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盤中屠龍(三)

瀾滄城爆炸聲不斷,垮塌的城牆震得驚天作響,沐辰風于煙塵中擡頭,對上的是一雙近在咫尺且黯淡深幽的瞳孔,這雙眼睛看着他,像是看虛無缥缈的幻象那般疏離又淡漠。

“江言,郭允的仇我會報。”純陽拄着劍緩緩站起,口齒間咬着喉頭吐出的腥甜血漬,盯着萬花漠然的眉目一字一頓地說,“惡人也不會全盤如願。”

江言聽罷不怒反笑,垂下眼睑去看他攥緊劍柄的蒼白指節,搖頭:“沐道長還是顧及自己為好,即便我不出手也有人出。且你我各自為主,我不過殺了個丐幫,同你殺的人又有何分別?”

“是,他于你不過是個浩氣,如此而已。”沐辰風不禁冷笑一聲、徹骨寒心,面對手執神兵、精氣充沛的惡人萬花,竟越發冷靜,“我一定會殺了你,哪怕眼下不能,再見還是會殺了你。”

“哦?”江言挑眉,看他已是瞧陌生人的眼神,便幹脆攏了袖子站直,笑道,“那麽,沐道長是願意再見我一見的。”

萬花笑得冷淡又從容,似身不在戰場、心不知疾苦,說得話中有話,沐辰風當即不想與他糾纏,揮劍隔開彼此,朗聲道:“你要動手便亮出武器!”

江言沒有動作,再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扭頭看向煙霧彌漫的門口,淡然道:“無量山已是囊中之物,再戰無意,沐道長請便。只是下次再見你,我怕不會手下留情。”

“你費盡心機,當真要縱我而去?”沐辰風問他,每個字都吐得冰涼。

“道長莫要擡高自己,你輕敵在先、以為大不了殺我便是,可曾想過我從未入局?”萬花目光飄遠,口氣篤定,“與我對弈的本不是人,而是縱橫捭阖的戰局本身。”

“呵,在下受教。”沐辰風冷笑一聲,下一瞬便提氣揮劍、辨出就近敵方斬去,神色肅然無半分留戀,衣袖一振便将身上的星光盡數沒入煙與暗沉的天色裏。

惡人用了催城戰車便是火力全開,曹煜一時過不去也疲于應對接連爆炸,即便有屬下給他迅速包紮療傷,盔甲腰間的灰白紗布也還是不停滲着血。葉榕和他站得貼背,沒力氣再多說卻竭力擋開來犯,于惡人洶湧的攻勢裏清出一片落腳地。

“曹煜。”沐辰風人随聲至,騰于半空時已将氣場劃到兩人腳下,提醒道,“瞿塘峽。”

“郭允怎麽樣了?”曹煜問了句,看沐辰風故意偏過頭便心下有了數,好一會兒也沒等到回答。

葉榕恐他再怒而血戰,忙用手肘捅了捅他的盔甲:“走走,殺出去,留着青山在,別和他們耗。”

曹煜迅速地點頭,猛吹一聲口哨,将背後人連人帶披風一起裹着背起,三兩下掃開人群提槍上馬,一聲怒喝将尚存的浩氣盟人召集起來,帶人迎面朝着戰車沖過去。

沐辰風偶用縱雲輕功疾步跟在後頭,只見曹煜雙人一騎迅速到了摧城車的火力盲點,手裏的銀槍紅光一冒、使出勢如閃電的奔雷槍法,一槍挑開了唐門布好的人牆,又勒了缰繩調轉馬頭,葉榕便在他身後出劍、劈碎了火力非凡的機關重弩。

沐辰風适時趕到,心法運作先困人、後出劍,朝唐門推出一列紫霞輝宏的劍氣,配合曹煜遞出的槍尖将人腹背夾擊。

炮姐本就因曹煜的突襲被隔開落單,此時顧前不顧後,硬生生挨了兩下重擊,終于在命懸一線時催動浮光掠影遁逃出絕境。

曹煜當機立斷,躍馬揚鞭載了葉榕破出重圍,沐辰風不及收劍便回身一擋,硬生生将趕到的雲瑾雙劍推開、又順手封了他的經脈,待部衆撤離大半便尋了高地的山坡一躍而下。

雲瑾的劍招來不及擲出,遠遠見到葉榕高舉了金色的袖子打了個響指,城門內外忽然地動山搖,下一瞬浩氣盟的火雷便盡數炸響、将惡人的追兵粉碎在當下,太陽一沉,瀾滄城更是沒入漆黑夜色,一時間不辨敵我、不明狀況。

