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生存時間

弗恩的傷勢慢慢好轉。

他似乎在不斷催促、強迫自己恢複,這讓路克斯感到欣慰之餘又十分驚訝,不得不相信精神力對肉體的影響。弗恩有着非比尋常的忍痛能力,盡可能保證自己對身體的控制力,當疼痛下降到可以忍受的程度時就開始起來活動。

他會在墓室裏散步,站在彩色玻璃下沉思。

路克斯有時出去,感到整個小鎮死一樣寂靜。

守衛們一定也在療傷。芬克、凱勒、尼爾森和史蒂文都傷得不輕。敵我雙方在一種不得已的約定之下沉寂着,任由風和日光吹拂、照耀着小鎮。

人們死氣沉沉,樹林生機勃勃。

弗恩每天觀察自己的傷口,他能看到縫合的針腳。路克斯縫紉的技巧和他做牛排大餐一樣糟糕,但也和他站在廚房裏一樣自信。弗恩可以想象那種專心致志、全神貫注的狀态。這确實是路克斯當時的狀态——可以因為憂心、難過和憤怒渾身發抖,只有雙手是鎮定的,強迫自己穩穩地拿住針線,不惜一切地救他。

現在傷口已經開始結痂,弗恩覺得有些癢,而且他看不到背後。

路克斯告訴他背後的傷口和前面一樣醜。弗恩不介意有個醜陋的傷疤,路克斯又不得不提醒他是兩個,以免他忘記自己的身體被一根鐵棍穿透,以為不過是一點輕傷而疏忽大意。

不管怎麽樣,弗恩日漸痊愈,身上其餘的傷口好得更快一些,可随着時間一天天過去,路克斯使者的力量造成的影響在消退,心懷鬼胎的人就又蠢蠢欲動。

當傷口開始發癢,受傷的痛苦記憶會消失,一切故态複萌。

“他們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什麽?”弗恩問。

羅傑坐在地上,像個好學的學生,但是這個問題對他來說太難了,答案有很多,他不确定先選哪個。

“複仇。”路克斯說。

“沒錯。”

“可是他們應該知道自己不是使者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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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不是,這都不影響他們的決定。只要路克斯還活着,他們就永無寧日,只能躲在小鎮的角落裏生存,除非他們願意俯首稱臣。”

這更不可能,即使他們表面上願意屈服,內心也會藏着殺機。

他們和守衛之間的沖突不可調和。

“但是只要讓他們敬畏就夠了,保持這種不可抗拒的威懾力,主宰之下只有使者。”弗恩說,“上一次情況緊急,我們只能靠演戲蒙混過關,時間一長守衛們會回憶起其中的疑點。”

要把“懷疑”這個狡猾的家夥趕出他們的頭腦,讓他們深信不疑。

羅傑自告奮勇:“我們會準備更多血袋,而且經過排練這次會更像,不會讓守衛看出破綻。”

“沒有血袋,沒有演員,不需要其他人付出代價。”

“我不明白,你要怎麽做?”羅傑疑惑地問。

弗恩還沒來得及回答,路克斯就說:“我不能同意這麽做。”

“怎麽做?”羅傑又轉頭看他。

“我們可以先試一試。”弗恩說,“做個試驗,如果不行我會放棄。”

“不,不行。”

“難道你知道會是什麽結果?”

“我不知道。”路克斯說,“你為什麽會動這麽可怕的念頭?”

他皺起了眉,盡管沒有發火,可就連羅傑都看出他在生氣。

弗恩說:“也許這是唯一的辦法。”

路克斯牢牢地盯着他。弗恩也沒有繼續說服他,羅傑終于察覺到現在不是他問怎麽回事的時候。盡管他心中萬分好奇,也不得不識趣地站起來說:“我去看看蓋奇有沒有好好在外面望風。你們可以慢慢談,不要吵架好嗎?”

沒有人回應,羅傑憂心忡忡地轉身上了階梯。

他真的很怕他們會突然争吵起來,那就像看到一件完美無缺的藝術品被破壞一樣讓人揪心。

羅傑走後,路克斯仍然一動不動地望着弗恩。

“抱歉。”弗恩輕聲說。

在他道歉的一瞬間,路克斯緊繃的身體放松下來,目光卻十分複雜,混合着擔憂、恐懼、心疼、責備還有愛。

“我應該先和你商量一下。”

“不,你可以自己做決定。”路克斯說,“如果你覺得那是對的。”

弗恩走過去擁抱他,這是個不帶任何多餘意味的擁抱,純粹而幹淨,像孩子們的親吻,像寂靜遠方隐約傳來的鐘聲,像光着腳才能進入的家,觸動了彼此心中的聖地。

“別擔心,我不會去冒不必要的險。”

是的,但他也不怕冒險。路克斯了解他。雖然每個人終其一生都不可能了解另一個人甚至自己的全部,但能夠了解一部分也足夠了。

“從沒有人做過這樣的嘗試。”路克斯說,“我不确定你的方法會不會起作用。”

“所以我們得先試試。”

路克斯輕輕拍了拍他的背,沒有碰到那個醜陋的傷口。

他說:“我并不完全是因為害怕你承受痛苦才反對。”

“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嗎?”

“是的,我知道。”

“我是個自私的怪物。在那場可怕的災難之後我就明白了。”路克斯說,他的語調像一只滑翔的鳥,輕盈、穩定,在空氣中留下了看不見的痕跡。這種平和溫柔的語調撫慰了弗恩的心,讓他也更平靜。

“我害怕的只是自己會痛苦。”路克斯接着說,“無論是你還是C,隊列裏的每一個人付出代價我都會萬分痛苦。我要怎樣才能擺脫這樣劇烈的痛苦?弗恩,人能忍受的痛苦的極限在哪裏?”

