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迷津渡(三)

(7)

“封印?”宋修然停了一時還沒轉過彎,抓了抓後腦茫然地看了眼江語寒。

站在邊上的萬花眉頭一皺,又将沐辰風扯過來面朝自己,問道:“辰風,你是說,你入定是不自覺的麽?”

“是。”沐辰風淡淡回他。

“哎呀!沐師兄,你是說你額頭上靈虛子的封印沒了?!這……這可不得了!”宋修然終于明白過來,一拍腦門愣是急出了汗,“洛陽的陣驚動了不少人,朝廷下令要處理大唐境內的聚靈球,靈虛子此刻應是不在純陽宮,這哪裏可以給你補一補?師兄你現在覺得怎麽樣?”

“無大礙,我不過是受了厲魂的蠱惑”沐辰風被江語寒攥着盯着,只得坦白道,“我似乎見到了師父、一時迷惑罷了。”

江語寒身形一頓,望着他平淡直視的眼眸,不覺松了手,關切道:“你看到什麽,我未看清楚,下回叫上我。”

“還下回?下回可就糟了!”宋修然忽地搶白,急歸急,到底不敢同江語寒一樣敢去觸碰沐辰風,只得巴巴地望着他,收了劍來回踱步、苦苦思索,最後從衣襟裏摸出個墜子來,使力扯斷挂繩、遞到他面前,“師兄,我的挂件先借給你用,你務必貼身放好,等師尊回門派,我再替你去請。”

“你請?你倒是敢回去了?”江語寒先一步奪過來,仔細翻看着手中狀如木牌的物件,還掂了掂略沉的分量,狐疑道,“這東西靈不靈?不會是唬人的罷?”

“呸,這個是上好的朱砂牌嵌了千年的玳瑁刻八卦片,還點了銀鷹爪、圍了桃木枝,這世上沒什麽比它更辟邪的了,戴着別說撞鬼,就連噩夢都不會做。”宋修然想去搶,卻礙于萬花比他高出不少、還故意舉了不給,撈了幾把都沒能搶回來,只得跺着腳生氣,“你別弄壞了!還我還我!”

“宋師弟失了此物,可有大礙?”沐辰風沒插手,倒是先問了一句。

宋修然扭頭,略得意地說:“我哪能有大礙?鬼怪見了我,躲還來不及。這牌子我放着也是放着,沐師兄你快戴了,叫那些欺負人的師兄知道,可就不好了。”

“誰欺負他?”江語寒手腕一沉,木牌就給宋修然劈手奪了過去。

“還不是靈虛子門下、那幾個畫符都畫不好的大塊頭?從前沐師兄天賦那麽好,被推薦至靈虛門下,本該萬般風光。不就是師兄靈覺高,一時沾了魂魄的戾氣傷了他們。原本就是他們先動手,誰知道惡人先告狀,報複還帶關人的。要不是師兄的師父求了情、靈虛子給了個封印,師兄還回不到掌門門下修道呢。現在師兄如此厲害,他們倒一個個态度好,我要是師兄,我也懶得回師門。”宋修然想起這個就來氣,一股腦兒全說了,将牌子小心地交給沐辰風,“師兄的師父是極好的人,可師兄也不用念之心切,心切則陰陽逆轉,讓那邊的魍魉有機可乘。”

沐辰風眉間淡然,聽他談及過往倒顯得毫不在意,雙手接過牌,微微颔首,謝道:“師父過世時未曾老邁,我是該有所警惕。師弟你的美意,我收下了。”

宋修然給他謝得不好意思,不由憨笑:“沐師兄這幾年助我在竹屋修行,我正愁沒什麽報答你,這不過小事一樁,師兄別在意才是。”

兩人客套幾句,一旁的江語寒冷不防嘆息出聲:“辰風倒不曾與我提起。”

宋修然轉身一瞥,江語寒還站在原來的地方、保持着握牌的姿勢,當即揶揄道:“江語寒,這麽久了也有你不知道的事?你這個緣結得不夠格嘛。”說着還用手肘撞了下他。

江語寒微微站直、含笑以答,倒讓開玩笑的宋修然丈二摸不着頭腦、思忖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

沐辰風倒從他的異常安靜裏覺出點消沉,不禁朝他黯淡的眉目多看了兩眼,開口:“不過是前塵往事、不甚重要的。”

江語寒眨了眨眼,意外地沒有接道長的話,而是朝宋修然哼了聲:“以後辰風要是再有這類麻煩,我唯你是問。”

宋修然一愣,繼而賭氣道:“哪能呢?你當我這幾年白混?江語寒,我和你說,我前不久才去了五毒的地界,那兒往生界的屍将可厲害,比剛才這個槐樹聚的魂厲害百倍,還不是照樣讓我收拾了?”

