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本相(二)
李玲媛一番搜查在日暮時分收工且無所發現,雲瑾的盤問也徒勞無獲。
瞿塘峽地勢險要、沿江通達東北與西南,江語寒既出瞿塘峽,便可能去到任何地方,搜捕令便分了四個地點當夜發出,一同離開瞿塘峽的還有增派的援兵。
葉榕在求援信裏聲稱那霜戈堡的縮頭烏龜忽然厲害了起來,曹煜恐生變,協同副将前往無量山;雲瑾則帶人趕往白龍口抵禦蕭凡、并負責補給線。一切都與當日議事廳決定那樣按部就班——除了沐辰風。
沐辰風被曹煜留在瞿塘峽,即便他義正言辭、陳述自己是拿人問責的職責所在,曹煜也絲毫沒有更改命令的意思,反而讓他以毫不知情的名義避嫌。
于是,兩三日秋雨一停,在此處水光山色環繞的激流塢箭塔上,只有面色不佳的沐辰風與身着簡單銀铠的李玲媛站着送補給隊離開。
小軍娘初來乍到,紮着高高的馬尾戴着簡易的冠帽,來瞿塘峽除了跟着曹煜和雲瑾做事,還是頭一回接觸這個人人仰慕卻無人敢近的沐道長,即便此時兩人在城牆上站得有數尺之遠,她也緊張地冒汗。
相較李玲媛,沐辰風的人站得和道冠一樣筆直,整齊的衣襟與負手低垂的袖子閃着暗紋星光,映到他蒼白的臉上只顯得人有些情緒不佳,且他投出的目光平靜無波、随着那些情緒高漲的将士們一直延伸到山道彎處。
李玲媛被那呼嘯的峽口風吹得直縮脖子,尚年輕的俏臉給凍得發白,補給隊走了又不少時間,而她偷偷看了沐辰風幾次,後者卻絲毫沒有挪步的意願。
“沐……沐道長,我……我是随師兄來浩氣的,你是怎麽來的呀?”小軍娘肩負照看沐道長的重任,想鼓起勇氣和他搭話、催他離開,話到嘴邊卻成了寒暄,讓她恨不得咬自己的舌頭。
沐辰風毫無反應、似乎對她的提問充耳不聞,就在她快要放棄聽答案的時候,他忽然目不斜視地開腔:“因為師父。”
“這樣啊……”李玲媛聽他簡短說了四個字冷白的臉霎時憋紅,搜腸刮肚終于又道,“我從前在天策府怕見師父……額,是将軍,怕被他罵,所以都是師兄帶着我。沐道長,你有沒有親近的同門?或者、或者親近的人?”
沐辰風聞言微怔,這次的問題似乎避無可避。
但凡入浩氣盟,大都是懷着熱血、期待匡扶天道弘揚正氣的人,也有像曹煜那樣授命而來沉穩又認真負責的,有雲瑾那般喜歡建功立業、細心也脾氣暴躁的,再不然如葉榕家境殷實從為了父親好友而來也大有人在。可他是因為師父,也因為除了師父,師門已無人親近。
親緣寡而需冷漠,雪上加霜的命河裏,還是有宋修然這樣的別門師弟依賴着他,還有……
沐辰風神色又暗,一聲嘆息便是全部的回答。
李玲媛沒等到他再說話,細細一琢磨,忽然懊惱地自責出聲:“哎呀,對不起沐道長,我不是故意的。那個……你別難過,是那萬花纏着你,不是你的錯。況且他哪有那麽好功夫,說不定是誤會,師兄一定會把人抓回來問清楚的……對不起啊……雲瑾哥平時暴躁了些,你也別放心裏……啊……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多嘴……”
小軍娘道着歉越來越緊張,鼻尖冒汗、面色漲得緋紅,聲音也越來越低,到最後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麽才不出錯。
無論是蒼山遇險還是受傷一事,衆人始終只知其一、不知細節,這次也一樣,無論是人質還是江語寒幾乎确鑿的嫌疑,曹煜都漂亮地瞞了下來,如此,浩氣盟還是那個沉着不慌亂、團結無猜忌的雄獅軍。
沐辰風在她嘀嘀咕咕裏又嘆了一聲,道:“我不過是個只會出劍殺伐的莽夫,激流塢大小事務乃雲瑾打理,他替我挑下重擔難免脾氣大些,我自不會怪他。我……我可否問你一件事?”
