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蒼山之劫(一)
礙于南诏的烽火才熄,大唐尚在劫後修生養息,浩氣與惡人在蒼山暗中較勁,一個才拿下瞿塘、一個內裏混亂,誰都不想大動幹戈。
照往,陣營開戰多數因行事作風大相徑庭所致,浩氣想扭送朝廷的要犯,惡人搶一步殺了;惡人要屠戮屍變的毒人,浩氣攔下醫治、期望好轉等等。
只因為一個小小的蝴蝶泉下池先後動了手,此等小打小鬧不足為懼,故而浩氣低估了蒼山的形勢,最初的交火連曹煜都沒有露臉。
沐辰風得令前去救援,帶着瞿塘峽的精銳踏足蒼山、只準備速戰速決,不料大理山城與千岩關的戰火借此燒過了洱海,蝴蝶泉邊的幾處營地皆斷壁殘垣、已然成了混戰之所。
有少年踩着高處峭壁上的巨石,衣着深色辨不出敵我,居高邪笑着攔住了沐辰風等人的去路,自亂發後盯着自己的獵物,而後蟲笛一轉、腳環叮當,自他身後接連出現了大批的傀儡、聽着號令蹒跚而下。
沐辰風不是第一次遇見屍人,在與天一教交手時也頗有心得,他見着眼前的情形當即拔劍揮斬,與其餘俠士一道輕松挫了來犯者的攻勢。
那少年像是苗疆來人,不緊不慢吹着蟲笛,邊偷着空、像是尋常閑逛那般踏足戰場,幾個閃身就摸到了沐辰風跟前,而後鬼魅似地避開他淩厲的劍氣,在離他極近的地方同他說話。
“看你的劍術,是那個臭道士的徒弟咯?不過他太廢,都不禁我打,你怎麽樣?”
少年削尖的臉龐挂着妖異的笑,嗓音不高不低,僅讓純陽一人聽見,且聽了個真切。
沐辰風渾身一震,持劍反手便往身邊刺去,只是這閃電般的快手卻仍是給少年躲了。
“‘紫宸劍’?你那沒用的師父就教了你這些?還有沒有別的?”他嬉笑着蹭到另外一邊,忽然陰陽怪氣地迅速嗅了嗅他的脖子,“你的封印松了,這樣壓着多難受,要不要我幫你一把、替你解了?”
少年的身手形同鬼魅,瞬間便能挨得如此之近,但又偏偏不傷他,言辭一二不過想激怒從來張弛有度的紫宸劍,且他蟲笛幾轉,殺人不分敵我,只将自認為礙事的都給劈了,空餘的那只手在沐辰風額前掠過,令他頭痛一竄、不得不停下。
無論是沐辰風多年前靈覺被封,還是日後尊師命冷漠肅然,都不曾為外人知曉,何況他的劍技曾因掌門指點一二、已練得青出于藍,旁人已難以尋得他師父的劍技之痕。
顯然,少年認識他的師父,還遠遠不止認識那麽簡單。
師父殁于潼關,彼時陣營停戰、攜手禦敵,純陽無人對師父身上的毒痕提出異議,年少的沐辰風也只知師父受毒人所害,而兇惡的狼牙兵與狡詐的叛軍是理所當然的緣由,哪怕他日後報仇也是尋了與天一教勾結的亂黨而去。
殊不知今日一見,世上竟是有少年這樣敵我不辨、殺人取樂的陣營魔鬼的。
少年口中零碎的線索,早已将過往清清楚楚地重新呈現,他藏在碎發後的笑,帶着十足的挑釁。他毫不愧疚地承認自己的所作所為、躍到峭壁上央他來尋仇,他大笑着拍手,像是玩什麽有趣的游戲那樣,輕一句重一句,偏要引沐辰風脫開浩氣衆、只身前來。
旁人撼不動的冰,少年不費吹灰之力就點燃了。
沐辰風全身戾氣一過,眼中瞬間只餘少年的邪笑,不知不覺已跟着少年蹦蹦跳跳的步伐也到了岩壁之上。
少年不僅挑釁,還多少破了封印,寄生于屍人身上的生魂無論哪個都帶着怨毒的戾氣、足以影響一個靈覺敏銳又不懂對付的純陽。
明知對方故意,明知是陷阱、有埋伏,明知自己抛棄護身的氣場脫戰前往勢必兇險至極,可彼時的沐辰風像是兒時被惡靈所擾時一般——根本身不由己。
少年與他正面站定,三兩下招來傀儡夾擊,自己則偷着空使毒,步伐靈巧、出手有迅雷之勢,像極了武林身經百戰的殺手而非個子矮矮的稚氣少年。