“槐樹?”江語寒挑眉,這才打量起那落光葉子的大樹。

“槐樹屬陰、容易困住魂,這林裏就這樹奇怪,一看就知道怎麽回事。”宋修然昂着頭、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

江語寒将他上下打量,忽然發現他從頭到腳都換了一身墨藍的衣袍、束發戴冠,往那裏一站倒有模有樣,遂怪道:“這麽說,你前不久是去五毒了?舍得回來了?來白龍口尋寶?”

“沐師兄去辦差,你也不在,我在竹屋發黴,這不洛陽的聚靈球鬧得大,我趁機出去走走呗。”宋修然給他問得吃不消,不得不慢慢說,“我也是才回來沒幾日,誰知有人敢在這地界放聚靈球,我一路順着就過來了,哪知道都是些小東西、不成氣候,倒是碰上師兄犯險。哎,對了,這兒離我竹屋挺近,翻過去就到,沐師兄去不去歇腳?”

沐辰風看了看天色,當即颔首:“去。”

“你就知道問你師兄。”江語寒指了指自己,卻得了宋修然一個白眼,轉而不悅道,“你會對付陰陽之力不假,要是碰上惡人谷的魔尊牧屍,看你怕不怕。”

宋修然渾身一個激靈,牙齒直接打了顫:“牧……牧什麽?我、我一個中立,我才不怕……你胡說,哪來的魔尊?”

“哪有胡說,我和辰風來此地出任務,費了不少勁才将他擊退。我的筆還給折了,辰風予我這個讓我再做一支。”江語寒說得誇張,末了從腰間摸出那尾尖給他瞧。

“你就吹,誰不知道曹煜不許你摻和,你自己死皮賴臉來找我師兄的罷?要真的是魔尊,你還能站在這兒?哇……黃皮子的尾巴也砍,膽真大。”宋修然瞅見他手裏的物什,眼睛瞪直了,後怕地咽了咽口水。

“你沐師兄砍的。”

“我才不信。”

“你愛信不信。”

“師兄,他說的是不是真的?哎……師兄……”

宋修然張望,沐辰風早越過二人走到前頭去,又在路的盡頭停下,白衣綽絕、身形寂寥,就這麽背身遠遠等着。

江語寒眉梢一挑,擡手錘了宋修然的腦袋,甩了袖子當即跟了過去。

宋修然的竹屋讨巧地建在了峭壁的藤蔓之下,距地界不遠,離激流塢也近,幾經翻越便可輕松到達。加之宋修然早就掃清前障,一路上未再有聚靈球存在。先前說來就來、說退就退的迷霧沒再作怪,惹得宋修然打死不信江語寒嘴裏說的魔尊和屍人。

三人落腳的時候幾近傍晚,竹屋依山傍水、面貌未改,一推門便是青翠又惬意竹制桌椅,随處可見宋修然任意散落的小物什,桃枝木劍、符文蠟燭,有的被遺忘久了還覆了層薄灰,瞧着倒是有說不出的舒心感。

宋修然問了沐辰風卧龍坡的戰事,免不了長籲短嘆,咋咋呼呼張羅了飯食,飯畢就用棋盤棋子搗鼓起了陣法,說是以備日後幫忙。

江語寒過去看,在棋盤空餘的地方擺了幾排邀他來戰。

宋修然贏不了,江語寒便道,這是萬花谷三歲孩子都會的蜀魏棋,下不贏只能挨打了。

宋修然氣得摘了頭冠,揮劍就要和江語寒比試,豈料後者早就施展太陰疾撤,惹得宋修然嚷嚷着陣風似地跑過院子,複帶了老葉紛落飄滿空。

沐辰風于廊下端正打坐,垂眉阖眸、神思止水,對二人的切磋鬧騰充耳不聞。

竹屋喧鬧了很久,重歸于靜的時候已是弦月當空,仿若白龍口經歷的硝煙不過是泉水裏的幻影。

宋修然到底年齡小,滿山跑了一天渾然不覺,安靜下來的時候哈欠連篇,在廊下揉了幾遍惺忪睡眼,最後不得不回屋睡去了。

江語寒在沐辰風身旁坐下,打量着他恬靜的面龐半晌,自他道袍袖子上撚走一片點綴繡紋似的紅葉,湊近道:“傷怎麽樣?是再上一遍藥,還是回激流塢再說?”

