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蒼山之劫(二)
紙包摸着油潤微濕,沐辰風化手為拳、撐一把額頭,身上蓋着的衣袍滑落,他低頭瞥見自己破碎的道袍與沾染的血漬,終于又清醒了些。
天光略暗,洞外似乎淅淅瀝瀝下起了雨,山洞不大,僅有他躺下的地方有岩石作枕,看着安全可靠,卻不知外頭是什麽模樣、自己身處何處。但救援遲遲不到,至少說明惡人勢力正大、且局勢處于拉鋸,江語寒與他本未走遠,惡人包圍一上來,他們便被困住。
沐辰風尋着自己的劍握上,一使力,那素日用慣了的三尺青峰卻脫手墜地。
他怔怔地看了半晌,終是悶聲一嘆。
當務之急是解決眼前的困境,但他重傷虛弱,尚未調息複原,離拿着劍破出重圍還早。
沐辰風尚在沉吟,洞口一陣悉索,擡頭一看,原是江語寒踩碎了雜草而歸。
他單衣草草套了外裳,貓腰進來便将手上的東西撂下,扯了自己沾濕的黑袍扔在一邊,見着沐辰風也不似往常那樣笑逐顏開,而是鳳眸半阖、目光刺冷地盯着地面,空垂着的那只手臂袖子缺了半邊,一道薄薄的傷口自手肘往下延伸、點點滴滴往外冒着血。
“發生何……”沐辰風想站起來便覺得眩暈,後背的傷口被牽扯出劇痛,讓他臉色一白又坐了回去。
“我輕功飛不高,挨着小兵的利刃了。”江語寒按住他的肩示意他別動,擰了幾遍淌水長發,這才翻出瓷瓶去處理傷口。
“你被惡人發現了?”沐辰風已然問出口,瞥了眼他方才褪下的惡人衣袍,驀地住了嘴。
“算是‘惡人’罷。”江語寒眯起眼睛,想笑卻仍冷着臉,似乎心情極糟,低着頭慢悠悠地開口,“你見過拿兵器的屍人麽?估計又是誰玩出來的新花樣。”
“屍人?”沐辰風眉頭一皺,立刻想起了那少年。
那張狂又有邪氣的少年未再追來,沐辰風甚至不知他的姓名、名號,回憶起他張狂的言語和自己反常的沖動,他隐約覺得額上的那個封印出了問題。
以前他便是沉得住氣的人,何況這幾日他已足夠冷靜,少年極有可能是惡人谷的非凡人物,既然親口承認過往血債,擇日再戰也罷。
但若此時遇到那人,兇多吉少。
“只有屍人而已,別的沒有。”江語寒頭也不擡,卻似覺出他的不安,伸手撫上他散亂的發頂,“放心,還算安全。”
這一舉動極不尋常,江語寒與他同歲,但剎那間的語氣神态都極為溫和——是那種風霜雨雪後偶露的沉着平靜、還意外透着暖意。
沐辰風瞳孔一凝,不敢置信地看他。
江語寒語氣淡淡似乎疲憊至極,撤手後愣了片刻,朝他扯出一笑,再低頭在包裹裏翻找,略沮喪道:“洱月村也有人巡查,暫時找不來好一些的衣物,你換還是不換?”