雲瑾咳了好一會兒才從掩體裏出來,待惡人将火把接連點亮,便瞥見面具碎裂、渾身是血、于亂石的陰影中痛成一團的唐門,他心下一沉,第一時間撲了過去:“唐姐姐,唐姐姐!”

江言此時才慢悠悠地過來,攏着袖子冷觀惡人谷左右不得的現狀,贊嘆道:“佯裝被困死卻是在拖時間埋雷,曹煜不愧是浩氣盟的武林天驕,‘驚雷槍’果真不是浪得虛名。”

“你是滅自家威風麽?!”雲瑾回頭看他長發的投影下不痛不癢的表情,簡直來氣,“現在怎麽辦?唐素不能再戰,這兒你守,我追?”

“呵,此局布下便與我無關,無量守不守也是你的事。火力都在這裏,長江沿岸也未事先安排關卡,但凡出任何問題,都不要來找我。” 江言斜睨他一眼,當即哼了聲,道,“方才你威脅我,是要與我算一筆賬麽?”

“你——”雲瑾瞧見他唇邊忽然而至的危險笑容,不禁打了個冷戰,思及自己根本沒想過會讓人逃脫,反駁的話只得讪讪地盡數吞下,而後憤憤不平地招來軍醫将唐門擡走,道,“算了,眼下蕭凡應該已經拿下瞿塘,量那他們也無處可逃。”

江言眼眸一轉便斂了笑,望向浩氣離開的方向,即便夜色不濃、窮極遠目也追逐不到背離而去的白袍,當即站得有些落寞,回首一瞥又見郭允冰冷的屍首半嵌在塌方的城牆下、模模糊糊得有些刺眼。

在雲瑾的印象裏,江言總是神神秘秘且脾氣古怪,大多數人時候都算人為棋子、冰冷得讓人心驚。不料,萬花四顧一番卻過去仔細看了看丐幫,隔着手套按下他那只睜着的眼睛,而後未等他提議将屍首按從前那樣抛下積屍崖,便在半塌的石橋那頭朝他道:

“埋了吧。”

“可是……”

“只有亂黨賊子,才需曝屍,何況……你我終有一天也會如此。”

雲瑾猛地頓住,一股寒意便打他心底升起、霎時浸染全身,愣神的當兒江言便踩了輕功、以黑袍融入夜色也不知追逐什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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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七秀的倒戈便掀起滔天巨浪,浩氣盟失了無量與蒼山,又意外遭到白龍口的反擊,讓曹煜震驚之下頓生無力之感。

彼時葉榕重傷不行、昏昏沉沉地燒着,沐辰風撐到地界才體力不支地病倒,曹煜方才知道他舊傷未愈還不知何時傷到了手腕,那氣海內力全叫萬花神不知鬼不覺地抽走。

戰力受創,逃生已屬不易,他們乘船過峽口已狼狽不堪,曹煜見到浩氣的戰車車痕時已筋疲力盡,還抱了惡戰甚至以身殉盟的決心。

可瞿塘峽并未混戰,激流塢上飄揚的爐鼎旗依然蔚藍。

小軍娘自坍塌了小半的城牆後探出腦袋,一聲驚喜的“師兄”便招來了全部人,曹煜驚異于瞿塘峽還屬浩氣盟,李玲媛卻說沐道長早有安排。

沐辰風本不善用兵也甚少考量深究,此番不知何故選擇先保瞿塘,教給李玲媛埋雷的方法恰恰是學了當初死守卧龍坡的蕭凡,而蕭凡才拿下卧龍坡不會久戰,楊伊然按照規劃出兵卻吃了自己人的悶虧、不得不三發而退兵。李玲媛熟讀窮寇莫追的道理,奈何長歌派人多番騷擾也死守不出,憑借夔門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叫人難攻,這才等來了曹煜。

