼疾手快拽了回來。
“唐門不止一個,勿中埋伏。”沐辰風無不可惜地朝他搖頭,緩緩收了劍。
天微亮了些,高大的杉木下陰影更重,蕭凡布了暗箭,誰追誰蠢,郭允就是明白這一點,才更為不爽,只得看着蕭凡沒入夜色,不甘地一拳捶在地上,粗聲嘆了口氣:“就這麽放了蕭凡,葉榕那大少爺回頭一準跳腳。”
過了樓雲嶺就是望江崖,後面則是日月崖,崖主身份不明不說,惡人依仗着幾處斷崖占盡了地勢,再不是卧龍坡那般能輕取的了的。
沐辰風淡淡望了眼日月崖方向濃厚又暗沉的雲霧,忽然轉身朝一處走。郭允見狀忙快步跟上,還沒開口問,沐辰風已輕功飛到前方,行了一段夜路才停。
“沐兄,你幹嘛?”郭允探頭,分明看見他飄然的衣袂前是斷壁殘垣,不由咋舌,“蕭凡抓不住,你也犯不着跳下去……哎……”
沐辰風不等他說完,果真一躍而下,白袍一展如鴻鹄,步子輕盈地落到地上,又亮出腰牌勸退了圍攏過來的刀劍。
崖下不比樓雲嶺,掩蓋在水霧下的江畔居然是一片燈火——正是正道堂的營地。
郭允幾乎是摔着下來,勉強提起輕功才不至于摔得太慘,爬起來抹一抹,挎着的酒壺已碎,酒水灑了一地一身,他看了眼旁邊的懸崖,心疼地跳腳:“沐辰風,你來正道堂倒是說一聲!”
“蕭督軍在靠近正道堂的地方動手,身後定有援軍。”沐辰風回看郭允,卻在看到他身後時頓住,繼而露出困惑又驚訝的表情。
郭允尚在心痛自己的好酒,冷不防看到他的神色,好奇驅使他轉身,不料與人看了個四目相對,對方鳳眸微怒還充滿敵意。
目光懾人,郭允忙跳開一步,發現此人長發黑衫似乎是個萬花,面色蒼白,眼圈烏黑,被捆着雙手堵了嘴端坐,構不成威脅不說,還怎麽看怎麽眼熟。
“你——”郭允重新蹲下來,猶豫幾番,還是伸手扯下他蒙嘴的布條,待看清面容和那火紅的耳墜,表情變得和沐辰風一樣驚而不解:“沐兄,你相好的怎麽在這兒?”
“你是誰?”江語寒開口第一句就毫不客氣,看郭允的眼神仍是敵意滿滿。
“不是,我……你……”郭允指着江語寒,百口莫辯,求救地去看沐辰風,“他……你相好他?”
“他不是。”沐辰風拔劍,上前挑斷了萬花手上的繩索:“起來說話。”
江語寒得了自由,朝沐辰風伸手,雖有疲态卻沖着他盡顯溫柔之色,“你怎麽樣?卧龍坡拿下了麽?”
“不是,我說……江語寒,咱們認識半年,一起在蒼山活命,十幾天生死交情,你不認得我?”郭允插着腰湊過去瞪人,後者卻熟視無睹。
“他記性不好。”沐辰風重複了早前說過的話,朝江語寒遞過劍柄。
江語寒偏去抓他的手腕:“辰風,你認識他?”
沐辰風眉頭微皺,還是将他拉起來:“他是郭允,你想想。”
“不認識。”江語寒直截了當給出結論,順手去扶他腕上的脈,面色一沉,在郭允驚呆的視線裏攬過沐辰風的肩頭,責備道,“又和人動氣了?”
沐辰風面上還是冷冽着,對他此舉應是司空見慣,竟無一絲多餘表情,不置可否地道:“你怎麽回事?”
“我跟着的那船擱淺,剛巧湊到正道堂這裏來了,既是浩氣盟的兵力,順路給葉城主搬去,城主怕我多事,就給扔來這兒。”江語寒粗略地解釋過,忽然靜默不語。
誰不知沐辰風為人孤冷,浩氣盟但凡認識他的無不敬而遠之,就連熟絡如郭允也只敢讨讨嘴上的便宜,如今見了萬花肆無忌憚的爪子,郭允的下巴都快落地上,好不容擡手合上,忙不疊地指着沐辰風搖頭:“沐兄,他這樣,不叫你相好?”
“只是結緣。”沐辰風回答地面不改色。
郭允就差背過氣,抹一把臉面,唉聲嘆氣:“行行行,你們行,橫豎老子知道就成。”
郭允正打算告辭,前一刻還在號脈的江語寒,下一瞬已經過去攔住丐幫,還往他橫着刀疤的胸膛上拍了個小瓷瓶:“你身上有傷,以此止血。”
郭允給他拍了個七葷八素,接住瓷瓶就一陣幹咳,腰上果真滲出血跡,不得不捂着彎下腰來:“江語寒你夠狠,老子從昨天撐到現在都沒破功。”
“對不起。”江語寒道歉地十分迅速,卻沒什麽誠意,上下看着郭允仍是迷惑着。
“得了,拜你救我兩次,該我謝你。”郭允擺擺手,壓根不想和眼前充滿戒備的萬花多扯,轉向沐辰風道,“沐兄,你怎麽說,随我去見葉榕?”
