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低價占蔔

【他】九

他搬了一次家。

這個社區不算大,人們都很友好。

第一天帶匕首出去散步,他就結識了幾個不錯的新朋友。他們中有附近教堂的牧師、福利院的義工,還有一位上了年紀正在兼職做推銷員的主婦。

他告訴他們打算在這裏住上一陣,希望能找一份不太忙碌又有意義的工作。

他們給他出了不少主意,最後他還是決定去福利院看看。

“你有一顆善心。”主婦說。

“和善而親切。”這是牧師的評價。

而義工很快成了他的同事。

對他來說這裏就像樂園,一個伐木工場終日散發着木料的清香。

他全心全意地愛上這裏,尤其是一場大雨之後。他喜歡泥土的潮濕和參天大樹下的陰冷,連雨後冒出來的蘑菇也惹人喜愛。

等到一切安頓下來,他又開始繼續自己的創作。

他雕了些可愛的小動物,豎着耳朵的貓,追尾巴的狗,還有狐貍。他開始不局限于家養的寵物,那些不常見的野生動物也進入了他的創作之列。他去社區圖書館翻閱圖鑒,把漂亮的小鳥、猴子、長頸鹿、斑馬還有獅子的照片拍下來,周末時還會特地坐火車去遠在幾十英裏外的動物園過一整天。

一個月後,他的新作品已經擺滿了客廳的壁爐臺。他打算把其中一些送給福利院的孩子們。

其實他不太喜歡孩子,因為很少有孩子能安安靜靜地不打擾他。他認為孩子沒有邏輯,和動物一樣毫無頭緒。但一個喜歡孩子的人會有很多便利,似乎在人們眼裏喜歡孩子就等于善良。

他必須感謝這種粗暴的印象等號,讓所有事情都變得簡單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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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孩子們玩得很愉快。

他從他們之中一眼認出了那個男孩。

他不認識他,但是見過他的照片。

清理上一個“藝術品”的随身之物時,他在她的錢包裏發現一張合影。

母親和孩子。

他想到那個不完美的傷口。在此之前,他腦中這個“藝術的破壞者”還只是個虛幻的形象,但忽然之間,他變得如此具體,站在他面前,好奇地看着他手中的木雕動物。

他的心中忽然湧起一種複雜的感覺,很難說是怨恨還是煩躁。

不過他彎下腰時,心情已經平靜下來。

他要求男孩伸出雙手。

那雙屬于孩子的手幹淨柔軟,歲月還來不及給它留下痕跡。

他仿佛看到這雙手撕碎了他的作品。

他輕輕地,在這雙手的手心裏放了一只小狗。

“送給你。”他親切地說。

——

低價占蔔

弗恩覺得自己被撕裂了,這種奇怪的感覺。

一個人怎麽可能被撕成兩半還好好活着,可事實就是如此。時間還沒有到,他已經很難忍住不發出呻吟。他的額頭抵着冰冷的地面,似乎那種涼意可以緩解他的痛苦。他感到自己行走在崩潰的邊緣,但頭腦卻前所未有的清醒。

只有主宰才能讓人同時體驗到生和死兩種截然相反的感覺。

“克拉克警官,你還好嗎?”羅傑擔心地問。

“還有十秒。”艾米麗說,“他又不會死,當然還好。”

“可是他疼得很厲害。”

“再堅持十秒就可以解脫了,現在還有八秒。”

羅傑轉而向路克斯求助。路克斯沒有轉身,還是背對着他們。他的右手一直在流血,血在地面上彙成一小塊紅色。

“路克斯。”弗恩叫他,“路克斯。”

他看到路克斯的肩膀松了一下,似乎在嘆氣,接着他終于轉過身來。

時間到了,弗恩已經完全從生存時間的疼痛中恢複過來。真是難以置信,他覺得渾身輕松,原來的傷口也不再發疼。他摸了摸胸口,發現那個縫得很醜陋的傷疤不見了。

“你做了什麽?路克斯,你治好了我的傷?”

“反正你一樣會痛。”路克斯說,“我不知道哪一種代價會讓你更痛,是打倒守衛,還是治好你的傷。你說過會讓我知道你的極限在哪裏,現在你經歷過了,告訴我感覺如何?”