弗恩和他分開,雖然他也被剛才那種毫無雜念的專注的擁抱開啓了心中的秘門,讓他心生敬畏充滿感激,但他還是要看着路克斯的眼睛說話。他清澈通透的綠眼睛這麽惹人喜愛,像一片陽光下的湖水。

“我們忍受痛苦當然會有極限,就像過山車,在到達最高點時,心中會有恐懼和激動,但我們不會在那裏停留太久。”弗恩說,“我會告訴你我的極限在哪裏,你也可以告訴我,這樣我們就不會超過那個最高點,安全地回到地面了。”

“你總能輕而易舉地說服我。”

“因為我會先說服自己。”弗恩說,“聽着,路克斯,我們一定要離開這裏,不管這是夢還是主宰的雪景球,我們都要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

“好吧,你打算什麽時候試驗?”

“這得看她什麽時候願意接受邀請。”

“真希望她不要。”路克斯說,“真希望你沒來這裏。”

“這是你的真心話嗎?”弗恩問。

他的職業就是探尋真相和提問,路克斯只好承認那不是肺腑之言。

“我很高興你來這裏。你改變了一切,你就像故事的主角,作者不停地給你找麻煩,可你總能找到解決的辦法。”

“要是真有這麽個作者,現在一定很頭疼,因為給我找麻煩就是在給自己找麻煩。”

說到這裏,羅傑又回來了。

他看起來有點緊張,似乎有很重要的事要說,可看到他們時首先想起來問:“你們和好了嗎?”

“我們又沒有吵架。”弗恩問他,“有人來了?”

“是的,你真的要讓她進來?萬一她是個奸細,萬一她的同夥躲在周圍怎麽辦,我可以裝作你們不在這裏把她趕走。”

“那你就不該這麽鬼鬼祟祟地下來通風報信。”弗恩說,“讓她進來吧,我已經等了很久了。”

艾米麗帶來一份雙人份的雞肉飯,這讓路克斯和弗恩都深感意外,因為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個會給別人送禮物的人。弗恩已經算得上是魔手餐廳的常客,也從沒在艾米麗的臉上看到過任何表情。在這個小鎮上确實沒什麽值得高興的事,可她的性格也未免太冷漠了一些。

她沒興趣打招呼,反倒緩解了不易察覺的尴尬。

他們立刻就進入了正題。

艾米麗的能力是生存。

“生存具體是指什麽?”

“就是活着。在我給你的時間裏。”

“打個比方,如果我在你給的時間裏被槍擊中會怎麽樣?”

“你不會死。”

“也不會受傷?”

“不會,因為受傷本身就是致死的原因。”失血過多、內髒破裂都會讓人步入死地。

“時間結束之後呢?”

“時間結束就恢複到進入時間之前的狀态,而你在生存時間裏受到的一切傷害都會抵消。”艾米麗說,“它不能治愈絕症,一個瀕死的癌症病人在時間內可以一直活着,時間結束就繼續按照原來的病情惡化直至死去。很簡單,進入前是什麽樣,結束後也是什麽樣,但在時間之內,一切受能力影響,你會是個不死身。”

弗恩明白了她的意思:“這個能力的範圍能有多大?不需要你在場嗎?最長能維持多久?”

“無限大,永恒。只要我給了你時間,不需要我在身邊,除非我死了,時間一直有效。”艾米麗的目光很平靜,仿佛并不是在說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弗恩和路克斯沒有覺得驚奇,連羅傑都表現得很鎮定,理論上來說,任何能力都可以是無限大,永久性,但鐵則為無窮無盡設置了條件,艾米麗要為這個可以永久存在的永生之時付出情感作為代價。

“你會失去什麽?”

“一些不值錢的感覺。”她用了感覺而不是感情,似乎覺得無所謂。弗恩忍不住想,這是不是也是她情感缺失的一種表現。但她現在在他們的面前,自願幫助他們,無疑是情感在起作用,否則她不會偏向他們,不會站在任何一邊。

“我不會要求太久的時間。”弗恩說,“人的情感很珍貴,不要随意付出太多。”

艾米麗冷漠地看着他們:“還有一件事你必須知道。”

“什麽事?”

“雖然在時間內不會死也不會受傷,但傷害産生的痛苦仍然存在。”

“我知道。”弗恩說,“路克斯告訴我了。”這也是路克斯不想讓他嘗試的原因,不能想象一個人去忍受致命傷帶來的劇痛。

羅傑說:“是不是就像凱勒讓金屬發燙一樣?雖然會有滾燙的感覺,卻不會真的受傷。”

但路克斯擔憂的不止是受傷和死亡,他擔心的是疼痛本身。他說:“太劇烈的疼痛也會造成傷害,極端的痛苦會讓你分不清真假。”

他仍在試圖勸阻弗恩實施這個計劃,艾米麗卻說:“沒關系,時間之內任何危及生命的可能都會消除,你的頭腦會非常清晰,心裏明白這些痛苦不會真的傷害到你,它保護你的一切身體機能不受損傷。”

路克斯皺着眉,弗恩伸手按了一下他的肩膀。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自己擁有艾米麗這樣的能力,給路克斯一點時間,消除他的憂慮。

很遺憾,他沒有。

但是,奇怪,路克斯确實因為被他按着肩膀而松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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