沐辰風不低頭也猜出自己的狼狽,盯着江語寒,卻是搖頭:“不必了。”
“好。”江語寒難得沒有再說,草草收拾後靠上岩壁,當着他的面阖眸小憩。
江語寒兩三日未休息好,亦或是輕功過度消耗氣力才致疲憊至極,也不知因何心情糟糕,竟也會有懶得笑、懶得飾詐的時候。
沐辰風與他隔着一劍的距離,看着他難得沉靜的面龐,辨不出他的情緒,更猜不透他的人,越看越覺得此人既熟悉又陌生,是江語寒又不是江語寒,這種感覺像極了初見的照面,讓人心底生涼。
可萬花到底沒有趁他傷重出手,無論是不是敵,他都回到這裏、與他這個足夠分量的浩氣劍客呆在一處,縱觀全局他沒有半點好處不說,還如此坦然地休憩。
沐辰風瞥一眼身邊的油紙包,喉頭一動便想借此開誠布公。
“沐道長,你我相處多時又同在此地,便可不問因果、繼續為好。”江語寒倏地睜眼,準确地捉住他探尋的目光,而後十分平靜地綻開個淺笑,“衣裳披好,恢複好些才能出得去。”
“江語寒,即便是現在,你也可将我交出去給惡人。”沐辰風看着他,亦語氣淡然,“為浩氣盟身死,我早有覺悟。”
沐辰風話少,開口就是這樣的驚人之語。
江語寒呼吸一滞,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暗沉的眸底似乎不悅更甚。就這麽盯了會兒,他便重重嘆了口氣,而後點着眉心起身,叮叮當當翻出點小藥瓶,挨着他坐下:“我要費那些工夫,早放着你就此殘廢,豈不省力?”說着按上他的肩。
沐辰風坐久了些本就感體力不支,被他輕輕一轉就背過身,不得不撐着手肘才不至匍匐,下一瞬後背肆虐的疼痛便遇着清涼的藥膏緩解不少。
“沐辰風,別怪我不警告你,你再提有的沒的,我就把你打暈扔下去。這裏周圍不少是蠻人戰士的地盤,到時候你會不會落入惡人手,還是個未知數。”江語寒兇巴巴地威脅一通,手上力道卻愈發輕了些。
“江語寒,你……”沐辰風不知如何接口,只覺得身體一轉又被拉着坐正,這一回卻是落入萬花難得冰涼的臂彎裏。
“我什麽?”江語寒扶住他的肩頭,将藥瓶口湊往他身上的傷處,“你既然記得江語寒,我便會記得沐辰風。你我結緣,和什麽浩氣、惡人無關,如此而已。”
江語寒難得十分陳懇,沐辰風聽着他的剖白,低頭見他手臂上的傷,忽然道:“那你……可還記得兒時曾對我說的秘密?”
“什麽?”江語寒苦笑一聲,草草地作答,“……許是兒戲之言,盡忘了罷。”
“……既是命數,不問因果,也好。”沐辰風并不習慣于過分踹度,收回目光,終是嘆息道,“多謝。”
不料,江語寒擱下藥,又提起了水囊,送到他眼前:“要我幫你麽?”
沐辰風當即變了臉色,想也不想就搶了過去:“我自己來!”說罷連忙別開臉。
江語寒瞧着他難得一見的困窘,霎時笑出聲來。
是日雨下了很久,待到夜晚便滂沱成線、将山洞遮蔽地伸手不見五指。
一直面朝大理山城擺開軍陣的惡人營地不知何故,竟漫山遍野地搜起人來,由半空下望盡是寒光冷器列隊、長蛇一樣往山間去,山谷裏營地外都喧鬧不已。
沐辰風瞧見這一切的時候,正額冒冷汗、伏在江語寒肩上十分難堪。
他本傷痛淺眠,睡前又給萬花喂了個飽足、連點心也盡數吃了,此方警醒後倍感無力,扭頭卻見江語寒撐頭笑眯眯看着。