李玲媛聽他出聲自謙如蒙大赦,忍不住看了眼他背後藏着輝光的劍匣,忙道:“沐道長請問。”
“一個人想要贏,會把預謀和盤托出麽?”沐辰風對着幾乎完全陌生的小軍娘,就這麽輕松地問了出口。
“啊?”李玲媛一愣,忙搖頭道,“怎麽可能?把怎麽對付人的都說了,那怎麽贏?”
沐辰風所有所思地點頭,才暗暗松了口氣,聽小軍娘又搶白道:
“不對不對,也有可能!兵法好像沒寫……”李玲媛扶了把戴着鐵冠而發酸的脖子,苦思道,“師父倒是有說過,說實戰不比兵書,爾虞我詐不一定看得出來。有可能這個人太自信,自信到認為對面就算知道也贏不了自己。對,就是這樣!”
小軍娘仿佛參透了玄機,握拳敲了把自己的掌心,興奮地同他對視。
沐辰風本來就沒什麽血色的臉被她一看便又蒼白了些,靜如秋水的心裏波瀾驟起,耳邊響徹的是江語寒那有些反常的低沉話語,再思量一番他口中的“再不相見”,他便隐隐覺得是在叮囑他不要去無量山。
不要去無量山、不要去管葉榕,一旦到這終盤……誰也護不了誰!
“沐道長,你沒事吧?!”李玲媛見他瞳孔一縮、踉跄一步又站穩,吓得看了眼他面前不到一尺的成城牆邊緣,忙出聲攔他。
沐辰風回了點神思,震驚又困惑地看了她一眼,急迫地再問:“那……若此人離開時報了去處,可是會真的去那裏?”
李玲媛見那仙人一樣又冷又冰又疏離的沐辰風竟然喜怒形于色,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才好,頭腦發懵地只當他是将軍訓話,老老實實地道:“如果……如果有那個自信,自然會去。”
她答完,城牆上又只剩下風聲和湍急江水的奔流聲,沐道長收了表情,像被定身那樣動也不動,目光像是穿過她的驅殼、一直投到天際。
李玲媛立正了會兒,卡殼的頭腦似乎又活絡了些,小心翼翼地開口:“道長,是誰離開?那人重要麽?”
小軍娘脆脆的嗓音激得道長如夢初醒,他又看她一眼,搖頭後別開臉去,輕聲道“無妨,不過是一出‘結緣’的兒戲、各有所圖罷了。”
他嗓音壓得很低,李玲媛在呼嘯的風裏只聽了個只字片語,但聞“結緣”二字多少猜出個大概,竟有些不勝自喜:“沐道長不要傷懷,江湖名門俠士那麽多,又不差那麽一個。再說,要是結緣都沒給個信物,那就不算數的。”
她本意安慰,偏偏從軍之人說得豪氣幹雲,三言兩語如同敲了一聲響鐘,讓沐辰風本能地擡手,指尖未觸及唇瓣,惱怒的話便脫口吐出:“……那個登徒子。”
李玲媛因他突然變臉又驚得立正,慌張道:“沐道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沐辰風緩了緩,五指攏于袖後又注意到她,欲蓋彌彰地問道:“你叫什麽?”