天欲破曉,正道堂營地還不見回暖,沐辰風略一思忖,抱拳道:“不了,麻煩郭兄替我辭行,我這就在渡口登船、返回瞿塘。”
“也好。”郭允面對這兩人巴不得立刻就走,邁出幾步又折了回來,“我的酒可別忘了。”
“忘不了。”沐辰風保證。
郭允這才放心地朝他抱拳,使上逍遙輕功,一個縱身就無影無蹤。
丐幫前腳剛走,江語寒便催促着問營地借了船,按着沐辰風的喜好只要了船工,趁着薄霧霞光早早地離開迷津渡。
船只不大,于江上行駛不夠穩卻輕快至極,船艙簾子緊閉、拉得密不透風。
江語寒則在随身帶着的包裹裏翻着什麽,邊找出幾個紙包瓷瓶,就着燭火的微光擺開,瞅一眼背對着自己、坐得端正的沐辰風,不禁嘴角上揚:“辰風是怕疼麽,都不敢看?”
“胡言亂語。”沐辰風冷冷地斥他,阖眼擡手,竟是解了自己的外衫繩索。
因打鬥而沾了樹葉輕塵的道袍緩緩褪下,道長白皙的後背露出,一條猙獰的傷痕自肩頭蜿蜒到後腰,似是潔白的美玉上多了一道褐色裂紋,直教人觸目驚心。
江語寒望着他後背愣神,後苦笑着取來燭臺,貼近他背上的傷口細瞧,伸了幾次手也沒敢碰一碰,目光倒是愈來愈暗淡,最後垂眸輕嘆:“你運氣過久、精力不濟,這背後的毒傷果然是嚴重了。”說着,又取來布繞上指尖,沾了藥輕輕點上去。
傷口本應露骨,此時雖收斂了卻發灰又有微量滲血。江語寒一點點給他擦藥,鳳眸閃爍着,不忍道:“蠱蟲留下的毒清不幹淨,我雖替你瞞着也不的時時刻刻照應,你得注意點才是。”
沐辰風阖眸不語,冷着臉露着背,仿若身後的動靜與自己無關,只有兩鬓滲出細密的汗珠,唇色漸漸蒼白。
船艙一時安靜,江語寒時不時擡頭看他的反應,又出聲道:“快好了快好了,再忍忍,忍不了你叫一聲。”
沐辰風張嘴,卻是嘆了口氣,稍偏過頭道:“多謝你費心。”
“什麽話,與道長結緣是莫大的幸事,怎麽能說費心呢?”明知他看不到,江語寒仍沖他笑。
“幸事?殊不知浩氣與惡人行事作風大相徑庭,你因我改了陣營,怕是為難。”沐辰風道。
“辰風你關心我?”江語寒眉開眼笑,接着搖頭,“惡人狠毒也有君子,浩氣磊落或有小人。不過,這些與我何幹?我既與你一道,邊也站了,架也打了,也只好當惡人是敵人了。”他口氣輕松地說着,手上卻不停,拭去滲血又擦了藥,最後替他穿衣。
“這般……”沐辰風将衣衫重新系好,話鋒一轉,“你認得蕭凡麽?”
“蕭凡?大名鼎鼎的魔君、卧龍坡的督軍、守城的好手,當然認得。”江語寒沖他眨眼,“只是江語寒無名小卒,他不認得我而已。”
沐辰風盯着他滿面的春風良久,船身一晃,寒風沖開重簾、吹熄了燭火穿堂而過,他渾身冰涼,伸手點住自己的眉心,連聲音都飄渺起來:“這附近感覺不好。”
“自古戰場亡魂多,要是你師弟在,大概家夥都搬出來啦。”江語寒只覺得好笑,可瞅見沐辰風有些痛苦的神色,也心下慌張起來,忙過去扶他,“怎麽了,辰風?”
沐辰風勉強定了定神,輕道:“有些累,無妨。”伸手意欲推開他,身體已不聽使喚地軟倒。
江語寒自他背後摟住,恰巧将他抱了個滿懷,叫了幾聲見他全無反應,只得暖着他的手,湊近他耳畔道:“你睡會兒罷。”語畢,薄唇一勾竟是露出絲微笑。
此時黎明已至,曙光大亮,船行至峭壁邊,艙外便多了幾聲響。透過翻飛的簾可見船首有人立着,船工東倒西歪全癱在邊上。
“怎麽說?”江語寒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平靜地看着虛無問。
“蕭凡退至日月崖,還有,按照中原的時節……”來人操一口濃重的西域音,攥兩把彎刀在身後,立在颠簸的船頭像是呆在平地那樣晃也不晃,“立秋已過。”
“知道了。”
江語寒才回他,來人已經不見蹤影,船離開峭壁前行,倒下的船工卻始終沒有起來。
“報個信而已,殺人作什麽?”江語寒摟着沐辰風,像是抱着什麽寶貝似地來回揉着,看他睡得沉又有點不安,不由地伸出手背貼了貼他平日裏冰得毫無表情的臉,修長的手指微拂過輕顫的睫毛,思索至一處,忽然臉色大變,脫口道,
“立秋?!”
作者有話要說: 腰傷好了點,還沒旅行就趁機多更一點
這時候的萬花和純陽,意外的還很和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