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孤山故人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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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語寒!那個屍将跑去村子了,怎麽辦?”宋修然哭着叫他。
江語寒定了定神,收了瓷罐便輕功到他邊上,俯身用手背貼上沐辰風冰涼的面頰,将已被攥得溫熱的護符塞進他衣內,搖頭道:“它要在現世立足,肯定需要吃點什麽,總之不會是你我。”
“那怎麽辦?我師兄還沒回來!村子那可都是人啊!”宋修然搖了搖雙目緊閉的師兄,完全六神無主。
白日那幾乎湧出的平和光景眼看不複,江語寒朝屍将的身形冷笑一聲、俨然拿定了主意:“速戰速決。”
宋修然驚愕地朝他看去,調息到位的萬花早扔下他、掠到奔逃的屍将腳邊。
屍人之類筋脈異位、很難拂穴,江語寒上下粗略一看,借着林間暗影的掩護自袖中抽出根墜了玉的長筆,即便許久不練也能打得快準狠,轉瞄了屍将腐敗的軟肋而去,筆管輕點,似有四兩撥千斤的功效,不多時便引了屍将哀嚎、響徹雲霄。
宋修然揉了揉眼睛,江語寒墨鴉似的身影已換了一邊,而那屍将咆哮一聲,踉跄着似乎受了重傷,叫聲也越來越凄厲。
孤山集被這聲音所擾,村中的燈一盞接一盞亮起來。
宋修然緊緊閉着眼,哆嗦了許久才敢再看,萬花已長發飄然、輕巧落在橋頭,極快收勢藏了那筆入袖,借着燈光立住,冷眼看屍将轟然倒在自己腳邊、慢慢化成一灘血水,還凝出幾個晶體來。
“什麽東西叫?”
“哎呀,好臭!”
村民漸漸圍攏,還有提燈的光照過來,宋修然伸長了脖子去看那些晶球,顯然有點向往。
江語寒急急趕到宋修然邊上、提了他的領子道:“我去魂墟,你給我看着,若再有差錯唯你是問!”
“是是是!”宋修然完全不知屍将是怎麽倒的,被他兇得點頭如搗蒜,扶了把自己的頭冠,忽然想起什麽,拉了拉他的袖子,“你精力行不行?萬一照應不到你……哎……”
江語寒看他一眼,摸出個藥丸吞了便阖眸入定,再沒同他廢話半字。
宋修然伸長脖子看了眼燈下的晶球,再看雙眸緊閉的師兄,最後瞥到正襟危坐、難得肅穆的江語寒,瞅了半晌到底沒敢動。
江語寒再次入定魂墟,方才被屍将踩得一片狼藉的山林已變了模樣、到處巨樹參天霧氣彌漫,時不時有虛魂蕩過、黑黑白白的飄着撞一下,而後再消失不見。
宋修然早前掃過瞿塘峽,附近聚靈球造成的異變所剩無幾,江語寒從孤山集沿着山上行,直走到了同宋修然定好規矩的那棵樹,左右仍不見人影,倒是有江水聲濤濤、由遠及近聽得分明。
他撥開遮蔽視線的枝條,從山巅望向江邊,赫然發現有一道極為熟悉的白色身影立在石上。
“辰風!”江語寒喚他一聲,展了輕功過去。
沐辰風充耳不聞,佩劍好好收在背後的劍匣中,背發冠翎一絲不動,無聲無息又無感。
江語寒連叫了他幾聲都沒得回應,轉到他跟前,卻見他在半阖着眸子望江,平日面上的冷冽不見蹤影,看上去帶了迷蒙淺笑、淡淡似有期冀。
紫宸劍即便鋒芒不再,也絕不會柔和至此。江語寒心下不妙,捧起他的手搓了搓,奈何魂墟覺不出熱度,觸到了也是一片冰涼。
倘若尋常修習方士,精力不濟或呆得足夠久便會離開魂墟,只是沐辰風是被生生拽進來的,呆的越久越容易出問題。
“辰風,你在看什麽?”江語寒對魂墟不如宋修然熟悉,恐驚了他的魂魄,只得小心翼翼地問他。
沐辰風聞言有了反應,眸光一轉,對他溫和地笑出來:“你看這棋局,可有意思?”