小軍娘來瞿塘峽最起碼見了沐辰風有十回,此刻問者無心,聽者心碎,她只得垮下肩膀絕望痛呼:“我叫李玲媛啊,沐道長。”
“好。”沐辰風應付似地朝她點頭,目光又越過她單薄瘦小的肩看向山道的彎口,雙手粗粗一搭,道,“我先行,請便。”
李玲媛才回過神,只見沐辰風的道袍旋起便躍向山川,眨眼功夫便同天際白雲融到了一起。她掂了掂自己沉重的槍杆,無奈地起腳走步。
師命不可違且軍令如山,縱使沐辰風猜到了些許也不得擅自離開瞿塘峽,只得修一封加急文書去無量告知曹煜。
秋雨下了又停,停了又落,一連七、八天信使都杳無音訊,再遣信使前往也如石沉大海。各地烽火不燃、風平浪靜,沐辰風只得一如既往待在激流塢寸步不離,李玲媛也按着曹煜的囑咐每日來同他打招呼。
是日雞鳴已過、晨曦未至,沐辰風淺眠方醒便因一陣急促的拍門聲驚起。
激流塢回來個傳令兵,渾身是血、重傷難行,一進激流塢便摔到了地上,口口聲聲、斷斷續續,只重複着“無量求援”。
激流塢精銳自他緊緊護着的懷裏摸出一方令牌,爐鼎标志下刻着曹煜的姓,令天剛蒙蒙亮的據點內燈火通燃、人員倥偬。
留在瞿塘峽的将領不到半個時辰便全聚在激流塢議事廳,你一言、我一語。只可惜曹統領無法拍板,沐道長恪守軍規,衆人盤點一番竟想念起事無巨細親力親為的、吵鬧的雲瑾,于是争論了好一會兒也無定論。
可曹煜的令牌與受傷的親兵不假,李玲媛擔心師兄的安危,當即拍了桌子站起、主動請纓援無量,緊接着又有年長的毛遂自薦、讓年輕的李玲媛留下。
沐辰風起得早,披了衣袍在邊上冷清地坐了不短時間,直到群情激奮、搶着要去救統領,他才清了清嗓子站起,簡短而有力道:“我去。”
“不行!師兄讓你留在瞿塘峽!”李玲媛扭頭,耿直地攔到他面前。
“我說,我去無量山。”沐辰風平視她冠上火紅的雉雞翎,完全不為所動。
“有詐怎麽辦?”李玲媛再問。
沐辰風眸光一轉,掃過一張張質疑的面容,平靜道:“我們可有時間驗真僞?”
“這……”李玲媛語塞,轉身欲求助,卻見衆人紛紛他顧。
信使長久無回音本就不尋常,無量戰事一旦有變、救援不及,丢了據點事小,折損将領事大,要是曹煜有生命危險,且不論親疏感情,本就将領匮乏的浩氣盟定會雪上加霜。
瞿塘峽此刻唯沐辰風說話最有分量,衆人一番交頭接耳,最終都沒了聲響。
“我去,但我只帶精銳五十。”沐辰風邊說走進一幹着了盔甲的人群裏站住,“火藥、戰車、工事,全部留下……”
“啊?!那你有危險怎麽辦?”李玲媛不等他說完,第一個反對出聲。
沐辰風不看她,接着道:“火藥、戰車、工事,全部留下,交由李……将軍分配。在下不才、不會縱橫全局,但論單打獨鬥和帶人突進尚有心得。我等輕裝前往必定迅速到達,一旦有變也可快速撤離。”
“我不是将軍啊,沐道長!你這樣冒險,萬一來不及救還回不來,這瞿塘峽的兵,我怎麽可能熟悉?”李玲媛急得跺腳,根本來不及一一解釋清楚。
只見沐辰風忽然回頭、附耳在側,一番悄聲後,伸手安慰似地輕輕按了按她的肩甲,保證道:“我會将你師兄帶回來,你也務必做到布防。”
李玲媛愣了愣,終于在他略有期許的目光裏咬牙,而後狠狠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 卷二開始手動弄下格式,看着舒服點,回頭調前面章
花哥的話和劇情是在15~19裏的,不要相信那個內容提要寫的玩意兒,哈哈哈咳
道長就是個帶小部隊的,我還挺喜歡直爽的小軍娘
花哥掉馬下一章,以及……下一章晚一兩天更,向生理疼痛惡勢力摧眉折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