“無妨。”沐辰風閉着眼回答,頓了頓,又道,“精力耗損我自行調息便可。”

“那我陪陪你罷。”江語寒迅速地接口,眼瞧着沐辰風欲言又止、而後靜默,得逞似地勾了勾嘴角,長指一掠,指尖輕輕觸到他柔軟微涼的唇上、再迅速滑開去。

沐辰風果真顫了顫,江語寒笑意更甚,對上道長霎時睜開、色淡而冷的瞳孔,不禁笑道:“既不問因果,不逞強也行啊,沐道長。”

沐辰風未及動作,黑袍萬花已騰空而起,紅色的耳墜劃出一道豔麗的光弧,人影一晃便落到了竹屋側邊的屋頂上去了。

不一會兒從那裏傳來悠悠綿長、如人低語似的簫。,曲子行的似乎是長安的調,依稀胡玉樓前舞,點點滴滴催人心,簫聲低而婉轉,在清夜裏獨響,聞之又多了幾分寒涼。

江語寒不過愛說幾句渾話打趣,沐辰風聽來竟是言之鑿鑿。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師父的囑咐他既謹記,便無時不刻小心翼翼地靜心,靜如止水、寒如冰魄,也養成了事無巨細恐思慮焚心、不得過分深究的習慣。正因如此,他才對蒼山的一時沖動而心有餘悸、在魍魉面前心事畢露。

沐辰風仍坐着不動,卻未再阖眸,而是借着弦月和星辰的薄光遠目,看屋上那身影颀長、衣袍似墨的人,于尚未寒涼的微風裏飄散一頭長發、悠然地握着簫。

卧龍一戰兩天三夜、時時刻刻須繃着神弦,若不是他船艙裏昏睡一會兒,遇到槐樹的時候指不定會到什麽兇險的地步。

簫聲依舊,沐辰風幾不可聞地輕聲嘆息,自己心底不安穩,或許還有這個萬花的緣故罷。

事出突然必有妖,紫宸劍一別浩氣盟、帶了個結緣的惡人萬花回去,莫說激起了浩氣的千層浪,他本人也是比誰都不信這個突如其來的兒時玩伴。

離他還在靈虛門下已過了十數年,即便這個江語寒就是從前那個江語寒,說全無目的也難。

沐辰風知道這點,不僅想看看他要做什麽,還有自己的考量:

師父曾言他會傷及至親才命他靜心,此命數解決之道便是結果本身——正是無解。師父離世數年,他原以為靈覺被封、早已遠離命運,誰知命運輪轉,教他再碰上江語寒。

除了這個萬花,江湖之上大概再也不會有人提出“結緣”二字、來圓滿一個“至親至愛”的身份。

巧合或是有所圖謀,沐辰風不知他的目的,也不敢猜測未來,雖帶了他回來、還允他在身邊相伴,卻對他的噓寒問暖、微笑示好視而不見,只道是若為前者,好聚好散;若為後者,應了命數是他咎由自取,如此而已。

不理不睬又能時刻見到,大概是最穩妥的辦法,曹煜默許這一點,但卻不得不仔細查。

他查他在萬花谷學藝不精、從星弈轉到芳主最後轉到杏林也是一無所成;查他在戰亂後一紙诏令入惡人谷、接連幾年表現平平連城戰都未夠格參加。

曹煜命浩氣盟的暗探一連查了幾月,最後終于松了口氣,扔下那麽點薄薄的、少得可憐的資料,斷言此人壓根就是個混子。

故而一連數月,江語寒都沒能轉得了陣營,頂着與沐辰風結緣的名號,每天受那些尊敬紫宸劍客的、浩氣盟人的眼刀和非議,又不得不在浩氣所屬的營地裏脫下那件鑲紅的惡人袍,以至戳個雜兵都難。

只是江語寒從不難過,到哪裏都是那張無害的笑臉,醫術不精安慰來湊,偶爾油腔滑調,連沐辰風聽久了也不再覺得厭。

适逢惡人谷抓內鬼、将才空虛,偏偏浩氣盟順勢而發,壓着惡人連打了數月都是大捷。

反觀這個江語寒,不僅毫無建樹,還和最初對他嗤之以鼻的宋修然混在一塊兒,兩人空了便結伴去村落或治病或抓鬼、鬧騰得瞿塘峽幾個村集雞飛狗跳,虧得他有一張與人不符的、素雅漂亮的臉面,才不至于被村民嫌棄地太厲害、不許他再去。

一切的一切,的确是那個同他說一整天話的江語寒才能做出來的事,沐辰風捧着他隔三差五弄來的點心,無奈至極,只得催曹煜辦好他轉陣營的事宜,再尋個太平地方好生安頓他、就此別過。

曹煜很快辦好了前者,還未辦後者,蒼山之戰就地打響。

作者有話要說: 過渡章+回憶開始,下章蒼山

道長的命格實在有點差,但幸或不幸是後話,矛盾糾葛既起了頭,收不住也不用再收

ps:長安城挂件鳳翼雲簫的曲子挺好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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