但凡那枯枝一樣的樸素笛子擦過,沐辰風霜白的道袍上立刻染上一道紅,他覺不出叢生堆砌的痛也壓不住終于噴薄的怒,厚積的心法內功決堤似地傾瀉而出,提着雲氣鴻蒙的利劍割下一個又一個行屍走肉的傀儡頭顱,由少年足下的鈴铛聲辨出他的行動。
鈴聲愈快,道袍上的裂痕也更多,沐辰風不記得打了多久、等了多久,也不知自己被少年引到了何處,終于在厮殺中抓住對方身形、一劍穿透了少年才轉過來的胸口。
骨肉撕裂的聲音格外刺耳,下一瞬少年便掙脫了他的劍尖、瞬間遁形在迷霧裏,再在十數步開外出現、毫發無傷似地站直,碎發後看他的眼神既怨毒又飽含驚訝。
沐辰風收勢再起劍,口訣一念勢如破竹。
“壞了就麻煩了,混蛋!你該死!”少年詛咒一聲,玩夠了似地終于陰冷下來,拖着明明被重傷卻未血湧的身體,迎着幾乎不可能避開的劍氣,一個翻身就閃到了純陽身後。
帶着蠱毒的蟲笛全力劈下,劃開了血肉也斷了劍招,沐辰風後背的重創火燒似地裂開、抽走了存餘的全部氣力,劍尖在地上擦出一道深痕,他便一個踉跄直接跪倒。
少年開懷大笑,笑聲如魔音灌耳,激得他低頭嘔出一口鮮血。
也是這口心頭血,讓近乎瘋魔的沐辰風清醒不少,他愣了一剎那,也終于看清了形勢,趁少年大意時勉力聚氣、使上縱雲輕功,一躍跳出了包圍圈,直到了峰頂滑下。
峰頂的另一側是浩氣盟援軍的主力所在,好在援軍餘力尚存,有人看到了越過峰頂的屍人,便聚衆過來滅之。
追到半途的少年見落入對方的勢力,只得且戰且行。
即便沐辰風已足夠警醒也判斷對了方向,但到底挨不住後背的傷勢、不能再戰,只得尋了峭壁的巨石暫避,使劍勉強撐住身體後再也動彈不得。
他當時的記憶幾乎是模糊的,只感覺生命随着鮮血迅速地流逝,眼前越來越暗,依稀有人踩着低飛的輕功而來、将一抹令人絕望的惡人紅帶入他的視線。
“我救你,好麽?”來人朝他伸手,垂至肩的耳墜如燒着的火焰那樣映出光。
仿佛意料之外又是早有預見的情景,沐辰風撐着最後一絲力氣,只本能地搖頭:
“活而為俘非我所願,不如……你提着我的頭顱去邀功罷。”
而後漫長的黑暗裏發生的事,沐辰風都毫無所覺,待他被後背火燒似的劇痛灼醒,已不知昏睡了多少時間。
天已全暗,他還活着,身處暗處、重傷難行,渾渾噩噩得頭痛欲裂,掙紮一番,甚至連挪一下都做不到。
念了多年的靜心功虧一篑,後悔為時已晚,沐辰風不知自己處于什麽樣的境地,聽到滴落的水珠砸到地上石上、發出回響,便覺察這似乎是個山洞。
洞裏昏暗,他吃力地轉動眼珠朝光亮處看,卻見一個人影靠着洞口、撐着額頭,長發披在肩上、落到腰間,于漏進來的圓月光裏彎出一個安靜的剪影,垂下的耳墜閃閃,是視線裏唯一的顏色。
江語寒,居然在,居然還在。
“你醒啦?”萬花忽然出聲,不知如何感到了他已醒來,慢慢過來,輕輕坐到他旁邊,“我尋了個山洞藏你。這兒不能點火,外面都是惡人的巡邏,應樂峰到蓮花峰口,已都是他們的地盤了。”
沐辰風翕動嘴唇,卻發不出聲音,明明身體痛入骨髓,可使不上力,被屍氣毒氣浸染過的軀殼像不屬于自己的,麻木又冰冷。視線一掃,卻見身上蓋着紅黑的衣袍,而背光裏的江語寒正單衣挽袖,顯然少穿了幾層。
江語寒又像是知道他的痛楚,緩緩伸手将溫熱的掌心覆上他的額頭:“你身上傷口有點多,不嚴重,就是背後那個麻煩。萬花雖擅長解毒,卻唯獨解不了蠱的毒,你那毒我拔不幹淨,回頭再去洱月村看看有沒有藥。”
額頭傳過唯一的溫度,沐辰風費力地想別開臉,仍是徒勞。
“我就給你治了傷,沒幹別的。”江語寒朝他眨眼,“你是不是想問我怎麽來的?你是不是還當我是惡人?”