無論是這抹笑還是這般問,都讓江語寒渾身一顫,攥着他白皙的手腕使了力,良久松開,這才順着他的面向看到水聲隆隆的江面。
江上煙霧騰騰,哪有什麽棋局?倒是冒着幾個水鬼幽魂,黑黑白白的在水裏沉浮。
江語寒摸了自己的長筆就想将他們一齊打散,但魂墟無旁人介入,輕易動手恐有變數,瞅況且一眼沐辰風的神态,他竟有些不舍、私心希望能多留它們一會兒。
不舍是可怕的情緒,即便不舍的東西是一抹無害的笑,也足夠将人推入險境。
萬花呆立半晌而後自嘲,再将水裏的東西審視一番,忽覺得那黑黑白白的魂散布得有點似仙跡岩蜀魏棋的兵人,頓感疑惑道:“辰風,棋局何人所布?”
“有高帽者為之,笑談奇局。”沐辰風回答得不緊不慢。
“高帽?東瀛人?”江語寒猜出大概便面露譏諷,筆杆一轉,不屑道,“倒是敢在我大唐風雅之地狂,還害得這些亡魂不得安寧。我這便解了它。”
沐辰風點頭,在他試足水面時突然伸手、将他松垂的袖子握住、拉到近前,緩聲道:“別去,水冷。”
江語寒詫異地低頭,只見那魂墟的江水化為煙塵水霧、一點點蠶食着道長衣袍下擺,沐辰風的神色随之染痛、似是神識飄忽分不清過去現在,讓他看了沒由來的心顫,似乎時光輪轉,又似見到了還不曾為“紫宸劍”的沐辰風。
“你別這麽瞧我,讓我不忍可就不好了。”江語寒仗着他此刻懵懂無知,幹脆苦笑着碎嘴兩聲,筆杆再轉沾了江水朝幾個魂點去。
虛魂本無感,被滔滔江水一沾,立刻有了動作,依次緩緩挪動。
萬花手腕一沉,精氣內力像被水流抽走那般傾瀉而出。
江語寒算一算自己的內息損耗,不緊不慢解了那一角的題,又順着看不清的迷霧依次排兵,漸漸止了江面的奔流、顯現出平如鏡面的河床,對岸與沐辰風所站之地一模一樣的巨石赫然在目。
水如沙漏、河為棋盤,幽魂若子,巨石作匣——從而困靈在此。
“呵,他的命,輪得到你們來取?回頭咱們再算賬。”江語寒看出這惡毒的手法,牙關一咬當即生了氣,摸清布局後便沾水飛點、迅速解之。
看他一步步走到水上,愈來愈深入卻無所覺,步子沉沉似精力不濟,沐辰風又提醒道:“水冷,不去了罷?”
棋局将終,陣眼崩塌而松開,江語寒專心在此,被他一語點醒才覺筋疲力盡,而沐辰風始終抓着他不敢松,皺眉跟他一起“浸”到水裏。
江語寒神色稍緩,朝他溫言:“辰風莫怕,你可還魂了。”
沐辰風尚未清醒,呆呆立在那兒對他的話語置之不理。
“看來是要全解了。”江語寒神色一凜,又動了幾步。
沐辰風緊抓他的衣袖,似是擔憂。
明明行到局終,江語寒卻因此再次猶豫,緩緩轉向沐辰風,調息了會兒低聲開口,“道長不懂棋局,日後見此還是繞道為上……倘若……”
沐辰風為他話語所吸引,後目不轉睛看他,身在魂墟而眼眸漸明、最終澄亮得足夠使人忘卻濁世之悲喜。
“倘若……倘若……”江語寒重複三聲,鳳眸微阖,終是點着水面輕輕說道:“倘若棋局變幻、似真非真,須得小心各處,堤防切斷棋勢、盤中屠龍才是。一旦到這終盤……誰也護不了誰。”
他說完,勉力提了提神,将那狼毫筆尖點向一團白。
虛魂一動,棋局終了,固魂的水霧頃刻消散,圍繞瞿塘峽奔流不止的江水真容分明在數十丈開外。
沐辰風身形一動松開他,點了額角悲嘆一聲,擡臉對上江語寒關切的神态,當即有些不明所以:“怎麽回事?”