弗恩看着他,目光驕傲而溫柔:“我不記得了,我現在感覺很好,已經忘記剛才經歷了什麽。”

他可以忘記,但路克斯很難忘記。

“讓我看看你的手。”

路克斯的手仍然緊握着,弗恩花了點力氣才把它掰開。他的手心被劃開幾道很深的傷口,血不斷地往外流,他應該會疼得難以忍受,可從他的臉上卻看不到一點疼痛的跡象。弗恩從他鮮血淋漓的手掌中拿走了那塊紅色玻璃,看起來大概是玫瑰的其中一片花瓣,三角形,有着三個可怕的尖角。

弗恩難以分辨上面的紅色是玻璃本身的顏色還是血。

羅傑聰明地說:“我去找紗布和繃帶。”然後跑上樓去。艾米麗點了一支煙,她沒有離開的打算,不過對眼前發生的事也沒什麽太大興趣。

弗恩為路克斯清理了手上的傷口,仔細确認有沒有碎玻璃藏在裏面。翻開的傷口汩汩地冒血,怎麽樣都止不住。弗恩沒有問他為什麽要這麽做。他怎麽會這麽了解他,知道這并不是自殘,不是那麽膚淺的東西。那是他的決心。

羅傑找來了繃帶,他自作聰明地想盡可能多給他們一點時間,但又不敢耽擱太久。

“傷口很深。”弗恩說,“要不要把它縫起來?”

“這是個好主意。克拉克警官縫得很好。”羅傑給路克斯看自己腿上的傷口。

“不用了。它會好起來,就算惡化也沒關系,下次你在生存時間裏的時候,我也會順便把它治好。”路克斯說,“就讓它疼一會兒。”

一次只嘗試一種痛苦。

弗恩替他包紮起來,盡量保持幹燥。

不管怎麽樣,他們又贏了。

這次是貨真價實的使者能力,而弗恩也沒有因為付出代價而死于非命。

他們沒去管躺在地上的守衛們,只有羅傑在經過凱勒身邊時狠狠揍了他一拳。

“這是為我自己。”他說,然後又踢了另一邊的哈羅德一腳,“這是為蓋奇。”

不過他沒再做什麽,弗恩需要這些家夥,他們是傳聲筒,得讓他們把今天發生的事傳播出去。如果有人不信,就再來一次。路克斯的禁忌解除了,雖然他不會濫用能力,但同樣也不會再四處受威脅又無還手之力。

弗恩和艾米麗約定了一些暗號,每個暗號代表一個固定長度的時間。她不需要時時刻刻跟在他們身邊,弗恩告訴她這只是最後的防線,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要求她使用能力。

“但是最近我可能會需要一段稍長些的時間,半小時到一小時左右。”弗恩說,“如果覺得為難,你可以拒絕。”

“你不必征求我的意見。”艾米麗無所謂地回答,“對我來說一分鐘和一小時沒什麽分別。”

看得出來這是她的真心話,但弗恩還是希望她能認真考慮,因為他知道這種無所謂的态度并非出自她的本意,只是因為缺乏情感造成的冷漠。不只對周圍的一切冷漠,也對自己冷漠。

“我不覺得那是能力的代價。”艾米麗說,“相反,這是一件好事。它把你和周圍的事物分割開來,你不再是這個亂糟糟的世界的一部分,可以冷眼旁觀,不會受打擊,我已經忘記上一次哭是什麽時候的事了。”她皺着眉想了想,似乎很難回憶起悲傷和哭泣是什麽滋味。

“不過我還是有感情的,尤其是看到你們在一起的時候。”艾米麗說,“愛和恨在所有感情中總是最強烈,要失去它們真不容易。如果你想要‘時間’,就到魔手餐廳來。”

弗恩完全恢複了健康,就像沒有受傷之前一樣,甚至還要更好。

他檢查了本該有個洞的胸口,那裏的皮膚光滑幹淨,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這就是使者的能力,無所不能。”他問路克斯,“也能起死回生嗎?”