人為刀俎,何況江語寒身上藥囊的香味嗅着令人莫名心安,額上給暖暖得貼着怎麽都舒服了些,沐辰風閉上眼,暫時放棄了掙紮。
“要不是曹煜給的浩氣衣裳尺寸不合,我也不會暫時穿惡人的紅衫出遠門。倒讓我騙過他們、混進來了。”江語寒輕快地說着,語氣一點沒有沮喪,“回頭我還能混出去采藥,有沒有先見之明?”
沐辰風睜眼,仿佛能在黑暗中看到他笑出的光,繼而在黑暗中無聲嘆息,偏偏連搖頭否定都做不到。
“是不是還想問,我為什麽來?還是你不想看到我?”萬花又問,自知得不到他的回答,便在昏暗中輕笑了一聲,探手入懷,摸了個油紙包出來:“我怎麽不能來啦?不是說好今天空的麽?我給你帶核桃酥了,你要不要?”
聽見“核桃酥”三個字,沐辰風雙眼一睜,于黑暗中對上萬花閃爍的瞳孔。
江語寒與他結緣得突然,曾說自己不過随緣找個伴、共度時光,忘卻舊人的說辭,明明應是混入浩氣盟、接近主力的借口。如果他僞裝诓騙,根本不會知曉只有他們二人知道的核桃酥;如果他的确忘了,也不該記得這種小事才對……
沐辰風略一沉吟,猛然發現他說的是今日有約,便艱難的吐字:“……上、上月……”
“什麽上月、下月?辰風你不是說今天空,我和小宋打算讓你一道去……”萬花愣住,頓了很久才幽幽地開口,“……原是我記錯了?我怎麽又記錯?”
江語寒說從來是一副嬉笑着沒所謂的模樣,此番問題卻說得得無比沮喪,尾音顫抖,像是做錯了什麽大事一般自責。
沐辰風心中不解,又因傷勢沉沉,一時疑惑難猜。
萬花上月邀他十五相助宋修然下村落驅鬼,然而十五那日兩人都沒出現。沐辰風便只當失約、沒再作他想。不料,這十五的月圓之夜,他或許會死在這裏的兇險時間,弄錯了時間的江語寒卻出現了,還捧着他早該忘記的點心……
“……桃酥……記得?”沐辰風吐出幾個字,覺得喉嚨裏已全是血味,心肺都跟着疼。
“記得什麽?我記得你喜歡吃呀?”萬花在昏暗中茫然,又皺眉沉默許久,在他幾乎要痛昏過去的時候嘆息一聲,輕聲卻清楚地道,“我兒時……被師父、師兄從有疫病的村子裏救出來、撿回去,他們說我燒得太久、壞了頭腦,會記不住事。有時候,我就忘記一些,有時候,我又能記得一些……辰風,我好像是沒有說過?”
沐辰風兀自驚心,好不容易稍作調息的心神又開始離亂。
江語寒本人丢三落四也沒正經,說過且忘不過是常态。他曾辯解自己記性差、将兒時忘了個精光。莫說他對江語寒自然有戒心,浩氣上下又有哪一個真的信過江語寒?