江語寒見他回神,這便放心下來,朝他點頭道:“辰風,護身符我放在你懷裏了,你念一念、回去罷。”
他避開他的目光說的很輕,仿佛自此後再無話,沐辰風駐足未語,聽從他的建議凝神收心,不一會兒便從魂墟界脫身而去。
“那可是魑魅啊!魑魅!這魑魅在五毒的地盤,才總共只找到過三只,好不容易逮住一個,結果……”草草收拾一番的宋修然捧着飯碗邊吃邊嚎,即便民宅內燈光昏暗,臉上滿滿寫着的痛心疾首還是顯眼的很。
屍将引起的騷動很快平息,村民未尋見稀奇的物件,讨論了半天也沒說出那嘶吼和積液的所以然,商量了會兒便将原地收拾一番、各回各家。
宋修然等到師兄和萬花安然無恙地回魂,那橋頭的寶貝精魄早就被掃到了河裏、順水入了江海,結果他大費周章,不僅沒撈到好處,回到居所還只找到了點冷飯冷菜。
沐辰風坐在四方桌的左側,卸了劍匣,淨了雙手,冷着張臉對他接連的哀嘆充耳不聞,偶爾動一下筷子算是作陪。
“小宋,這叫破財消災,你惹的麻煩還不夠?” 江語寒坐在沐辰風對面,背靠着櫃門懶洋洋地舒散筋骨,摸着杯盞有一搭沒一搭輕輕磕着桌面,瞧沐辰風還偶有微笑,瞧宋修然的眼神則多半是無奈。
“我不服!我才不是惹麻煩!”宋修然碗筷一放,雙眼一瞪,又氣成個包子,“東瀛的真是唯恐天下不亂,要不是我引出個魑魅,再聚靈煉下去,說不定就出個什麽鬼王、領主,到時候別說我們,就算窮盡大唐的方士都難滅了。”
“呵呵,這麽說,你還有理了?”江語寒斜睨他一眼,就差給他一記白眼,“浩氣盟既然都商議對付聚靈球了,可輪不到你操心。”
“這……”宋修然既理虧則語塞,抓了抓腦袋,急中生智道,“那是……是在浩氣的地盤,要是惡人的地盤,還不知他們管不管。事總要有人做,不能等無可挽回,師兄,你說是不是?”
沐辰風垂目擱了筷子,剛巧避開他求助的目光。
“你管人怎麽做?自己差點送命,還記不記得?”江語寒拍了下他的腦袋,沒好氣地接口。
“哎喲!”宋修然捂着額頭苦臉,望了眼壓根不想搭理他的沐辰風,終于垮下肩來,“我錯了嘛,但……但我最初,真不知道會有魑魅,那些聚靈球、陰陽陣都喜歡困魂,被困住的和那屍人一樣,多可憐啊,我就想着解一解,要是遇上無常或羅剎,獵一只挺好嘛。”
江語寒聽罷,當即嗆了口茶水:“咳咳……小宋……我、我沒聽錯……咳,你……說它們可憐?”
“啊,對啊。”小宋眨了眨眼,無辜道,“它們看上去在魂墟財大氣粗還很厲害,要是被困了、時間久了魂散,那就不能過五道六橋,什麽都沒有了,多可憐啊。”
“小宋,你倒是善心。”江語寒開始懷疑他到底是不是為了寶貝。
沐辰風聽他說得煞有介事,倒也留神聽。
宋修然不顧江語寒怪異的眼神,繼續說得頭頭是道:“還有那屍人,在五仙教眼裏怎麽樣我不知道,如果塔納倒還好,那些早就神識泯滅的,多半魂魄不全,再被屍毒染一下,估計就是灰飛煙滅的下場,你說,慘不慘?”
“慘。”江語寒點頭,“那小宋,你做好事,就該分文不取。”
“啊?!”宋修然驚覺自己給他繞進去,一時難堪道,“這……我……我總是要填飽肚子的是不是?下回我小心點?”
“你還有下回?”
“不然?”
江語寒終于忍不住朝他白眼,嘆息一聲從袖子裏摸了個小藥罐子拍在他跟前:“回元丹五顆,你給我消停一兩個月,再吵你師兄我揍你。”
“哇!回元丹?”宋修然終于知道他吞了什麽金貴的藥丸,就差跳起來,摸上藥罐眼巴巴地賠笑道,“江語寒,說話算話!我保證不吵!”
江語寒才松手便給他搶去,靜默一旁的沐辰風卻忽然道:“師弟,你是何打算?”
宋修然神情一滞,不好意思道:“我……總要把這事兒報給上尊們,過幾天就去……”
“也好,你自小心。”沐辰風點頭。
“好啊,小宋!”江語寒指着他鼻子,拍案而起,“你诓我?”
萬花尚未發難,小道士已護着藥罐奪門而出,遠遠地道:“別別,有話好說,師兄還在呢。”說着往自己的屋裏躲。
江語寒看一眼淡然如常的沐辰風,頓時洩氣,便也坐不住了,囑咐道:“今日勞累,辰風早點歇息,明日我再收拾。”
沐辰風擡頭,萬花已揉揉發酸的眉角晃出門。他目送他匆匆的步子沒入夜色,取了自己的劍匣來,揮袖滅了油燈。
作者有話要說: 孤山還有劇情,慢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