“我沒有想過這麽可怕的問題。”路克斯回答。

他既不想讓活着的人死去,也不想讓死者複活,無論哪一樣都讓他感到恐怖和殘忍。

“謝謝你,路克。”弗恩說,“你讓我變得比以前更好了。”

“你本來就已經快痊愈了,我只是不想看到你身上有永遠無法消除的傷疤。”

“不,我不是說傷疤,我是說我自己。你讓我變成一個更好的人。”

“你一直就是個很好的人,在外面的世界一定也過得很好,會有很多人喜歡你。”

“那不一樣。”

那确實不一樣,在外面的世界他們或許沒有機會相遇,不會知道彼此的存在,雖然有可能他們都會過得很好,有完美的一生,但還是不一樣。

“我明白,可是不用謝。”路克斯說,“以後不管發生什麽事,你都不必對我說謝謝。”

“就這麽說定了。”

他們又回到巴倫克先生的家。

這真有回家的感覺,打開門,整個房間散發出一種很久沒有人住的清冷和親切。

弗恩打掃了一下客廳和卧室,下午太陽還沒落下去之前,他和路克斯一起坐在寬敞的陽臺上欣賞夕陽映照下的蒼穹。那種瑰麗的美讓人驚嘆不已。晚上他們就一起去魔手餐廳吃晚餐,艾米麗對他們這麽快就來光顧不動聲色,毫無反應。她實在是個出色的演員,沒人能看出她和他們之間的關聯。

晚餐過後,他們又沿着中心街道往回走。經過占蔔店時,很難得地看到霍爾克站在門口。

“看看你們。”靈媒先生說,“過得不錯。”

“是啊。”弗恩停下來看着他,“活着就很不錯。”

“要進來坐一會兒嗎?”霍爾克的目光卻在看着路克斯,“我記得我們好像幾乎沒說過什麽話。”

路克斯說:“我們見面的次數也不多。”

多虧有了弗恩,路克斯已經能夠走進人群。

“來吧,我準備了好茶。”

弗恩說:“我們當然可以進去坐一會兒,不過你是中立派,既不屬于守衛也不屬于旅人,不應該和我們扯上太親近的關系。”

“你說得對。可我也說過,隊列無處不在,一個人不可能永遠保持絕對中立,總會偏向其中一方。”

“你想要改變陣營?”

“不,我只是做生意,我開的是占蔔店,為什麽不來試試?只要二十美元我就能告訴你最近的運氣如何。”

“十美元。”弗恩說。

路克斯難以置信地看着他問:“你是認真的嗎?”

“他說得對,既然我們暫時無法離開,就應該光顧一下這裏的小店。”

“十美元就十美元。”霍爾克答應了。

他的占蔔室很溫暖,大概是以前過度使用能力造成的影響,他總會在房間裏準備一些禦寒用的毯子。到了這裏,霍爾克的态度又嚴肅了幾分,似乎這張占蔔用的桌子本身就帶着些神聖。

“好了,如果能知道你們的出生時間會更好,不過沒關系。”

弗恩向他的桌子上指了指說:“你不用翻幾張牌,讓你的戲法看起來像真的一樣嗎?”

“你為什麽總是不相信我的戲法是真的?”霍爾克停頓了一下說,“我的占蔔不是戲法。”

“你看出了什麽?”弗恩問。

“我看到濃霧散去了。不過那并不代表危險過去。”

“顯而易見,只要我們還在這個鎮上,危險永遠不會過去。”

“好消息是,你們拿到了一張好牌。”

“你說是就是。”

霍爾克又對路克斯看了一眼,他還沒有好好打量過這位會給人帶來災厄的使者。路克斯看起來也只是個普通的年輕人,但是多了一份這個年紀的年輕人少有的沉靜,他不會因為一點小事就開懷大笑,即使笑起來也總有一些不易察覺的憂郁。他承受得太多,已經不堪重負,應該有人來和他分擔一些。霍爾克再去看弗恩,他的臉上卻帶着一種充足的精力和信心,不用懷疑,他能把任何人從困境中解救出來。

霍爾克問:“你最近有沒有做夢?”