此番劫後餘生又有守将歸來,浩氣盟一番休整終于重新構築了防線,令兩處據點在天翻地覆的陣營戰裏存活了下來。

幾日後,瞿塘峽零星飄了點冷雨,武王城一封急函便送到了暫留激流塢的天策手裏,曹煜不敢怠慢,忙拖着好了一半的傷換上銀甲、心急火燎趕到議事廳。

沐辰風早端坐多時,白衣冷然似與平日沒什麽不同,只是他自從回了瞿塘峽便少言語更少動作,見他來竟是未動。

一身翠裳的長歌女子正在主座上,發間的桃花簪像鎖了□□,在與入冬的氣候裏獨自妖嬈,見他闖進來便抱着七弦琴站起身,擡手止住曹煜跪地,朱唇輕啓,柔聲道:“小煜傷可好些了?”

“韓大人!曹煜萬死!”曹煜心中有愧,喚她的聲音都帶了顫。

“都是為浩氣盟盡力,哪有什麽萬死的道理?既然傷無大礙,我這便有要緊的事與你探讨一番。”琴娘環視廳裏大都到齊的将領,微笑着看座。

韓宇芳是落雁城指派到武王城有名的都尉,更是曹煜初來乍到浩氣盟時的導師,雖與他同為武林天驕,卻是曹煜不得不尊敬的人物。

将才稀缺的當下,落雁城先派了韓宇芳前來,顯而易見是不打算重責曹煜,可曹煜到底心下忐忑,坐定便道:“韓大人,此次失守三處據點為我的過失,還請責罰。”

“我要與你說的當然正是此事,但你稍安勿躁,先行分析才是當務之急。”韓宇芳姣好的面容下藏着精明果敢,一句話便直切正題,扣了桌案道,“我浩氣盟的探子不比惡人少,為何據你來報、乃至衆口一詞,那兩個惡人都能在眼皮底下而毫不漏馬腳?為何潰敗至此?”

曹煜當即将來龍去脈一一道來,包括雲瑾如何順利入主激流塢,魔尊又是怎麽僞裝成江語寒,末了抱拳,悔意叢生道:“江語寒本不需要做什麽,他只要明修棧道便使得雲瑾暗渡成倉,況且雲瑾的确足夠狡猾,我亦不察。”

他頓了頓,猶豫一番終是說了下去,“我等将領不足、戰線太長,補給線與接應不夠且單一,雲瑾化友為敵、反增員為敵軍,便可直接連捅數刀而不休,實在是……”

“實在是被人看出了軟肋,據點說不定早在一年或者更久之前已成了囊中物。”琴娘接下他後半句,嘆息道,“這‘言相’數年前出現在惡人谷便是推波助瀾的好手,浩氣盟也曾在他手裏吃虧。如今看這手法,當真無情不義又狠辣,只是我等到現在卻連他姓甚名誰都不知,更不會知道他明日又假借了誰的名字,不知他下一處是要算計哪裏。”

“韓大人所言極是,可……”曹煜又有些為難,“我們誰能與他較量?”

“善弈者謀局,不善弈者謀子。怕是在他眼裏,我們都是盤中子罷了。”琴娘猛一拍桌子起身,緊走兩步在坐得無聲無息的沐辰風面前停住,道,“沐辰風,你素有‘紫宸劍’之名,瞿塘峽也幸有你才得以保全。只是這魔尊,沐道長的确脫不了幹系,不過既然相較他人更熟悉些,你可有良策?”

韓宇芳一番計較竟是為了要挾後逼問沐辰風,曹煜見那白衣道長靜默如素,當即替他捏了把汗。

沐辰風于衆目睽睽中端坐,隔了許久才擡頭與琴娘探究且洞察的目光相觸,眼神似穿過廳堂落到遠處,啓唇後又停良久,終是說道:“他叫——江言。”

作者有話要說: 浩氣盟到此為止輸得厲害,尚未收官,就看花哥願不願意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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