萬花見他完全醒了,放心湊到他跟前給了他一個幹淨利落的點穴,他張口要問,他便連他的聲音也給封了,而後不緊不慢熄滅火折,給彼此穿弄好了衣物、收拾了随身幾樣物件,托着他的脖子、将他一攬入懷直掠山下。
沐辰風先是心驚而後無奈,江語寒總是油腔滑調,遇上此等情形與其說乘人之危,不如說他舉動自然無比、親昵地如同對待同門師兄弟,讓人看不出一絲邪念,更不用說記恨。但于純陽來說,如此親密之舉絕對是避如蛇蠍,最起碼他現在能動,自然會抗拒,江語寒正是看中這一點,連說話的機會都不給。
沐辰風埋在他發間動彈不得,雨水半淋引得後背撕扯般地疼,直疼得牙齒打顫。他偏分了幾絲清明,考慮若僥幸脫身,是不是真該給他幾劍以報救命之恩。
眼見惡人谷的動向,藏身之處定是暴露,江語寒卻反其道貼着惡人的營地而過,袖子一擋甩開大半雨水,又一踩那撒葉落花、形同潑墨的輕功再起。
等營地裏的兵士紛紛擡頭、發現頭頂的惡人行動異常從而亮起兵器,江語寒已然帶着他踏過交彙的繩索、繞到南诏外圍的古城石林裏去了。
可惜萬花的輕功到底不夠快,山間腳下半點沒有援兵的樣子,石林錯綜也甩不開追得近的幾個,尤其是惡人藏劍的重劍剖開風的聲音格外刺耳。
三峰一繞,江語寒漸行漸緩,最終在石像前踉跄着落地,一手解了沐辰風的定,另一手撐了額角疲态盡顯:“運會兒氣,看樣子是要打架了。”說着便扯了外袍扔遠,陳舊的墨衫一披與來者劃清了立場。
沐辰風靠着牆才算勉強站穩,看他完全沒有休息恢複的樣子,嗓子一松,當即冷聲:“躲,內力分我。”
江語寒當即會意,猛換口氣,拉着他閃到石像後堪堪避開了一擊,忙悄聲道:“你我氣血皆不濟,你若運內力有幾分把握?”
“看能支撐多久。”
“好。”江語寒應他,當即兩指一并,在他胸口點了兩個穴位,示意他調息。
沐辰風見他并不運功,也未将內力注入,依言而行竟自上腹迅速湧起內息、擴至經絡——正是枯竭後許久未得的氣海充盈。
“營氣之道,內谷為寶,谷入于胃,乃傳至肺,流溢于中,布散于外。(注1)”江語寒飛快地念了段心法口訣,将負着的劍遞給他,取出自己開了叉的毛筆轉了圈,朝他眨眼,“你本就不需要我分內力。”
說話間,又有兩人在石林外落地。
萬花醫術深入淺出,果腹可行氣一說使人意外,“谷入于胃,乃傳至肺”,提氣行來果真有餘。沐辰風聽罷即明白通徹,朝未雨綢缪的江語寒深深看了一眼,接劍一抛冥思坐忘,又立刻依山傍石落下久違的防身氣場,閃身躲開一支利箭。
“你的傷不輕,別硬撐。”江語寒露了半身出去,擡手斷了對方狂妄的機關弩,而後縮回來拉着他又到了石像另一側,順手給他補氣。
當下,除了彼此依靠別無他法,即便是江語寒也全神貫注起來。
沐辰風見他長發淌水、神色越發在雨中有些恹恹,當即不再說話。天光昏暗,視野極差,他便如和少年相鬥時那般凝神聆聽,聞重劍擦着地面揚起的一聲銳響,即刻現身抓着對方藏劍剎那間推出劍氣。
“一個。”純陽揮劍一振,報出數字,“還有兩人。”
“一個唐門,半個五毒。”
沐辰風聽聞有五毒立刻身形一頓、氣攻于心,好在吐納一瞬便平複,問道,“為何是半個?”