“有過幾個。”弗恩立刻想起自己的夢,那是連路克斯都不知道的秘密,他一直在揣測夢的含義。他隐約覺得這些夢連通着另一個世界,但又和這個世界有着難以分割的關系。這些連貫的夢,讓醒來後的時間變得像一頁書簽。

“我們總是說要提防夢境,夢沒有好壞之分,但最好不要忽視它。”

不管霍爾克是不是真有通靈的本事,但他确實有種與生俱來的神秘感,也許這就是他選擇當個靈媒的原因,他強烈地吸引着別人的好奇心和求知欲,讓人不由自主地傾吐內心秘密,同時又渴求着從他那裏獲得啓示。

弗恩沒有透露夢的內容,如果連他自己都無法參透夢中之謎,他不相信眼前這個神棍就可以。這正印證了霍爾克對他的看法,克拉克警官的內心充滿迷霧,沒人能看得透。在這個小鎮上,他有意識地防備着他人,只對特定的人敞開心門。

“我們進來是因為你說可以告訴我最近的運氣如何,所以你到底有沒有值十美元的好消息?”

“你最近的運氣會很不錯,不管遇到什麽樣的危險,最後都能逢兇化吉。”

“就這樣?”

“就這樣。”

“你要是在外面做生意一定會餓死。”

“可會來占蔔的人無非就是想聽這句話,雖然你會遇到一些危險和困難,但不必擔心,事情在往好的方向發展。”霍爾克看着面前的兩人說,“總的來說你們确實在往上行,我原本以為你們的合作會很困難,最糟糕的情況是互相成為對方的絆腳石,不過現在看來這個魔咒已經被打破了。”

“對,我們合作得很好。”

“想聽聽我對你們的看法嗎?”

“關于什麽?”

“內心。”霍爾克說,“對使者,我們以前有過不愉快的經歷,但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你留胡子的時候比較酷,也吓走了很多人,現在這樣容易讓人心軟。你是個會站在別人的立場考慮問題的人,如果使者不是你而是另外的什麽人,恐怕這個小鎮早就已經翻天覆地。”

他把目光投向弗恩,接着說:“警官先生和這個小鎮格格不入,似乎總在和別人過不去,但不得不說,你确實給這裏帶來了一些變化。你的行為無疑是正确的,而且非常勇敢,充滿智慧,可有時又會冷峻得讓人害怕。”

弗恩朝他看了一會兒,忽然轉頭問路克斯:“你怕我嗎?”

“當然不。”路克斯回答,相反他覺得弗恩時而流露出來的冷峻非常迷人,他是這樣一個無畏的警探,一個不甘于困境的士兵。

霍爾克無奈地說:“我還是能拿到十美元的是吧?”

弗恩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紙幣放在桌上:“五美元,我還要帶走架子上的那副撲克。”

他得到了撲克,離開時霍爾克又叫住他。

“能和你說幾句悄悄話嗎?”

路克斯指了指外間的店鋪,告訴弗恩在外面等他。薇洛麗卡一直在角落裏偷看他們,看到他出來立刻躲到桌子底下。

弗恩問:“你要說什麽?”

霍爾克說:“一點額外的贈品。”

他站起來走到弗恩身旁,在他耳邊輕聲說:“你是故意的嗎?”

“什麽事?”

“你知道守衛不會殺了你,所以故意讓尼爾森刺穿你,受那麽重的傷,假裝死亡,後面的全部計劃都在你的意料之中嗎?”

弗恩望着他。

霍爾克接着說:“但是我又發覺其中有不合理和不必要的地方,我想會不會是因為你需要彌補之前的某個沖動行為而臨時改變的B計劃。”

“某個沖動行為?”

“你的小鎮廣播讓守衛們看到了可趁之機,給使者和你自己都帶來危險,這可能是到目前為止你犯下的唯一一次小錯誤,雖然我本人很欣賞這個錯誤。不知道別人的看法怎麽樣,但我們對會沖動、憤怒、有感情又願意為愛人複仇的人總是更有好感。”霍爾克會心一笑,“當然這全都是我的猜測。”

他說:“幸好你是個正直的警官,否則就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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