可聽他這麽遺憾一說,念及過往種種,又仿佛說得通、真有其事那樣。
“難怪我讓小宋和我一起來,他拿我說笑,原是我又記錯,難怪他們都不帶我來。”江語寒朝他再道。
沐辰風心中一片茫然,江語寒此時此刻說緣由,意味着他真的是為了他而來——無論真假,都是篤定的事實。眼下山洞外、山腳下,都是惡人谷的兵,江語寒救他、而不是拿他的人頭去邀功,一旦被發現,就算身穿紅衣也是會活不成。
“就算記錯……我倒是記得師父說的一句話,活在當下。想我這般,不活在當下,便是過了時日也不算數。”江語寒見他不動,便自嘲一番,又嘆了口氣,輕松道,“幸虧我來了,不然你怎麽辦?辰風,你我結緣,倒是有緣。”
結緣,如何結到險地裏來了?是命數還是其他,或者是借口,都還是到這個危險的地步了。
沐辰風聽着悵然,才消一些的傷痛反複,将他灼得牙關咬緊、無法再想,喉頭疼且麻木、堵作一團。
“都怪我,這毒拔不幹淨,你是要受罪。”江語寒俯下身,仔細地辨別他的表情,見他神色恹恹,忽然驚起道,“哎呀,你又渴了?”
沐辰風尚未來得及細細琢磨他嘴裏的“又”字,卻見他抄起水壺喝幾口、下一瞬再低頭,托起他的脖頸便吻了上來。
柔軟的唇瓣相觸,沐辰風渾身震顫,連呼吸都忘了。
他自幼清修又潔身自好、拒人千裏,莫說不曾被如此對待,就連袖擺衣緣都不曾為人染指,此時此景,猶如在冰雪上強刻一個記號,于他簡直是五雷轟頂,而對方還是可疑的江語寒——從來自說自話的江語寒。
沐辰風一時反抗不得,覺出清冽的水混着萬花身上的香氣一起渡過來,灼燒的喉頭近乎本能地吞咽以解火燎,吞了幾口他便顫着,圓睜着雙目,近乎執着地去尋自己的劍——它被拭淨之後擱在身邊,他只需伸手便可夠到,便可除去眼前身後的禍患。
萬花長長的睫毛掃過臉頰,沐辰風回眸看他,看他閉着眼毫無警覺、心無雜念的樣子,念及自已已是這般境地,便霎時卸了氣力。
他是來救他的,無論是何目的、有何托詞,都是來救他的。
氣力本就微弱,以至于沐辰風自始至終都沒有動,江語寒輕車熟路哺給他幾口水便離了,又給他擦了擦嘴角、抹一把臉面,掖平了蓋着的衣物,囑咐道:“核桃酥等你能起了再吃,你先歇着,好得快些。”
沐辰風盯着他稍離開的面龐看,目光灼灼,一動不動,直到江語寒又重新坐到洞口、自上而下望着惡人的包圍圈,他才迅速地合上眼眸、竭力說服自己安睡。
只要再撐過一天,曹煜的援軍就會來,只要這一天躲開惡人,便可無事。
沐辰風果真很快睡去,昏昏沉沉地又痛醒幾次,每次一睜眼,江語寒都像感到他視線一般過來,或喂幾口水,或治一點傷,等他能動一動了,便同他說話、如往常那般喋喋不休。
次數多了,沐辰風倒也認命地随他去了,而後在他連貫的清冽嗓音裏又睡。
沐辰風素來身體康健,青岩萬花善于祛毒也工于療傷,除了後背的傷重,其餘傷口一經止血便愈合地極快,他再睜眼時俨然清醒不少,虧空的內力仍不見好轉,氣血倒是恢複了些許,已能撐着坐起來,差不多再過一日便可行走了。
時間仿佛已過了兩、三天,然而曹煜沒有出現,江語寒也不見了,手邊擱着一個紙包,隔着油紙似乎能嗅到核桃香。
作者有話要說: 兩次扔了混亂的舊版本上來,說聲抱歉,已經改成新的啦
為了篇幅縮減和全文重心問題,不詳細寫從引到第一章之間的內容,這兩章是回憶章,道長和N視角。全文一共兩段比較占篇幅的回憶,這算其一,另外一次是在文末重心部分,還十分遙遠。
最近更新可能沒那麽勤
以及……不存在ntr、三四角、錯配cp,簡介的主配也沒有寫錯,真的沒有,歡迎大膽猜想,卷一結尾前猜對了算我輸番外随你點(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