江語寒不說話,同他游走至下一處,在他探身的剎那,以指力在他手臂上下點了一周(注2),才沾上的毒被轉了一圈拔出、瞬間解得幹幹淨淨。
沐辰風見他難得認真的模樣大感意外,外圍不耐煩的唐門忽然近身、打了個響指隐沒在雨幕裏。
沐辰風心下一沉,彼時二人皆無力正面應戰,只要那催命的□□一出,再如何防身都無濟于事。
“退後。”江語寒忽然按上他的肩,輕松笑了聲,竟是踏足到他跟前,迎着五毒的蟲笛飛快地給自己解了毒,又往前踩了一步。
江語寒已然暴露在能輕易攻擊到的地方,沐辰風驚駭不已,不曾多想就立刻轉攻為守、貼着萬花玄劍化生,轉身又給五毒的方向送去一個八卦玄氣。
江語寒轉身将他拉過來,猝不及防給了個擁抱。
這一抱,讓二人剛巧都卡進落下的鎮山河裏。
唐門的弩聲幾乎同時響起,沐辰風即便驚詫,手裏蘊着紫宸的劍氣卻準确地送出去、将玄衣覆面的唐門就地斬殺。
“放手。”沐辰風估摸着殘留體力,不打算用力推,只得警告出聲。
江語寒乖乖松開,并指又照先前那樣給有些站不穩的純陽順了一遍穴。
五毒使不出心法,愣了片刻才吹響蟲笛,偏遇上江語寒有條不紊又解了一次毒,當即轉身欲逃,不料斜刺裏撲出一個人将他推倒。
多出一人讓沐辰風捏了一把汗,江語寒卻自他身側提醒道:“浩氣。”
沐辰風心頭一寬,果斷出劍解決了最後一個追兵,而後望着地上趴着一動不動、渾身是血的浩氣盟人有些猶豫道:“救他?”
“是個丐幫。”江語寒收了筆踱步過來,探頭一望,當即搖首:“太難了,我不會。”
“援軍遲遲不到,多一人總好過少一人。”沐辰風撐着劍,似是看出他的猶豫,當即規勸道。
“藥材和食物都不夠了,替他順順經脈,或許有救。”江語寒犯難,眼疾手快将他扶了,咳嗽兩聲,道,“你倒是還有力氣管別人,去那邊避雨歇息罷。”
沐辰風本就體力難支,才給他領到樹下便有衣物蓋上來,擡眉一瞥,卻見平日嬉笑的萬花臉色蒼白得發暗,不禁問道:“你如何了?”
“我這裏手生還記不住心法,多虧你相助。”江語寒有些無奈地朝他望,說罷,又忍不住咳了一聲,伸手撫了把衣衫上的水,忽然低聲,“辰風,方才見那五毒,你慌什麽?”
沐辰風極快地伸手,指尖觸到冰涼的額間,那瞬間他第一個想到的五毒那是詭異的少年,慌亂果真那麽明顯。
他見江語寒避重就輕,猶豫再三,還是道:“傷我之人,乃一名武功極高的惡人五毒,方才之人若是他,兇多吉少。幸好先前,你未遇上。”
他說罷,猛地住口,前幾個月,他與他說話都少得可憐,也不會主動同他說起自身原委,更不用說關心一絲一毫。方才的關切之辭,似乎是個危險之兆,他須得日後自省才是。
沐辰風無聲嘆息,緩緩收起劍。
“嗯。”江語寒在他躊躇間出聲,似乎累極那樣未曾聽清,倒是擰着一袖子的水望着雨裏的那抹浩氣藍思索,“要快些動手,否則惡人來的人數就是三十、三百了。”
沐辰風看着他嘴角的那絲苦笑,覺得他有些笑容發青。
話音剛落便聞一聲鳴叫,江語寒擡頭,卻見一只通體潔白的鷹隼盤旋于空中,不禁松了口氣,道:“辰風,這丐幫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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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黃帝內經》原文為:“營氣之道,內谷為寶,谷入于胃,乃傳至肺,流溢于中,布散于外。”分別對應的技能為清心靜氣、碧水滔天、春泥護花,此處為口訣解釋,實際施展僅為碧水,且游戲中的“谷人于胃”黃字說明為別字。
注2:《黃帝內經》原文為:“氣從太陰出,注手陽明。”路線為從食指那條經絡上行一周到大指的經絡(此處簡化為手臂上一圈、意會即可),對應技能為清風垂露,游戲中的“氣從太陽出”也是別字。
作者有話要說: 純陽的招式解釋比較通俗易懂、耳熟能詳,所以一般不作注,萬花的很多拂穴點穴太抽象,只能根據古籍和黃字注解意思意思
回憶章基本結束,萬花看樣子是開啓了不要臉模式,到底哪句話才是真的:)
ps:有時候寫的匆忙,過後可能會有小修正,影響不大,歡迎捉蟲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